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弓辭漢月,插羽破天驕——八一品詩談兵錄_風聞
驱逐舰051-人民主体的历史和政治哲学。2019-08-04 15:13
昨天寫那首八一獻詩的來由,是我在自己的學生羣裏動員大家寫建軍節感言,詩文均可,然而到頭來只有我一個人寫了。
在《邊緣回憶》裏,我説過我其實並無詩才,所作的那些或許都不能叫“詩”。 但我還是冷不丁地信筆塗鴉幾首,因為“知之不如好之,好之不如樂之,樂之不如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我不會唱歌跳舞,這些有節奏韻律的文字,就是我在興發感動,恰情抒懷,和大家愛唱流行歌曲是一樣的,正所謂“詩言志,歌詠言,聲依詠,樂和聲”。在這種援翰寫心,直抒胸臆的意義上,又可以説我寫的那些無論工拙,確實是詩,是最原初、本真的“詩”。
另外,在城堡羣裏轉發過香港的一位母親給觀察者網的來信。她憂心忡忡地説自己的兒子同情亂港分子,結果當這位母親問他:“你是中國人嗎?”孩子猶豫了一下(!),才回答説: “是,但很多事是可以改變的……”
母親在文中分析説:孩子之所以如此,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從小隻受英文教育,中文不好,祖國大陸的書刊報紙網站他都不大愛看,也看不懂,無法形成“中國人的思維”。所以在他看來,自己是“中國人”,只是因為自己的身份材料上是那麼寫的,而這是可以改變的——換言之,“祖國”兩個字,在這個孩子以及很多像他一樣“中文不好”的香港青少年心目中,是沒有多少分量的。
這個例子從反面説明:學好、用好中文,本身就是最大的愛國主義教育。
我提議大家去寫詩作文紀念八一,也正是出於這個考慮。 我的詩固然寫得不好,但最讓我受益的一點,是在當年讀詩、賞詩,到自己學着造句、作對、寫詩的過程中,我逐漸對中國古典詩歌含英咀華,取精用閎,多少有了點兒自己的心得和感悟。這當然令我更加理解與欣賞我們這儀態萬方,風調獨絕的中華文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身為炎黃子孫的自豪。
比如這次寫八一獻詩這類軍旅題材的篇什,我不由得就會採用唐宋邊塞詩的意境和筆法。茲舉兩例:
“雪峯大漠壯士守,朔雲邊月幾輪秋”,來自唐人嚴武的《軍城早秋》:
“咋夜秋風入漢關,
朔雲邊月滿西山。
更催飛將追驕虜,
沙場莫遣匹馬還。 ”
“昔年鬼蜮蹁躚地,神州兒女滿高樓”則來自陸游的《五月十一日夜且半夢從大駕親征盡復漢唐故地》的結尾:
“涼州女兒滿高樓,
梳頭已學京都樣。”
我讀邊塞詩,始於小學課本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之類。但讓我幾乎有身臨其境之感的,是我中學時的歷史老師肖老師。

他曾在北疆的地空導彈部隊服役,那時和蘇聯關係緊張,敵軍時常在邊境地區集結強大軍力進行演習,還越境挑釁。他和戰友們盤馬彎弓,枕戈待旦中,吟誦着王翰的名篇: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卧沙場君莫笑,
古來征戰幾人回?
聽着自己的老師這陽剛之氣爆棚的講述,哪個男孩會不為之心動,為之神往呢?
從此之後,無論李益的“回樂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高適的“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岑參的“劍河風急雲片闊,沙口石凍馬蹄脱。四邊伐鼓雪海湧,三軍大呼陰山動”,王維的“十里一走馬,五里一揚鞭。都護軍書至,匈奴圍酒泉。關山正飛雪,烽戍斷無煙”,都令我口誦心馳,一唱三嘆。
甚至李白寫的“君不能學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本是諷刺邊將貪功,明皇好戰,濫用民力,不恤士卒的,我竟然也覺得特“酷”,頗有“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擬回頭望故鄉”的勁健豪壯。
這大概就是“男兒何不帶吳鈎,收取關山五十州。請君試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户侯?”的少年意氣吧!
但人終究是會長大的。
後來我讀到的陸游《夢從大駕親征》,全詩是這樣的:
天寶胡兵陷兩京,
北庭安西無漢營。
五百年間置不問,
聖主下詔初親征。
熊羆百萬從鑾駕,
故土不勞傳檄下。
築城絕塞進新圖,
排仗行宮宣大赦。
岡巒極目漢山川,
文書初用淳熙年。
駕前六軍錯錦繡,
秋風鼓角聲滿天。
苜蓿峯前盡亭障,
平安火在交河上。
涼州女兒滿高樓,
梳頭已學京都樣。
確切地説,少年時代我也讀過這首詩,但並無特別好感,因為詩中好像並沒有多少金戈鐵馬,黃沙百戰的豪壯。
而我真正感到這詩的令人震撼,還要勝過“夜闌卧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的時候,自己的年紀也已經不輕了。
你看,詩人夢中最終定格在“涼州女兒滿高樓,梳頭已學京都樣”。
放翁對一場百萬熊羆參加的驚天動地的戰爭的結局的最終想像竟是這樣:
宋軍收復了舊疆之後,西北邊郡那些愛美的少女(大概還不只是漢人,所謂“涼州七里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的地方,少數民族的姑娘也一定不少),妝容已經追逐起了大宋京都的時尚——我們彷彿能看見她們雙鬢如雲,秀髮當風,流波宛轉,顧盼生輝的樣子——這是一幅細膩、温馨、活沷,甚至有幾分稚拙、俏皮,令人忍俊不禁的畫面:北方的甚至少數民族的挾弓走馬、英氣勃勃的小丫頭們——歐陽修《邊户》詩云:“兒童習鞍馬,婦女能彎弧。”——學起江南那些鶯鶯燕燕嫵媚多姿的姑娘們的打扮,一定是滿滿的“混搭風”、“國際範兒”,該是多麼有趣,多麼可爰呀。

當少年詩人們高唱着“出身仕漢羽林郎,初隨驃騎戰漁陽”,或者低吟着“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的時候,都沒有説出這些廝殺征戰的意義是什麼。
而年過五旬的放翁終於寫出了其中真諦:
收復國土,鞏固邊防,是為了讓每個普通人的生活重新變得祥和、美麗。
你看,這一羣羣開着美顏,上高樓,玩抖音的涼州少女們,是置身於這樣的廣闊背景之下:
岡巒極目漢山川,
文書初用淳熙年。
苜蓿峯前盡亭障,
平安火在交河上。

放翁筆下,將士們的浴血奮戰,就是為了給她們這樣一個統一強盛,政令暢通,富饒安定的國家——只有這樣的國家,才能讓她們網紅臉,煙燻妝,扮蘿莉,聊八卦,“芸芸眾神贊,飄飄仙子舞”,“嫋娜少女羞,歲月無憂愁”,嘻嘻哈哈,沒心沒肺地活着,而不至於在“萬國盡征戍,烽火被岡巒。積屍草木腥,流血川原丹”中顛沛流離,“舞伎歌姬盡暗捐,嬰兒稚女皆生棄”,“朝飢山上尋蓬子,夜宿霜中卧蘆花”,甚至慘遭橫禍,“牽衣不肯出朱門,紅粉香脂刀下死”,“仰天掩面哭一聲,女弟女兄同入井”,“煙中大叫猶求救,樑上懸屍已作灰”!

而苜蓿峯前的亭障和報平安的烽火,除了説明關河的寧定和戍邊將士的忠勇,還讓我們看到:
之所以還需要亭障和烽火,也説明鄰國並沒有被我們所吞併,我們是收復故土,保家衞國,並不是貪得無厭,窮兵黷武。
岳飛所説的“喋血虜廷,盡屠夷種”,只是他看到家國慘遭蹂躪,“到而今,鐵騎滿郊畿,風塵惡。兵安在?膏鋒鍔;民安在?填溝壑。嘆江山如故,千村寥落”時的憤激之語,而他真正想做的,是和放翁一樣:
“何日請纓提鋭旅,一鞭直渡清河洛。”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卻歸來,再續漢陽遊,騎黃鶴。”

“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苟能制侵凌,豈在多殺傷?”、“大漠無兵阻,窮邊有客遊。蕃情似此水,長願向南流”、“行人喜聞無戰伐,閒看遊騎獵秋原”——這些詩句都讓我們領悟出,止戈為武,和睦相處,才是我們中華民族軍事文化的真正精髓。
在羣裏,見大家不寫詩,我出了一個上聯“亮劍南昌,一旅新軍揮赤幟”讓大家對下聯。 我自己在心中也想了很多下聯——“滅寇平型,三師虎賁捍北疆”、“收官金陵,百萬雄師過大江”、“彎弓西域,兩丸巨彈懾強敵”之類——發到羣裏,但我覺得,最符合我們放翁先生理想的,應該是其中這樣一闕:
“解甲天山,十萬精兵務農桑。”
這寫的是建國後十餘萬解放軍指戰員轉業屯墾新疆的故事,但分明也是杜工部“安得壯士挽天河,洗淨甲兵長不用”的意境。
的確,不但士兵會退伍、轉業,戰爭、軍隊也會消亡——這一天終究是會到來的,這也正是我們黨和人民軍隊的奮鬥目標。
但這個理想,正需要我們安不忘危,習戰強軍,鞏固國防,遏制侵略,維護統一,保衞和平,才能最後實現。
“從古知兵非好戰”,讓我們還是牢記蘇舜欽的告誡:
“無戰王者師,有備軍之志”;
特別是毛主席的教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