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節為何燃不成“中國情人節”?_風聞
来者建强-仁者见智2019-08-04 09:27
農曆七月初七,如今是家喻户曉的七夕節,也是民間傳説天上的牛郎織女一年一度鵲橋相會的日子。然而,這個在中國歷史悠久、地位顯赫的節日,起初是一個純女性的祈福活動,與牛郎織女的傳説風牛馬不相及,幾經歷代文人和戲曲家的推波助瀾,天地人神竟意外逆襲成了男一號和女一號。
世人年復一年、不厭其煩地享用牛郎織女的故事大餐,一遍又一遍為之動情落淚,但是真要把七夕正兒八經地推送上“中國情人節”的寶座,那是基本行不通的。

一個由女性節日破繭而成的愛情主題日為何難以點燃世人的心,而如願以償地戴上“中國情人節”的王冠呢?這還要從七夕節的歷史演變及其內涵説起。
最早出現“七夕節”一詞的則是在北宋。宋以前的一千多年,七月初七多被稱作七姐節、女兒節,乞巧節等。
七夕,名出上古時代的天文崇拜,後逐漸成為人間的節日風俗,留有文獻記錄主要是漢代以後。漢代是歷史上中國大一統後第一個大發展時期,南北經濟文化廣泛交流極大促進了風俗習慣的相互融合。漢代的七夕節俗,從宮廷到民間,主打活動是“拜七姐”(七姐即織女星,是天上的“三八紅旗手”),祈求心靈手巧、姻緣美滿、多子多福。
相傳由西漢劉歆著作、東晉葛洪抄錄的《西京雜記》就有記載:“戚夫人(劉邦的后妃)侍兒賈佩蘭,後出為扶風人段儒妻。説在宮中時,七月七日臨百子池,作于闐樂。樂畢,以五色縷相系,謂之‘相連愛’。”《西京雜記》又載:“漢綵女常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針於開襟樓,人俱習之。”據此可知,七夕乞巧活動自漢代便已開始。
從上述古籍的記載還可以看到,漢宮中七夕臨“百子池”奏樂慶祝,有乞子之意。中國古代歷來以數字七為吉數,古人認為七月七日出生的人是帶有祥瑞之兆的。《漢武故事》記載漢武帝就是七月七日誕生,《魏書》也有説,魏太祖七月七日生,天降祥瑞,“其夜復有光明”。所以,每年七夕,乞子風俗逐漸在民間散開。
南朝梁代的《荊楚歲時記》提到,“七月七日,為牽牛織女聚會之夜。是夕,人家婦女結綵縷,穿七孔針,或以金銀玉石為針,陳几筵酒脯瓜果於庭中乞巧。有蟢子網瓜上,則以為符應。”可見南北朝時,南方的七夕乞巧儀式感很強,不僅有月下穿針,還有在庭中擺放瓜果,而根據蜘蛛所結網判定是否“得巧”的習俗也已形成。

到了唐代,七夕節俗的奢靡之風盛行,宮中甚至專門為七夕這一天建造“乞巧樓”。據《開元天寶遺事》載:“七夕,宮中以錦結成樓殿,高百尺,上可以勝數十人,陳以瓜果酒炙,設坐具,以祀牛女二星,妃嬪各以九孔針五色線向月穿之,過者為得巧之侯。動清商之曲,宴樂達旦。士民之家皆效之。”由此推測,唐玄宗時,不僅繼承了七夕乞巧之俗,而且增加了祭祀牽牛、織女二星的內容。
值得注意的是,《荊楚歲時記》提及的“七月七日,牽牛織女聚會”,以及《開元天寶遺事》所載“以祀牛女二星”,與我們現在所熟知的牛郎織女悽美的愛情傳説根本不是一回事。漢代應劭所作《風俗通》就有介紹,“織女七夕當渡河,使鵲為橋。”漢唐以來,古人逐漸將遙不可及的天文星象賦予了人格化的傳説,為民間節俗增添了一絲神秘和喜慶的色彩。
如果牛郎織女已經被定格為悲劇角色,那麼唐玄宗和楊貴婦怎麼會選在七夕立下海誓山盟。七夕更像是今天的三八婦女節,唐玄宗選在這天對楊貴婦示愛,就好比今天的男士在三八節給愛人獻上一束玫瑰鮮花。
當今東瀛“七夕節”基本保有古代中國七夕的節日樣式,日本人稱之為“七夕祭”。奈良時代中期,日本宮廷和上流社會模仿唐宮,七夕祭、穿針乞巧和七夕詩會蔚然成風,照搬了“乞巧”的風俗與習慣,多為姑娘們祈求練就一身當家的好手藝,而與愛情的關係並不大。七夕節原本是農曆七月初七,明治維新之後,日本廢除了農曆,所以七夕節在日本也相應改在了每年的陽曆7月7日。
到了宋代,七夕節為國家法定節假日,娛樂性及商業氣息濃厚,節日氣氛達到頂峯,京城中甚至出現了專賣乞巧物品的市場,俗稱“乞巧市”。據南宋羅燁在《醉翁談錄》中記載:“七夕,潘樓前買賣乞巧物。自七月一日,車馬嗔咽,至七夕前三日,車馬不通行,相次壅遏,不復得出,至夜方散。”當時,人們歡度七夕節的熱鬧場面由此可見一斑,人山人海、車馬難行,一點都不輸於元宵節。

(廣東許多地方仍保留的“乞巧市”)
許多學者推斷,七夕節作為一個女性歡天喜地競技娛樂的日子,男人們當然不可能無動於衷,湊個熱鬧從旁欣賞肯定是有的,由欣賞發展到愛慕手巧的女性也是自然而然的人之常情,所以古人在七夕節發生男女定情,完全是“女兒節”盛會的一個副產品。這也正是本與愛情關係不大的七夕節為何會產生那麼多文人歌頌愛情的作品。
如東漢時期著名的《古詩十九首》之一:“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其後,較為著名的如曹丕《燕歌行》、徐凝《七夕》、杜甫《牽牛織女》、羅隱《七夕》、秦觀《鵲橋仙》等,可見牛郎織女故事逐漸產生的巨大社會影響。
宋元之前流行的牽牛織女神話傳説,幾乎不具備我們現在所知的那個悲劇愛情的雛形,而這一悲劇的始作俑者則是理學昌盛、小説盛行的明代。
明朝初年,社會上流傳這樣的故事:“天河之東有織女,天帝之女也,年年機杼勞役,織成雲錦天衣。天帝憐其獨處,許嫁河西牽牛郎,嫁後遂廢織紉。天帝怒,責令歸河東,許一年一度相會。”故事説的是,由於牛郎織女婚後貪圖享樂,“廢織衽”,自作孽,激怒天帝,因而受到懲罰。
牛郎織女的故事發展到此,有了一抹真正的悲劇色彩,只是十足成了一個敲警鐘式的反面教材,這是符合當時統治階級對下層社會宣教需要的。
可是,民間段子手們反其道而行,另一個版本的傳説很快流行起來,它不僅大大豐富和發展了故事,還把星辰之間神的愛情,轉化為人神之間的戀愛故事,把牛郎織女自作孽反轉為受迫害,再往後又添進了神牛的角色。然後,牛郎織女的故事演繹接近定型,其故事梗概大致如下:
織女是王母娘娘的外孫女,在天上織雲彩。牛郎是人間的一個看牛郎,受兄嫂虐待。有一天,牛告訴他,織女要和別的仙女到銀河去洗澡,叫牛郎取一件仙衣,織女找衣服的時候,再還給她,並要求和她結婚,她一定會答應。牛郎就照樣做了。織女和牛郎結婚後,生了一男一女,王母娘娘知道了,便把織女捉回去。牛又告訴牛郎,可把它的皮剝下來,披在身上飛到天上去追趕織女。等牛郎挑了兩個小孩,追到了天上,王母娘娘拔下頭上的髮簪,在織女後面一劃,就形成了一道天河,把這一對恩愛夫妻隔開了。他們天天隔河相望啼泣,終於感動了王母娘娘,於是允許他們每年七月七日相會一次。相會時,由喜鵲為他們架橋。

上述有關牛郎織女的故事梗概,是牛郎織女故事與七夕這一節日交匯後而形成的一個具有廣泛影響的民間傳説,理所當然地成了近五百年來的七夕主角。後世影響廣泛的黃梅戲《天仙配》,編劇也基本遵循了這一傳説。與此同時,人們為了紀念老牛的犧牲精神,便在七夕之日採摘野花掛在牛角上,“為牛慶生”的習俗大抵也源起於此。
至此,七夕節為何沒能點燃“中國情人節”的火把原因就比較容易説得清楚,起初這個節日與愛情關係不大,儘管經過文人們前仆後繼的努力,七夕節終於有了愛情元素,卻可惜是個悲劇,還有血腥屠牛的情節以及邏輯牽強的王母感動。在實用主義大行其道的社會,悲劇只能博得同情和眼淚,而無法登上大雅之堂,更無法獲得膜拜與推崇。
“四大名著”之首《紅樓夢》的作者就清楚地表明過他對七夕節冷淡的態度。眾所周知,曹雪芹稱得上是具有女性崇拜思想的一代文學大師,但在《紅樓夢》中,他不僅沒有描寫大觀園一眾女性如何歡度七夕,甚至還通過書中人物之口,直説七夕節是一個“不吉利”的日子。
在《紅樓夢》中,涉及到乞巧節的故事情節有第十八回、第三十一回、第四十回、第四十二回、第七十六回、第七十八回等。
第十八回中元春省親之時,點了四齣戲,分別是《豪宴》《乞巧》《仙緣》《離魂》。這四齣戲庚辰本在每一齣戲文後,都有一條重要的脂批,四齣戲分別隱喻後來的四件事,是全書的一大關鍵。其中《乞巧》一出,是為洪昇《長生殿》第22出《密誓》,説的是唐玄宗與楊貴妃為愛盟誓的故事。脂批:“《長生殿》中伏元妃之死”。
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雙星”。“雙星”一詞,指的就是牽牛織女二星。雖然現代的研究者對“白首雙星”的具體內容尚未有統一的意見,但比較一致地認為這喻示的是史湘雲的不幸命運,即:她不能與丈夫白頭偕老。

第四十二回中,王熙鳳與劉姥姥之間有一段對話:
鳳姐兒笑道:“到底是你們有年紀的人經歷的多。我這大姐兒時常肯病,也不知是個什麼原故。”劉姥姥道:“這也有的事。富貴人家養的孩子多太嬌嫩,自然禁不得一些兒委曲,再他小人兒家,過於尊貴了,也禁不起。以後姑奶奶少疼他些就好了。”鳳姐兒道:“這也有理。我想起來,他還沒個名字,你就給他起個名字。一則藉藉你的壽,二則你們是莊家人,不怕你惱,到底貧苦些,你貧苦人起個名字,只怕壓的住他。”劉姥姥聽説,便想了一想,笑道:“不知他幾時生的?”鳳姐兒道:“正是生日的日子不好呢,可巧是七月初七日。”劉姥姥忙笑道:“這個正好,就叫他是巧哥兒。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要依我這名字,他必長命百歲。日後大了,各人成家立業,或一時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難成祥,逢凶化吉,卻從這‘巧’字上來。”鳳姐兒聽了,自是歡喜,忙道謝,又笑道:“只保佑他應了你的話就好了。”
這裏雖是王熙鳳和劉姥姥的對話,反映的卻是曹雪芹對乞巧節的看法。《紅樓夢》中涉及到與七夕有關的故事情節及人物,如元妃、晴雯、巧姐、林黛玉、史湘雲等,個個都是命運坎坷的不幸女子。在曹雪芹看來,對於夫妻而言,不能白頭偕老,這就是悲劇;兩地分居的,是悲劇;遠離親人不能團聚的,也算是悲劇,比如探春遠嫁。
曹雪芹生活在清中期,明清以來,民間已有“七月是鬼月”的説法,估計曹雪芹也是信的。至今,閩粵台等地區七夕“拜七姐”,主要目的已不是“乞巧”,而是向婦女兒童的保護神“七姐”祈求健康平安。我曾親眼目睹,閩南有一種專門為嬰幼兒舉行的儀式,叫“拜牀母”,即向“牀母”七姐祈佑孩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長大。
綜上所述,曹雪芹會認為七月七日“不吉利”就不足為奇。
曹雪芹的看法如此,三百多年後的我們看法也是如此。然而,今天眾多商業媒體和商家不僅沒有尊重傳統節日的本質內涵,反而一味地把七夕這一帶有濃郁悲劇色彩的節日渲染作“中國情人節”,這種比擬不僅不倫不類,而且也是對傳統節日文化內涵的嚴重歪曲。
還七夕節以原貌,原汁原味的七夕節所倡導的價值在今天看來依然是健康向上的,也適於新時代新女性的基本要求,心靈手巧,是美滿人生的開端。
2006年,七夕節被列入首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説明全社會都應把這個節日作為中國特有的文化遺產加以保護。七夕節並非“中國情人節”,而是有着千年歷史的中國傳統節日,國家的文化根基不能輕易改變。

(廣州舉辦的七夕乞巧活動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