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未曾中年_風聞

“你知道的，我們這種中年人──”

“停停停！中年？妳比我小几個月耶！”老友打斷我。

前一陣子回台灣待了一週，在台灣被説“哇你的口音好北京腔”、“你是棕國人嘛”等等都屬小意思，最震驚的莫過於當你發現──天啊，你真是半個大陸人囉。對，當初去大陸時，你就有心理準備自己是個會受到兩岸關係影響、人在屋檐下的小北漂，也做好了一切可能被影響的心理準備，但是真正發現這個影響已經深入心底時，內心還是忍不住哀號。

寶……我以前不是這樣的！(寶寶，什麼寶寶，去大陸後都開始叫自己寶寶了！)

什麼時候，你發現自己成為半個北京居民？根據台北女孩不專業觀察，體現在幾點。**其一，你已經把“好便宜喔”掛嘴上──就算是你買不起的東西。**比如，房地產。

以我們新北市永和為例，幾年前我家附近號稱的“豪宅”，現在打出了“兩房一廳，總價1499萬起(300萬人民幣)”，第一時間傳回台灣北漂羣裏，“好便宜喔”的聲音此起彼落。跟老友吃飯，聽她氣呼呼地抱怨，永和房價怎麼搞的？貴的咧！

其二，當你不小心發現，7-11的麻辣燙完全不辣，全家便利店的滷味還真甜，小吃攤的滷肉飯你能精準地三口吃完，西餐店的小姐姐笑瞇瞇地把意麪端上桌時你還失聲尖叫──怎麼這麼少！

**其三，**當你發現自己成為以前看台灣商業週刊、最討厭的那種“狼性人種”時──你發現自己竟然享受不了寧靜致遠的美好生活超過一週。

你發現回一趟台灣自己竟然有種迴歸山林的舒適感，沒有中美貿易戰，所有人都講着中午吃啥有什麼電影好看，台北街頭的行人還是那樣的不疾不徐(一不小心就會發現自己成為行人隊伍中的最前方)，還有滿街好喝得要死的便宜冰咖啡。

然而這種日子你竟然享受不了太久。原先在北京首都機場發誓 “回台灣就不看微信了你奶奶的”，仍然每天上午一起牀先點開朋友圈，大概五天後你就開始蠢蠢欲動──唉，真得回去了，還有好多好多好多事情沒幹呢。(然後手賤地點開微信公眾號，發現錯過了十個熱點)

你一邊在台灣拜訪親友，但當每天晚上睡覺前，都隱隱為今日一事無成的自己焦慮一下──唉，今天做了啥啊？簡直太安逸了、太罪惡了，感覺快被同齡人拋棄了。

其四，以上三點都不是最可怕的。**最要命的是，你一邊痛罵着“大陸社會氛圍浮躁，九零後都説自己中年人，簡直神經病”，一邊要被這種氛圍環境所影響。**然後對着台灣朋友脱口而出──唉，現在的小朋友啊……我們真是中年人了。

然後，台灣朋友會追着你打，什麼中年人！我才三十歲！你才中年人！

沒錯，在台北，三十歲還是青春年少，三十五歲的人也難以勇於承認自己中年人──三十五歲，能在職場被叫姊，聽小朋友叫你阿姨時眉毛還是忍不住抽動。

所以，有一個亙古的難題。我們北京公司，想不透為何台北公司的男生年近四十了、看起來仍像大學生；我們台北公司，則想不通為何北京公司的男生──什麼，他才三十歲？！我以為他四十多呢！

我每回在公司看到那些肚皮渾圓、叼着根煙、一個個理個小平頭的男同事，總在內心捶胸頓足，大陸男人，你們怎麼把自己折騰成這樣！

(網絡圖)

台北真的是個完全跟“中年”沾不上邊的城市，如同台北男男女女的外表，以及內心小世界。

這次回台北，坐在捷運上，好半天才突然想到哪裏不太對──整輛車廂，沒有一個名牌包，也沒有一雙高跟鞋。在繁華美麗的台北東區街頭，映入眼簾的都是一雙雙布鞋和平底鞋，T恤、牛仔褲，以及一個個帆布包。

台灣人怎麼這麼愛背帆布包！

一張張素淨的臉，據説“台北女生出門都會化妝的”，但完全看不出有化妝效果。北京商業區女孩的大紅唇、小洋裝、LV和高跟鞋，在台北應該是跑夜店等級的。當然，這樣打扮下的台北男女，每個都像大學生。

至於一開口，許多人的想法會可愛到讓大陸同齡人哭笑不得──但需要知道，許多時候這往往是表面上的。聽一位大陸記者説，跟同齡台灣朋友聊天，對方鼓着嘴，“為什麼台灣與中國不能好好地平等交往呢”，他訝異於台灣人的天真、與對待國際政治現實的淺薄。

“難怪台灣領導人沒什麼高度。”這位大陸記者有些嘆息着説。他不是一個厭台派，相反地，他算親台。

我説，那也許只是表面。台灣人對於中國大陸也好、對於中美貿易戰也好，“跟我有什麼關係”的賭氣，都是表面，內裏其實糾纏不清的──有對於中國大陸政治經濟的好奇，有對於“台灣在國際上沒有地位”的不滿，有對於“中國”的一點生氣。但最多最多的，或許是“被列強掌控，台灣又能怎麼辦”的無奈。彼此多少心知肚明，不必説破。

“生活夠煩了，説那些幹嘛啊？”有一次跟一個朋友聊正經點的話題，他笑嘻嘻地説。“很煩耶。反正，台灣就這樣了啦，不好不壞，挺好的。”

**台北文青可以用各種文謅謅的方式來包裝對於彼岸的複雜，基層老百姓則直白一些。**台灣，早些年就是已開發地區，有那麼不少台北男孩女孩，就算四十歲了仍然白淨可愛，完全沒有吃過苦，但你仍可以在不少基層百姓臉上看到被生活歷練過的痕跡。

但是，受經濟不景氣影響的基層百姓，就算臉上有那麼些歲月痕跡的，在不經意間還是會流露出一點赤子之心。跟他們聊我的大陸經驗，他們的反應往往是這兩句話──“沒辦法啦，就這樣啊”和“原來是這樣喔”。

這次回台北搭出租車，看起來年近五十的司機開過了三個紅綠燈，突然説了一句台北小文青們絕不説的話──“我感覺已經快被統一了吧。”

怎麼説？

“你看看嘛，什麼媒體、電影電視、明星、手機，中國都進來了嘛。差不多了啦。”大哥努努嘴，“到底為什麼他們想統一捏？台灣有什麼大價值？”

我拿出媒體人的看家本領。“大哥，您知道對岸領導人對人民承諾什麼嗎？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對他們來説，民族復興是完成歷史使命，台灣問題被算進去。畢竟台灣當初是在中國積弱時被割出去的嘛。”

“喔~~是這樣子噢。”他聲音上揚八度，恍然大悟。

“真統一了，你怎麼辦？”我故意逗他。

“我們小老百姓欸，哪能怎麼辦，就這樣啊，我繼續開車啊。”説得從容淡定。“台北超舒服的哎，幹嘛離開啊？”跟我説這話的人，都是大陸人。台灣人都不會問這個話，我這代的台灣人，視離開為一種正常不過的事業選擇。不在台灣工作的台灣人，有快一半在大陸，另一半分散世界各地。

曾聽大陸朋友感嘆，過年回鄉，突然發現家鄉變了個樣，跟小時候的記憶不一樣啊。説這話的時候，往往又喜又悲。家鄉的人有錢了，但熟悉的記憶好像淡了一些。

而我們這些台灣北漂回鄉，基本都會感嘆，還是這個家鄉啊，多麼熟悉的味道。

小時候我很喜歡跟着我爹一起去逛夜市，我倆不太親，一前一後地走着。我家旁邊的樂華夜市，會賣炸雞排、麻油雞、木瓜牛奶和各種熱炒，因為我父母不喜歡吃外食，所以我小時候都只是聞着，嘴饞的要死，又不敢跟我爸説想吃。到北京後，偶爾回台灣，就想去夜市吃熱炒，夜市賣的東西還是那麼些，嘩啦啦的油煙味，配上一大杯木瓜牛奶。

台北沒有變啊。朋友聽到我的感嘆，翻一個白眼，東西都變貴了啦！

但是，目睹北京五年就變一個世界的我，真的老是覺得台北沒有變。聽過台灣記者説，台北象是老人家，已經發展不動了，我卻總感覺台北就像生活在台北的人。外表看似長大了，其實任性的要死。

你可以説活在自己的小世界，但內心其實挺善良的，也挺在意外人的眼光、渴望被認可，如果被外人人稱讚一句“台灣很好”，就會高興得要死。

台北大致未變，變的，只有人的想法。但人的情感，只要是真實的，就不會輕易變。

高中那會兒我被一幫朋友誤解排擠，常哭着打給初中認識的老友，她會到我家樓下聽我哭、陪我聊天，大學的時候她去了一所雖然也在台北、但偏遠的學校，我去找她，我們聊的話題一直是那樣：學校、社團、男生。大學畢業後她到美國，而後我到北京，這是我倆意識形態分歧的開始。

更要命的是後來我還做政治，哎，政治。但也多虧了政治，讓我知道，台灣藍綠已經分化了太多人，所以朋友之間不能被分化。隨着時間、隨着人生經歷、隨着人與人之間的不斷相處，許多想法都會逐漸轉變，而情感傷了就傷了。

你怎麼這麼幼稚啊！我跟她吐槽。“放屁，是你們大陸人太現實了。”她笑笑地回嘴。以前混豆瓣論壇的時候兩岸網民有時候打嘴戰，打着打着一些台灣網民會自願往後退一步，不吵了啦，反正各説各話，不講這個了哼。有時候我看台北與北京公司，台灣與大陸，都感覺台灣沒啥殺傷力，象是掄起小拳頭揍你胸膛的年輕少女──打你喔討厭。

北京像個糙老爺們，中年油膩，而台北，這城市也發展這麼久了，卻還沒有一點“我們是成熟大人”的自覺，就如同生活在這座城市的人。

**我這位台北北漂，半個大陸人，有時真挺討厭的。**煩躁於台灣的進步速度緩慢，焦慮於“再這樣下去怎麼得了”，有時又很自私地想着就這樣吧。不好不壞，也挺好。

**我這位台北北漂，半個大陸人，有時真挺糾結的。**總是期望，當你看夠了所謂“外面的世界”，當你覺得煩了累了疲憊了，回到故鄉，那些熟悉的人事物都還在，敞開大門擁抱你，聽着你的冒險故事，多美好。

但是有時又會想敲敲台北的朋友，雖説人該有赤子之心，但也得長大，世界殘酷，可愛可不是逃避的藉口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