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以我血淚,賀汝盛世_風聞
大牧_43077-2019-08-04 16:23
牡丹:以我血淚,賀汝盛世劉夙
牡丹是中華名花,是最能體現中華傳統文化的花卉之一。從唐代以來,它那雍容豔麗的碩大花朵就象徵了吉祥富貴,因而成為民間廣泛喜愛的花卉。上世紀90年代中國曾經打算評選國花,其中一個呼聲比較高的方案就是以梅花、牡丹為雙國花,因為這二者分別象徵了中國人精神中高雅和世俗的一面。不僅如此,只有在國運興盛、社會繁榮的時候,牡丹熱潮才會興起,因此牡丹文化又是盛世的象徵。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圖片:Tanaka Juuyoh
正如北宋思想家周敦頤膾炙人口的名篇《愛蓮説》所言:“自李唐以來,世人甚愛牡丹。”唐代對牡丹的熱愛是全社會的風氣,上至皇宮,下至民間,無不為它的華貴之氣傾倒。唐代士人也極愛牡丹,留下了300多首詠牡丹的詩歌,其中不乏千古名句。中唐詩人劉禹錫在七絕《賞牡丹》中説:“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蕖淨少情。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竟不惜通過貶低芍藥和荷花來讚美牡丹。晚唐詩人皮日休在七絕《牡丹》中則説:“落盡殘紅始吐芳,佳名喚作百花王。競誇天下無雙豔,獨立人間第一香。”牡丹被稱為“花王”,便自此詩始。然而,唐人讚美牡丹的壓卷絕唱卻來自晚唐一位頗不知名的士人李正封的殘句:“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能夠當得起“國色天香”這種頂級讚譽的花卉,自古以來,唯牡丹而已[1]。宋代以後,儘管士人更喜歡竹、梅、菊等象徵高潔、出塵的植物,但牡丹仍然常常贏得他們的讚賞,有關牡丹的詩文樂畫浩如煙海。
在各類器物上,我們經常會發現牡丹的抽象紋樣。圖片:shutterstock.com
然而一點也不誇張地説,從唐代開始的一千多年來,牡丹是以“家破人亡”的血淚為代價為中國人吉祥富貴的美好願望獻禮的。
一切還得從栽培牡丹的身世説起。
牡丹是什麼?牡丹(Paeonia suffruticosa)是芍藥科芍藥屬的栽培植物。芍藥屬全世界一共有30多種,除北美洲西部的兩個種外都產舊大陸。這些舊大陸的種可以分成兩組(在分類學上,“組”是界於屬和種之間的分類單元)——牡丹組和芍藥組。牡丹組都是灌木,也就是説,它們的莖高度木質化、冬天地上部分只落葉不枯死,來年新葉和新枝直接從老枝上生出;芍藥組則是亞灌木和草本植物,也就是説,它們的莖只有基部木質化或完全為草質,冬天地上部分大部枯死或完全枯死,來年不得不從莖基上再生出新枝葉。
單叢花朵來看的話,圖中的芍藥與牡丹的區別並不顯著。圖片:shutterstock.com
根據最新分類學研究,中國有15種芍藥屬植物(栽培牡丹除外),差不多佔到全屬的一半,是芍藥屬最大的分佈中心,牡丹組更是全部為中國特產。這樣看來,牡丹天然就有成為中華名花的潛質。
不過,在牡丹和芍藥(Paeonia lactiflora)這對“姊妹花”中,中國人先認識的是芍藥。《詩經·鄭風》中有一首《溱洧》,描述的是春秋時代鄭國春暖花開、雪融河漲之時,年輕男女到河邊嬉戲交遊的場景。詩中説“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生動地白描出了彼此打情罵俏的少男少女相互贈送芍(勺)藥花作為定情信物的畫面。
當然,就目前的證據來看,“牡丹”一名雖然不如芍藥古老,但至少也有1900多年的歷史。1972年在甘肅武威旱灘坡漢墓出土了一批東漢初年的醫藥簡,上面記載了一個藥方,用到“牡丹二分”,這是時間可以確定的最早提及牡丹的文獻。牡丹在中國第一部本草書《神農本草經》中也有提及,而且列為“中品”。按照比較可靠的考證,《神農本草經》的成書時間也是西漢末至東漢初,那它比武威醫簡又略早一點。不過,由此也可見牡丹一開始只是被作為藥材;大約從南北朝開始,牡丹漸漸得到栽培觀賞,但直到唐代,它才真正成為流行花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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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周昉《簪花仕女圖》局部,右邊仕女頭上插有一朵碩大的牡丹。
解開牡丹身世的謎團然而,這樣一種富有文化傳統、堪為國花的著名花卉,身世卻一直是個謎團。在20世紀80年代以前,中國植物分類學界對牡丹的分類不甚重視,以為栽培牡丹品種雖然豐富,但只不過是同一個種內部的變異。不僅如此,當時對野生牡丹的研究也很不充分。在1979年出版的《中國植物誌》第27卷中記載了11種中國產芍藥屬植物,其中芍藥組8種,牡丹組只有3種。80年代以來,隨着中國經濟逐漸繁榮,正如歷朝歷代的情形一樣,牡丹重新成為人們廣泛關注和喜愛的花卉,植物學家這才開始仔細研究牡丹的“家譜”。
早在1985年,中科院植物所的植物分類學家洪德元就初步開展了牡丹分類的研究工作,但因為雜事纏身,有好幾年時間都沒有太大進展。直到90年代初,另一位洪姓學者——中國林業科學院的洪濤研究員接連發表了好幾個牡丹新種,才讓洪德元覺得這項工作不能再拖延了。不過,那時候洪德元已經派他的學生採集到了大量珍貴的標本,把這些標本一份份地看過之後,他真切地感受到中國牡丹具有豐富的多樣性,栽培牡丹絕對不可能是單獨一個野生種的後代。放下標本,洪德元不禁長嘆,分類學家“對栽培植物近緣野生類羣的研究是太忽視了!”[2]
洛陽牡丹栽培歷史始於隋、盛於唐,至宋有“洛陽牡丹甲天下”之説。圖片:Aberlin/wiki commons
為了揭示牡丹的真正身世,十幾年來,洪德元領導的研究組一直堅持把宏觀形態和分子生物學等多方面的證據結合。他們為牡丹畫的家譜樹也因此越來越精確。根據2014年的最新研究成果,牡丹組原來一共有9個野生種,其中4個原產於橫斷山區到西藏東南部,5個原產於中國東部。中國傳統的牡丹品種便都是由這5個原產中國東部的野生種經過馴化和反覆雜交而成。[3]
園藝上習慣把中國牡丹分成四大品種羣:中原牡丹品種羣、西北牡丹品種羣、江南牡丹品種羣與西南牡丹品種羣,此外還有若干個小品種羣,如延安牡丹、鄂西牡丹等。其中,西北牡丹品種羣以紫斑牡丹(Paeonia rockii)為主要野生祖先,因此大多數品種像野生紫斑牡丹一樣在花瓣基部具有大塊紫斑,而且比較耐寒。江南牡丹品種羣以楊山牡丹(P. ostii)為主要野生祖先,因此比較能夠忍耐南方的濕熱氣候,花期也較早。延安牡丹和鄂西牡丹則因為分別含有當地的野生種矮牡丹(P. jishanensis)和卵葉牡丹(P. qiui)的血統而頗具特色。然而,中原牡丹品種羣才是栽培歷史最久、栽培規模最大、血統最複雜的,其他所有品種羣與之相比都望塵莫及。同樣根據洪德元課題組的研究,以洛陽牡丹和菏澤牡丹為代表的中原牡丹品種羣雖然以中原牡丹(P. cathayana)為主要野生祖先,但也混雜了另外4個野生種的不少基因,這也正是它品種繁多、花色花形千變萬化的原因。不僅如此,它還為中國牡丹的其他品種羣(特別是西南牡丹和江南牡丹品種羣)提供了豐富的育種材料。
牡丹的野生種列表。
野生牡丹的慘痛家史栽培牡丹的家世雖然已經基本弄清,但在從事野生植物保育的學者看來,這場艱難的學術探索背後卻反映了野生牡丹的慘痛家史。
分佈在中國東部的5種野生牡丹在歷史上恐怕都有比現在大得多的分佈範圍。比如北宋歐陽修的《洛陽牡丹記》中提到牡丹“南亦出越州(今浙江紹興)”,北宋蘇頌《本草圖經》也提到牡丹“今……青、越、滁(今安徽滁州)、和州(今安徽和縣)山中皆有”。越州、滁州、和州地理位置均偏南,從氣候條件來説,這裏分佈的野生牡丹只能是適應南方濕熱環境的楊山牡丹。然而,如今浙江的野生楊山牡丹早已滅絕,安徽的野生楊山牡丹也只剩下巢湖銀屏山懸崖上孤零零的一棵“銀屏牡丹”,依賴這險峻的生境才僥倖殘存至今。儘管楊山牡丹在河南西部還有分佈,但那裏的居羣也已處於瀕危的境地。
“鳳丹白”很有可能是楊山牡丹的直接後裔。圖片:Kenpei/wiki commons
比楊山牡丹更慘的是中原牡丹。這種為中原牡丹品種羣的形成貢獻了最多力量的野生牡丹,本來可能廣泛分佈於秦嶺和伏牛山區,但到20世紀60年代就只剩下河南嵩縣一個分佈點。而當洪德元在1994年前往調查時,連那裏的野生植株都找不到了,只在一位退休鄉村教師的房前還剩下移栽的一株。也就是説,中原牡丹現在已經處於野外滅絕的狀態,離徹底滅絕只有一步之遙。也正因為如此,這種最重要的野生牡丹遲至2007年才得到正確的認識和命名。在此之前,很多人都誤以為中原牡丹品種羣主要是矮牡丹的後代。假如植物分類學家的工作再晚一步,中原牡丹恐怕會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那麼中原牡丹品種羣的真正祖先就將永遠成謎了!
雖然像圖中這樣的中原品種羣栽培牡丹依然繁盛,但是它們野生祖先的處境卻極為危險。圖片:Charvex/wiki commons
為什麼野生牡丹會陷入瀕危、滅絕的困境?原因很簡單。
長期以來,或者是為了觀賞它的花,或者是為了獲取它的根皮入藥,人們不斷濫採亂挖,最終便讓它們的“家族”走上了衰敗的不歸路。以江南牡丹為例,它的觀賞品種有3個主要來源:一是挖掘移栽本地的野生楊山牡丹直接觀賞,二是以楊山牡丹(很多仍然是挖掘移栽的野生植株)作為砧木、在其上嫁接中原牡丹,三是用楊山牡丹和中原牡丹雜交培育新種。至於藥用的“鳳丹”,自然更要就地取材了。
是的,野生牡丹的部分“血脈”還殘存在栽培牡丹之中,但栽培品種常常經歷了長期的馴化和雜交,這已經極大損害了野生原種寶貴的遺傳資源。更不用説,每當中國陷入兵荒馬亂的時候,原本豐富的栽培牡丹品種便會遭到巨大的浩劫,能殘存下來的品種十無二三,這不僅是栽培品種的巨大損失,更是栽培品種背後的野生種質資源的巨大損失。
唐代末年,有一位今天已經不知姓名的“朝士”(中央官員)留下了一首語言俚俗的七絕:“曾過街西看牡丹,牡丹才謝即心闌。如今變作村田眼,鼓子花開也喜歡。”這看似達觀的詩句,恰恰藴含了最深的悲劇性:十幾代人花費無數野生資源和心血,積累下豐富的栽培牡丹品種和相應的精神財富——牡丹文化,僅僅一代人就喪失了欣賞的能力,覺得與野花無異,而且還覺得不是什麼事。當文明得以重建、得以再鑄輝煌的時候,新一輪“白手起家”破壞野生植物資源的活動便又開始了。
花朵中心的紫斑暗示着這朵牡丹的紫色斑牡丹血統。圖片:Andrey Korzun/wiki commons
如果説在1949年之前,因為技術落後,中國人破壞自然環境的能力還不夠強的話,那麼1949年以來,中國人便實實在在擁有了歷史上空前的毀滅大自然的能力。自那以來在中國境內被剝奪了野外生存資格的生物,又豈止中原牡丹這一種?然而令人悲哀的是,直到今天,上至國家、下至民間仍然沒有充分形成保護野生生物資源的意識,自然保護區的界線可以隨意更改,而野生生物也仍然一種接一種地走上滅絕的不歸路。
這盛世,是否如你所願?
(編輯:老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