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容幷包”的立場_風聞
向我开炮-看多少历史,知多少当下2019-08-04 13:48
1918年11月10日,蔡元培在《北京大學月刊發刊詞》中寫道:
對於學説,仿世界各大學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則,取兼容幷包主義…無論為何種學派,苟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尚不達自然淘汰之運命者,雖彼此相反,而悉聽其自由發展。
如果單看初高中歷史課本,“思想自由,兼容幷包”八字似乎給人這麼一種感覺:“新文化運動”的根基鑄就於一方“學術庭院”之中,而這方“庭院”能夠和舊中國的進步力量達成精準共振,並在某種程度上獨立於風雨飄搖的舊中國之外。蔡元培似乎也有了“只問學術不問立場”的標籤,感覺像個遺世獨立且有助於進步一方的學者。
事實證明,歷史課本要講的內容太多,經常略過一些“細節”。從蔡元培後來的行為來看,他自始至終都有自己的立場。

1927年3月21日,張靜江自江西蔣介石行營到達杭州。當晚,蔡元培與邵元衝即往張所住的新新旅館拜訪,張靜江向他們介紹了有關蔣介石正在策劃的“反共清黨計劃”。
3月28日,蔡元培任會議主席,和國民黨右派分子吳稚暉,李石曾,古應芬在上海召開國民黨中央監察委員會常務會議。吳稚暉在會上報告了他在3月6日與共產黨總書記陳獨秀談話經過,認為“共產黨員謀叛國民黨”,“應予糾察”,提議對共產黨進行彈劾。**蔡元培立即附議,並補充建議“取消共產黨人在國民黨黨籍”。在蔡元培主持下,吳稚暉的反共提案獲得通過,並由吳擬具監察委員全體會議決議草案。**這次會議上把蔣介石將要進行的“清黨”活動定名為“護黨救國運動”。
4月2日,再次召開國民黨監察會議,當時參加國民黨監察會議的代表是蔡元培在內的八人,蔡元培再任主席。當時國民黨全體監察委員共有20人,卻以區區8位代表參會而稱“全體會議”。會議通過了吳稚暉草擬“請查辦共產黨呈文”。蔡元培則繼之提出了兩個報告,共羅列了共產黨“阻止入(國民)黨”、“煽惑民眾”、“擾亂後方”,“搗毀米鋪”,“壓迫工人”等四項內容,中共“三大”關於國民運動及國民黨問題的決議也作“罪證”附後。
總得來説,蔡元培在“清黨”中曾表現出異乎尋常的積極態度。孫常煒在“蔡元培先生年譜傳記”中稱蔡元培與多名國民黨右派分子“朝夕與蔣總司令中正討論清黨大計”。而一向十分尊重蔡元培的學生柳亞子在“紀念蔡元培先生”一文中就提到蔡元培“清黨”的態度曾給他極大的震動。他説:
“蔡先生一生和平敦厚,藹然使人如坐春風,但在民國十六年上半年,卻動了一些火氣,參加了‘清黨’運動。一張用中央監察委員會名義發表的通緝名單,真是洋洋大觀,連我也大受其影響。”
柳亞子所説的“影響”其實很委婉——蔡元培在密謀“清黨”之時,將柳亞子也列入了黑名單。
**列舉上述史實,並非是為了徹底否定蔡元培,只是打破一下“只問學術不問立場”的標籤。**那麼蔡元培“思想自由,兼容幷包”這個海納百川的辦學態度,是否也暗含立場呢?
似乎……是的。

蔡元培1917年擔任北大校長之時,曾在就任演講中公開宣稱有“不涉政界之決心”。然而他在1919年就批評皖系軍閥的“武斷主義”,可以説是“真香”了。近代北大參與政治的熱情,也正是蔡元培任校長期間形成的。
這時還要借一下歷史課本:“兼容幷包”思想在接納新文化、反對封建文化方面起到了積極作用。如果只是按照字面意思,和稀泥一般“海納百川”,在當時的中國不可能起到這種作用。
當時中國的主流思想是什麼呢?可以抓兩個典型樣本來看:
袁世凱,清末新軍統帥,1913年6月剛登上總統寶座就親自發表“尊孔令”,鼓吹“孔學博大”。
康有為,維新變法主持者之一,1912年起在各地組織不同名目的“孔教會”。他聲稱“有孔教乃有中國,散孔教勢無中國矣”。
政治上,北洋軍閥強推尊孔復古,想通過將中國“回檔”到農業社會的方式鞏固統治。而當時的北大,和近現代大學堪稱天差地別。
北京大學開辦之初,收的都是京官,於是學生皆被稱為“老爺”,監督和教師就成了“中堂”或“大人”。根據1913年考入北京大學的顧頡剛回憶,北京大學“像一個衙門”,沒什麼學術氣氛。有的教師不學無術,一心求官;有的教師本就是北洋政府官僚,擺架子的功夫比做學術強;有的教師死守傳統,不允許出現新思想。而由於學生出身都是官僚或者大地主家庭,進入北大基本就等於科舉一甲等身,大學學習反而淪為過場。
“尊孔復古”的社會氛圍,配上一個舊官僚養成所,就是當時的社會背景。若是隻靠字面上的“兼容幷包”來治學,怕是根本不可能接納新文化、反對封建文化。而蔡元培本人,恰有“教育救國”的理念。由此一來,除了改革具體的學校規章,通過“兼容幷包”引入新思想就自然而然了。

前幾天,與湯爾和、沈尹默研究文科學長人選,湯、沈二位拿出幾本《新青年》,向我推薦,説仲甫乃青年導師,擔此要職最為合適。《新青年》每期我都拜讀,仲甫先生有見識才學,是叱吒風雲的文化主將,堪當學長之職,懇請先生襄助鄙人,屈就此職吧。
這是蔡元培在陳獨秀租住的旅社與其會面時説的話。
當時,蔡元培想聘陳獨秀為北大文科學長。陳獨秀聽了之後推辭説,辦刊物雜事纏身,無法分身。蔡元培表示,陳獨秀可以把《新青年》搬到北大校園,辦刊教學兩不誤。
哪怕只讀過歷史課本的人,也明白《新青年》不是一本純粹的“學術刊物”。例如陳獨秀在上面發表的駁康有為文章,就是妥妥的政治評論:
共和建設之初,所以艱難不易現實,往往復反專制或帝制之理由,乃因社會之惰力,阻礙新法使不易行,非共和本身之罪也……其反動所至,往往視改革以前黑暗尤甚,此亦自然之勢也。然此反動時代之黑暗,不久必然消滅,勝利之冠,終加諸改革者之頭上。
但蔡元培自己對“兼容幷包”卻有這麼一段解釋:
復辟主義,民國所排斥也。本校教員中,有拖長辮而持復辟論者,以其所授為英國文學,與政治無涉,則聽之。
籌安會(支持帝制復辟和君主立憲的政治團體)之發起人,請議所指為罪人也。本校教員中有其人,以其所授為古代文學,與政治無涉,則聽之。
陳獨秀可以一邊教書一邊辦《新青年》宣傳政治主張,上述舊學學者卻是“與政治無涉,則聽之”。這一鬆一緊,似可説明蔡元培的態度。
1918年11月,11月28日、30日,北洋政府舉行歐戰(第一次世界大戰)勝利慶典和提燈大會。北洋政府教育部要求派20名學生參與28日的慶典,且所有學生都要參加30日的大會。當時的北京大學迅速跟進:若學生不參加30日的提燈大會,按逃課論處。至於“五四運動”中不阻攔學生參加遊行和營救被捕學生的事,基本是國人耳熟能詳的了。
綜上所述,蔡元培“兼容幷包”的做法,客觀上在尊孔復古的大環境下強行稀釋了舊思想。原本在社會上處於弱勢地位的新思想,在北京大學中和舊思想五五開。自此,蔡元培“教育救國”的理念也就得以實施——通過人為調整輿論環境,大量新思想能夠在校園中影響學生,進而推動了波瀾壯闊的中國近代革命運動。
“兼容幷包”看似中立,實則為不佔優勢的新思想拓展了輿論陣地。刨去具體的歷史來看,“兼容幷包”等看似中立的説法,本質上是一種工具,能夠在優勢輿論和思想面前為弱勢輿論和思想爭取發聲機會。
因此,當“兼容幷包”之類的中立説法再次出現時,最好觀察一下哪種輿論是弱勢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