餃子的《哪吒》，中國父子關係和電影時代的新標記_風聞

原創： 水姐  來源丨秦朔朋友圈  

暑期檔電影紛紛主打父子關係牌：

迪士尼動畫電影《獅子王》裏，榮耀國國王木法沙在他弟弟刀疤策劃的峽谷狂奔中，為了救兒子辛巴，遭到暗算而身亡，他的靈魂一直守護着辛巴，點醒並指引辛巴找到自己的位置；

鄧超導演兼主演的《銀河補習班》，講了父親馬皓文入獄七年，出獄後用自己獨特的方法和滿滿的愛，讓一個在別人眼裏毫無可塑之處的學渣兒子，學會了獨立思考和麪對困難；

近日熱映、廣泛被推崇的國產漫畫《哪吒之魔童降世》裏，李靖被塑造成從不放棄兒子，不僅愛護備至，更不惜用性命守護哪吒的高大又温情的父親形象。

**啊，這個高温的暑假，真的都是滿滿的父愛啊。**差點就讓人忘了，李靖和哪吒難道不是那對向來都是不合，要到最後一集才和好的父子嗎？在看電影的時候，我是真的完全沒有以前故事的包袱，都被新設定的劇情帶着走了。

每個時代，都可以對古老的神話有新的添附、改編和詮釋。有影響深廣的新東西出現，那是時代的進步和意義。

任何時代，都需要創作人，因為人們都需要有一些東西承載並完美展現“公共心理”。

其實，哪吒傳説主要來自印度。

哈佛大學文學博士、以色列特拉維夫大學東亞系夏維明教授曾指出：哪吒是印度神話中兩位神的合體，一個是《羅摩衍那》中的夜叉——哪吒俱伐羅（佛教），另一個是克利須那神（印度教）。他們都是力量巨大的童神，且都有打敗巨蛇的事蹟。

傳入中國，哪吒形象的最早記錄是北涼的《佛所行贊·第一生品》。從此這個形象一直在佛教和道教中演化。

哪吒俱伐羅的父親，即北方毗沙門天王，傳入中國後逐漸演化為李靖，這個唐朝開始被神化的軍事家。

哪吒原來的形象是三頭六臂的兇惡夜叉，佛教忠誠的守護神，到了南宋時期，他被演化成了正神的形象，沒有那麼忿怒、兇惡了，一定程度上，是因為李靖的形象更強大，相對就使得哪吒形象年輕化了。

明代的《西遊記》中，哪吒又被刻畫成一個身帶六種神器、法力無邊的驍勇善戰、清麗聰穎的孩童形象。更年輕了，變成孩子了，而這個形象反而穩固到了現在，成了穩定的道教形象。

也有少數學者認為，哪吒傳説來自伊朗，他們國內家喻户曉的魯斯塔姆和蘇赫拉布父子的故事（魯在不知情之下殺死了蘇），與李靖哪吒父子有相似之處。此外，他們認為哪吒原形源於皮西達德王朝第七位國王努扎爾（Nuzar）的故事，Nuzar的讀音與哪吒的讀音相近。

總而言之，哪吒是個外來形象，它肇始於印度佛教，又吸收了中西亞文化，到了中國之後隨着歷朝歷代演變不斷本土化，形象豐滿而有機起來。而哪吒父子之間的矛盾似乎是天然就有的，它不僅有伊朗故事“感染”的因素，也有儒佛之間矛盾的體現，比如蘇軾的弟弟蘇轍寫有《哪吒》“北方天王有狂子，只知拜佛不拜父”的詩歌。從某種程度上説，是文化基因讓他們不和的。

他們不和到什麼程度呢？電視劇《封神榜》是這樣演的，哪吒鬧海，把龍王三太子抽筋剝皮，後來又射死了石磯娘娘的碧雲童子。總之，哪吒就是不斷鬧事，給爸爸李靖添堵。

四海龍王齊聚陳塘關，威逼李靖，最後哪吒“析肉還母，析骨還父”（宋·釋普濟《五燈會元》還有記載），只剩一絲殘魂去找太乙真人。哪吒託夢給母親讓她建廟助他重塑金身，但廟建好了，卻被李靖給拆了。最後太乙真人只好給哪吒做了一個蓮花化身，這樣的狀況下，哪吒簡直是恨透了李靖。

最後父子之間的仇隙，主要是靠李靖的師父燃燈道人賜了玲瓏寶塔，收服了哪吒，“熊熊佛光”感染了他，父子才冰釋前嫌，重歸於好。

親子關係，需要用道義、規則、規矩、宗教去修復，放在當代，總覺得顯得機械了些。如今人們的焦點都在親子關係，顯然這相當不接當代的地氣。

在神話故事中，代際衝突似乎都很典型，哪吒與李靖的父子衝突、紅孩兒與悟空的叔侄衝突、小鼇龍與敖順的甥舅衝突。這些衝突如何和解，啓示至今沒有太多方法，不如推倒重建，是吧？

父子關係要不就是虛無縹緲的務虛的存在，道啊、義啊，都特大，要不就是特務實，給錢給背景給資源，特實在。但都是不平等的“父父子子”。而到了當代，相對於母愛的細節籠罩之處過密，父愛的現代性，平等友愛獨立的精神交往，就顯得特別稀缺。

從這個意義上來看，編劇兼導演餃子對於李靖哪吒父子關係的重塑特別用心。筆者始終認為，電影最重要的還是劇本，那是靈魂，特效最多排第二位。整部電影，關係線乾淨整潔，為了集中處理這根線，甚至連李家的另外兩位公子（金吒、木吒）都全部略去。這個父親的打鬥動作還沒有母親多，但眼神戲特別多，餃子一定是為了強調精神交流——**那股子，人與人之間企圖一直保持真心真意的努力和實踐。**這部劇，有痛苦但沒有焦慮，有難過但沒有怨恨，有希望但沒有期待，只有平和地、穩定地、勇敢地一步步前行的細節。對於如今焦慮、抱怨、望子成龍的父母而言，這是一種清新理想化的另一種存在。

對於龍族敖丙父子的塑造，就是傳統的那種父子關係，龍王千年等來的一個翻身離開海底煉獄的機會，把所有龍族最堅硬的鱗片做成鎧甲送給敖丙。給的都是大志大願和大資源。最後這個孩子的內心並不幸福。有些人生來就肩負重責。有些人生來就有原罪。父親的角色有時候是責任和原罪的來源，就是孩子所謂“命”的來源。

這兩種關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最後，兩個孩子都有了內心自己的聲音。其實，無論如何，孩子都將有自己的內心世界。所以，在內心世界成長甚至擴展的過程中，父親究竟是一個什麼角色，是過於公共世界的角色還是內心世界的支持，這個就很重要了。

注意，內心世界並不一定是自私的，私人的並沒有公害，它只是一種最慣常的存在，你温柔以待，它也會回報以一種健康、正道的精神狀態。

據報道，餃子（楊宇）的父親在他剛工作的時候就去世了，母親已經退休，退休工資只有每月1000元，餃子辭職閉關三年八個月憑一己之力潛心做出一部片子（2008，《打，打個大西瓜》），就靠母親的退休金以及照顧生活起居。父親在世的時候也很支持他的每一個決定。這對父母，平凡又具有精神之光。他們讓這些精神影響到了作品，這就是最好的傳承和傳播。人的內心世界的深刻、忍耐和堅毅，一定會讓角色都充滿靈魂。

電影裏哪吒的母親，為了幫兒子積福，不停地為百姓打殺妖怪。而父親隨着太乙真人去了天上，求原始天尊解救哪吒（三歲就會死），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回來哪吒已經一歲多了。做母親就是這樣，在所有瑣碎中建構自己的形象，一天天的，都是放不下。

而父親不一樣，雖然經常不在身邊，可是卻要拿大主意，定大戰略。首先，一個孩子的命是最重要的，得要讓他活下去。即然要活下去，就不能渾渾噩噩地活着，也不能肆意地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更不能逃避，別人説是妖怪就真的消身匿跡，找一個誰都不認識的地方沒有負擔地生活。

第二，人終究要面對自己的所有問題，即便生下來就在荊棘叢中，也要自己忍着痛熬過去走出去。人終究要活一個通透的自我意識，不是狹隘的、麻痹自己的自我認知，而是那個認識自己、認識環境、認識這個世界，有自己獨立判斷，並能尊崇自然和宇宙規律的那個自己。

不是讓自己的孩子成功，或是為了自己的名聲，而是基於人本身那些最可貴的品質的提煉、開發和運行，只要這些東西在，比如愛在，希望在，人與人之間最真實、純粹的東西在，似乎世界就不會毀滅。

第三，要相信，在這個世界上，是存在簡單、美好又有用的東西的。

於是一場共同的修煉就開始了。一練就是兩年。磨心性、練法術，等等。

我這個禮拜剛好讀完了洛克菲勒寫給兒子約翰的38封信。

這個世界上第一個億萬富翁，他想把為人處事、做生意、思想戰略的點點滴滴以儘量平等的方式傳授給兒子。美國果然是一個沒有什麼歷史包袱的地方，父子關係顯得更加平等與和諧。

洛克菲勒在兒子做投資賠了100萬的時候，在兒子過於相信別人被欺騙的時候，在兒子跟老奸巨猾的摩根談判的多個節點上，在兒子因為無法忍耐而離開花旗董事會的時候，在羅斯福給他們開出鉅額罰單的時候，在卡內基主動向他請教問題的時候，在新聞説他捐錢少的時候，無論是兒子遇到問題還是他自己遇到問題的時候，都保持着一顆平等交流、傾囊相助的心，隨時提供自己人生經驗供參考，也希望彼此之間相互支持、統一思想，育兒真的是一輩子的事業啊，並不是讓孩子唸完大學培養成才就結束了。

做一輩子的父子，就要有一起抗擊人生苦難的準備。活下去，修煉本領，一路打怪，參加幾次大的戰鬥，失敗了又重新站起來，意志消沉了失去了就重新奪回來，人生不是起起落落落落落落，而是一路的奮發向上，我命由我不由天。

注意，“我命由我不由天”，是中國道教的觀念。後來，明代的袁了凡更是寫出了《了凡四訓》（又名《命自我立》），以其親身經歷教戒他的兒子袁天啓，認識命運的真相，明辨善惡是非，告訴他，命運是可以改變的，要自強不息，改造命運！

寫信，寫書，這些父親，都是通過精神支持的方式，來教導兒子。在電影中，李靖相信兒子，當哪吒被世人誤解的時候，他能知道真相，一個父親首先得自己明辨善惡。他答應孩子舉辦生日宴，百姓們怕哪吒，他就一家一家上門去求。

以上這些父親，以前都當作典型案例和榜樣去舉例，很多普通父親都在傾盡全力育兒，用各種細膩入微深入靈魂的方式。李靖成了新的父親的“神”。從這個意義上説，餃子接了當代親子關係的地氣兒，讓中國父子關係邁向了新時代，從名義上和實質上都到了新時代。

我想到上世紀70年代，盧卡斯動手寫星戰電影，並且把它拍出來，創造了特效工業的新時代。在四十年後的今天，中國也將湧現這樣一批創造、創作型人物，來使得中國電影工業更加原創化、系列化。

迪士尼票房今年又到達了新的高峯，它的核心理念就是強調家庭最本真的那些關係和愛，我在這裏強調一下，那些簡單、美好且有用的東西，而不是深重的哲理和道義，才是更普世的東西。而餃子的《哪吒》提倡的簡單、美好且有用的父子關係，正是這個道路。

我們再來看他選的這個形象，重新塑造的這個哪吒IP。

到了現在，信哪吒的人似乎多於信李靖的。哪吒被演繹流傳得更多。民間信仰哪吒的，四川宜賓市被認為是哪吒的故鄉，該市的翠屏區有一個被海峽兩岸共奉為祖廟的哪吒行宮。台灣到現在也流行信哪吒。

但學者考證，宜賓市哪吒信仰是隨着媽祖信仰，在"湖廣填四川"的歷史大背景下，由閩籍移民帶來的外來信仰。餃子是四川人，他懂這些文化。

閩南地區哪吒信仰更廣更深，哪吒鼓樂是閩南民間信仰遺存的古老吟唱形式，至今已有600多年的歷史。閩南哪吒鼓樂調式簡單、節奏簡單而有力，唱詞大多是拜請道教的哪吒等神祇。

隨着哪吒越來越代表孩子般的叛逆和自由，哪吒也成為一代又一代的精神象徵，比如現在因爆火的節目《樂隊的夏天》而廣為人知的痛仰樂隊，其標誌就是哪吒。

如今因為餃子的電影，李靖哪吒的形象又均衡多了。兒子總是會叛逆的，而做父親的，總要做一生的朋友才好。仁義禮智信並不能天然地教化人，要將正道塑造得妥帖，每時每刻的真心付出的作為，才能真正引得尊重。

這個黑眼圈、滿臉雀斑、又喪又萌的哪吒形象，和清新自然、負責任、不逃避又不沉重的李靖形象形成了對比，又相互成全。

這部動畫電影真的很生動很有機。一點都不機械，可以看出是精心勾畫的，小小的細節都不放過。一口四川話的、貪酒的太乙真人，口吃的、豹子精成仙的申公豹，從形象還是口吻上，表裏如一，神形一致，挑不出毛病。

稍微提一下缺點是，最初的那個混元珠的動畫設計有點兒機械，感覺陰陽、氣韻等等方面體現不足，不如《山河社稷圖》的裏裏外外設計得神奇和神氣。

總之，不可多得，希望在餃子成為家喻户曉的人物之後，還能保持初心，像盧卡斯一樣繼續創造系列化電影，陪伴8090後及其下一代，在親子關係中享有共同的文化世界。

參考資料：

範愛萍，哪吒從何而來。

鄧啓剛，哪吒信仰的域外傳入與其在中國的本土化。

原文鏈接丨https://mp.weixin.qq.com/s/fApMfOg4hfm01-hPiFi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