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時代我曾愛過的那個女孩,離婚了_風聞
真实故事计划-每天一个打动人心的原创真实故事2019-08-05 12:39

一
夏至約我到操場上談心。
這是2005年的秋天。天氣陰沉,塑膠跑道上擠滿了遛食的女大學生,風一吹便掀起一片裙裾,露出一根根嫩筍一樣的粉白大腿。我坐在籃球場旁邊,目光只追隨着操場正中正在投擲標槍的夏至。她是學校的標槍選手,每個禮拜一三五都要在操場上跟一根兩米來長的木頭棒子較勁,常年風吹日曬,身上像是塗了一層油亮的銅粉,陽光一照便光彩熠熠散發出巧克力色。
天上光熄了,夏至從黑暗中款款走來,告訴我自己和那個刺蝟頭男生分手了。
“分開也好。這回自由了。” 她歪着頭,故作輕鬆。我滿腦子想不出安慰的話,乾脆把那根標槍拔出來,拍了拍她的肩膀:“要不,你再扔根標槍緩緩?”
夏至眯着眼睛,表情複雜,哭笑不得,但也拿我沒辦法。
那年我十九歲,我們在北京南城一所臭名昭著的學校裏讀書,她讀貿易,我讀金融,有段時間裏面我倆被稱為“易容”組合,每天一起去食堂吃飯,一起上自習室打瞌睡,大部分時間一起鬼混。
大學第一個冬天,我們站在食堂門口曬太陽,夏至説她有了男友時,我正偷偷點起人生第一支煙,雙眼被燻得淚眼婆娑,故作成熟地深呼吸,感覺胸口被狠狠悶了一拳。
我邊咳嗽邊説,得,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何況你還是這麼一大缸水。哥只求你不要重色輕友,不然你就是不講義氣。
愛情面前不講義氣。那半年,我倆見面次數屈指可數,直到這個九月,她又成了孤家寡人,目光裏殺氣騰騰,標槍扔得格外生猛。如果那個刺蝟頭男生在場,估計夏至要讓他渾身上下插滿標槍。
我們一起去西門外餐廳借酒消愁。半路上起了大雨,雨水滴答在槐樹葉上,像一陣陣幽怨的抽泣聲。躲在教學樓門口,雨水在台階下匯聚成河,兩個人坐在台階上聊着柏拉圖和弗洛伊德,聊到愛情到底是理性還是肉慾時,夏至“嗚哇”一下哭了起來。
那時我才發現,無論她外表看起來多麼強悍,終究是個十八歲的小姑娘。我摸着她的頭,終於想到了安慰她的話,“你還記得咱倆的約定吧。要是你以後一直沒有男朋友,我也沒有女朋友,咱們兩個就在一起算了。
二
這是我們高中時代的約定。
三年前,我和夏至在同一所高中讀書,同班。那時她是標槍冠軍,1米70的個頭,雙肩魁梧,扔標槍時整個操場都要清場,一個人孤零零狂奔,兩條長腿飛快交替,幾乎要和標槍一起飛起來,彪悍到不像個女孩。
十七歲的我十分無聊,經常蹲守在主席台邊,看着那根標槍起飛、降落,在天上劃出一道美麗的拋物線,腦中隨之聯想起畢達哥拉斯定理以及該死的正弦函數。那時我不過才上高中就開始健忘,搞不明白奇奇怪怪的數學求根公式,卻偏偏對線性幾何情有獨鍾,看到一條一條伸向四面八方的軌跡,常常聯想起夏至舉着標槍在黃昏下衝刺的場景。
我偷偷在數學課上把這些寫進小説,小説裏有個漂亮的女獵手,身材高挑健美,像在大草原上追逐着獅子的馬賽人。我寫道,這個女人的武器是一根標槍,既是殺人利器,也可以烤串、叉魚,高高舉起來向一匹猹盡力刺。
這些小説夏至都讀了。我們是同桌,坐在教室最後排,座椅和門形成一個夾角,剛好成了視野盲區。我寫小説時,她在和男友紙條傳情,不傳紙條時,她把我的寫作本攤在大腿上,拉着我悄悄嗑奶油瓜子,一節課吃掉一大包,吃得口乾舌燥,兩個人抱着飲水機喝。
夏至開始數落起我作品來。她認定了自己是小説女主角,指着小説中的最新段落問我,為什麼我把她寫成個粗人,只會耍鐵棒子。一個女孩子天天耍棒子也就罷了,可居然名字就叫夏鐵棒子,可以叫夏央,可以叫夏瑛,為什麼偏偏叫棒子,還是根鐵棒子,可真是難聽。
我説你這麼説就不對了,夏鐵棒子之所以叫夏鐵棒子其實跟你和那根鐵棒子毫無關係。她叫夏鐵棒子因為她叫爸爸夏鐵褲衩,姐姐叫夏鐵屁眼子,所以夏鐵棒子是日本人,姓夏鐵,名叫棒子。
我一胡説八道夏至就笑了。笑起來時她的眼睛眯成月牙,扶着黑板連聲説李漁你真是扯淡。她更希望我去寫言情小説,這樣她在小説裏能碰上個富家子弟,愛來愛去愛得死去活來。
我掐掐她的胳膊,身為體育生,長年的訓練使得她的胳膊像一整塊生鐵,衣服被撐得鼓起露出了一條條結實的曲線。在校園清瘦或白胖的女孩裏顯得更加壯碩。
我嘆息,“我不是不想寫言情小説,你看你壯得像頭熊一樣。哪個男的敢愛上你。”
夏至眼睛瞪得像兩枚象棋,握緊拳頭,幾秒種後她説:“李漁,你嘴真賤。”
誠如夏至所言,我在十七歲時是個嘴很賤的人。夏至往東,我偏偏要要往西。她越是想讓我把她寫得温柔可人,我越是要把她寫成個女漢子。她在操場上丟標槍,我大喊大叫“三”、“二”、“一”、“發射”、“走你”,步點兒亂了,標槍垂直下落,她捏着這根木頭棒子像個撐杆跳運動員,槍頭戳地,她彈起來又掉下去,直上直下摔了個狗啃泥。
夏至在身後叫喚:“李漁,你混蛋!”而我早就跑了。
夏至那時已經有了初戀,初戀長着矩形驢臉,又黑又長又寬。在我們高二成為同桌時,他們已經在一起幾個月了。每天下了晚自習,兩個人跑到竹林裏談情説愛,像兩件衣服在路上飄。
她和男友每天同入同出時,我悄悄喜歡上了前桌美麗而文弱的姑娘。我上課時每天託着下巴,眼神偷偷瞄着斜前方,看着她咬着筆、皺着眉頭解不出複雜的物理公式,心裏面幻想自己騎着車,穿過覆滿銀杏葉的街道,她環抱着我的腰,一個急剎車撞在後背。
開學後我有事沒事在她眼前晃悠,送她最愛的CD和冰激凌。有天自習課上唱歌,唱《對面的女孩看過來》,半個班的女同學扭頭看我,唯獨她不為所動。夏至狠狠掐我手背,“你聽説過貓王麼?”
我不由得自豪起來。夏至卻接着説:“你丫再唱下去,全市的母貓都要發情了。”她嘆了口氣, “你呀,不懂女人心。”
當時我不懂其中含義。只知道傾其所有的對一個人好,自我感動,給人造成負擔也不自知。冬天時,女孩依舊對我冷淡,夏至的驢臉前男友有了新歡,我們雙雙遭遇情傷,那一年孫燕姿出了新專輯,《遇見》裏説 “愛要轉幾個彎才來”,越聽越傷感,我們又不是貪吃蛇,非要歷盡曲折才能成長麼?
分手後,夏至開始發奮讀書,我的小説失去了唯一讀者,我也沒了寫作興趣。那段時間夏至對我十分冷淡,我無聊時迷上了音樂,聽周杰倫,聽孫燕姿以及梁靜茹。一個下午,她忽然搶來耳機,她戴右邊,我戴左邊,一起從頭到晚地聽了完整的《分手快樂》,我們重新變得親近了。
沒錢去熱帶游泳,我們只喝得起咖啡。劣質的咖啡粉兑上牛奶,那個春天在記憶中除了肺炎的恐慌,還多了些苦澀的味道。
四月時學校放假,整個城市在瘟疫中停滯下來。空空如也的馬路上,陽光在無聲地爬。我在房間裏憋久了就想到街上走走。圖書館還開着,館內靜寂無聲,四下瀰漫着消毒水的刺鼻味道。在角落裏看到夏至,她戴着口罩,坐在窗前昏昏欲睡。
見了我,夏至眼中漸漸露出驚喜:“你怎麼來了?”夢裏她正在跑步,突然一隻山豬衝到眼前,她一害怕就醒了。醒來沒看到山豬卻看見我這張大臉。
我坐在夏至對面,一人一隻耳機,陽光落在桌前,落在她的短髮上。她低頭看書時我偷偷看她,她在看蔡智恆的最新小説,看着看着倒在桌山睡着了,到了晚飯時分。我把夏至搖醒,兩人到門口餐廳裏吃肉餅。
一直到暑假開始學校都沒復課。半年時間裏我和夏至彼此相依,形影不離,那時時光總是慵懶,我們書沒讀進去多少,只發現在悶熱的午後,伏在案頭睡覺無比愜意。於是每天下午到圖書館看書,醒來聊最新的小説和電影。
03年時我們都看了《我的野蠻女友》,我喜歡全智賢,她的臉像貝加爾湖一樣乾淨,是當時幾乎所有男生的夢中情人。有天夏至突然問我她和全智賢像不像。那時陽光很足,逆着光芒讓人睜不開眼睛,她坐在我面前,拖着下巴,兩隻眼睛像太白金星一樣閃耀。風一吹過,額頭上劉海凌亂,我把她的劉海撥弄開,拍了拍她的側臉 “像,真像。”她忽然臉紅了,頭微微低垂,我於是笑了起來,“雖然你沒她漂亮,但是她也不如你像個爺們啊。”
我飛奔逃到十幾米外,對着她做了個鬼臉。夏至站在門口對我吶喊:“李漁,你這個二傻子!”
那年冬天的雪夜,我和夏至步行回家。夏至臉凍得通紅,我把圍巾解下來纏在她臉上,這樣她只露出兩隻小眼睛,像剛從棺材裏挖出的木乃伊。我走在前面拉着木乃伊的手,路上有個半截高雪人,她站在雪人旁邊,我打趣地説夏至看起來也像個雪人一樣,這個是公雪人,夏至是母雪人。
我走在前面,回頭看她時動作太猛,撞到她的後腦勺,腳下打滑,俯摔到地上。夏至站在一旁冷笑,説李漁看你還嘴賤不最賤。我説你不要動,我好像鼻子骨折了。走到路燈下,滿地銀光,幾滴血落下來格外矚目。我説,完了,我真的骨折了。回頭看夏至,暈血的她已經開始腳步不穩,“噗通”一聲倒在雪地上,留下個完美的人形大坑。
那晚,我把暈血的夏至連同骨折的自己一起送到醫院。半路上夏至迷迷糊糊,我説哥算是被你破相了,咱們這醫院大夫聽説從前都是赤腳醫生,白天給大騾子大馬紮針,晚上把針頭洗洗就扎人屁股上。我問夏至:“説吧,哥這鼻子要是正不回來毀了容,你説怎麼辦吧?”
我自顧自地説:“要不這樣吧。如果以後你沒男朋友,我沒女朋友,咱倆就在一起算了。你可得對我負責。”
説這些話時我們高三,距離高考只有半年多,半年多後我們就將和夏至手上的標槍一樣向着各自的方向飛得又高又遠了。我那時自然想不到我們高考會雙雙失手,攜手進了南三環那所名氣不佳的學校。
三
夏至和刺蝟頭男友分手那年我大二,那年我十九歲,只希望有人愛我,我有人愛。那時我頗為清瘦,長髮微卷塗成了淡紫色,系裏麪人説我像湯姆克魯斯,他們叫我李漁湯姆,簡稱為“魚湯”哥,可以想象那時我到底帥成什麼樣子。
夏至失戀後我倆重新三天兩頭混在一起。夏至要蓄長髮,這意味着她從此告別了那根標槍,我一天天看着她的頭髮長起來,劉海蓋過了眉毛,髮梢一直垂到肩膀。那時我們都是窮學生,沒有車,每週五到東直門搭長途車回家,家在百里之外,公交車在車流之間緩慢爬行,像只蠕動的甲殼蟲。夏至靠着窗,我在旁邊,狹窄的空間裏氣體渾濁,夾雜着副食品和臭屁的味道,搖搖晃晃之間她枕着我肩膀、我靠着她的頭,她的頭髮蓬蓬的像一摞稻草,彼此睡得格外香甜。
不知道什麼原因,我和夏至睡起覺來特別合拍。從高中一路睡到大學,睡過圖書館,睡過電影院,睡過公交車。那天其實是學期末,我倆正在複習高數。兩個數學白痴望着書本上各種奇形怪狀的符號,如同在看哥德巴赫猜想。我睡得昏天黑地,醒來時夏至也在睡,偷偷把羽絨服脱下來蓋在她身上,她“哼”了一聲,扭了扭屁股沒有動彈。
門外月明星稀,枯樹在風中左右搖曳起來,遠方露出城市璀璨的輪廓。我站在台階上抽了兩根中南海,風一吹不勝寒冷。路燈下面一對情侶相擁,女人雙手插在男人懷中,旁若無人的親吻,像兩隻糾纏在一起的火烈鳥。
等我歸來時夏至依然睡着,頭髮覆蓋了雙頰,呼吸平靜而勻稱。我蹲在她面前,小心翼翼把她的頭髮撥開。
這種場景我見了無數次,但那一瞬間我卻特別想吻她的唇。
後來夏至就醒了。她醒來時睡眼惺忪,像塊軟綿綿的海綿。我把她拽起來,低聲對她説:“夏至,你給我介紹個女朋友吧。”
很多年過去了,我還記得夏至那時的眼神,在我説完那句話後,一束光芒漸漸黯淡。她面無表情地坐在桌前,筆在指尖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忽然抬起頭回答我:“好啊。”
我不知道自己當時在懼怕什麼。我告訴自己,夏至又高又壯,完全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啊。我們倆太熟悉了,不該成為朋友,聚散離合總有時,朋友可比戀人來得長久。
四
後來,證明,夏至在自習室裏説要給我介紹女朋友是騙我的,而我也對她説了謊,我其實想要説的是別的事情。
許是覺得尷尬,我們默契地開始互相疏遠。夏至不再扔標槍,大學操場上空蕩蕩的,只有漂亮女孩們在跑道上繞圈,像一羣呆頭鵝。我十分鬱悶,獨自坐在自習室,有人進來就抬起頭看看,等了夏至幾個禮拜,一直等到四月份為止終於放棄。
後來,我也有了朋友後,我也開始重色輕友,一年到頭在學校日子少得可憐,夏至理所當然也見不了幾面。倒是從別人口裏聽來不少二手消息,聽説她也有了新男友,是頭熊。一次公開課上我偶見夏至牽着這頭熊,她在前,熊在後,在中間位置坐下時,我十分擔心這個男人會不會卡在座位中動彈不得。那節課是“艾滋病的風險和預防”,整個階梯教室人滿為患,直到如今我也沒明白為什麼廣大學生會對艾滋病興致盎然。講了什麼我早已忘記,只記得那個中年婦女在台上為大學生的性生活操碎了心, “同學們,一定記得要戴安全套啊!”
課後我對着夏至招手。我大聲説: “這麼巧,你倆也來預防啦?”
大三第二學期我和女友分手,失戀後獨自在西門外飯店借酒消愁。我給夏至打電話,我説丫頭,哥哥失戀了,你能過來陪陪我麼?掛掉電話時我喝了兩瓶啤酒,等到夏至出現在門口時,地上已經空了七八個瓶子。
她皺着眉,一皺眉時她的眼睛變得更細更小,莫名其妙開始與我對飲。我説你家熊呢?她説她讓熊回去了。我説熊配不上你。她給我倒上滿滿一杯,只盯着手上的蒜,“沒什麼配得上配不上的。”
我忽然想吐,可是又吐不出來,只好對她説,你跟我出去走走吧。那時是三月初,北京三月天氣寒冷風沙肆虐,風一吹我就斷片兒了。醒來時躺在宿舍牀上,全身被扒了精光,整個人極其伸展,呈現出一個標準的“大”字。舍友告訴我,是夏至叫人把我搬回來的,兩人抬着我胳膊,兩人人抱着我大腿,像抬着頭剛獵獲的山豬。進了門我便開始脱衣服,邊脱邊站在窗口跳脱衣舞,一邊跳一邊嚎叫,於是半個樓的女生都看了過來。
第二天我給夏至發短信,我説我昨天什麼都不記得了。她説那就好。
其實我又撒謊了。在不省人事之前,我對她説,要是某天那隻熊滾蛋了,我們彼此孑然一身,那個承諾依然有效。她沒有説話,不停地剝花生米,把一碟水煮花生剝成一摞花生殼,留下花生仁在我面前,儘量把語氣平靜下來,“李漁,你喝多了。”我於是默契地走到門外,閉上眼睛恰如其分地不省人事。
那之後,我就不再聯繫她。在父母的安排下,我出了國。
五
畢業多年後,一天我站在一家互聯網公司門口抽煙,突然聽到有人叫我名字,扭頭就到夏至眯着眼睛碎步走來,還是那副快要飛起來的德性。
她在這家公司做HR,諢名叫做雪莉。雪莉小姐脱下洋裝外套,擼起袖子,露出堅實有力的臂膀時,哪怕最胡攪蠻纏的應聘者也要退避三舍。
夏至説,李漁,你當年可真是一肚子壞水,我當年真該給你一巴掌。
我説你才不會打我,因為我跟你是兄弟。什麼叫兄弟?我説:“孟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你爹媽就是我爹媽,你孩子就是我孩子。”才開口,夏至的拳頭準時落了下來。過了這麼多年,這丫頭的拳頭還是那麼硬。
夏至説,你這嘴呀,過了這麼多年還是這麼賤。她對我後來的不辭而別一直耿耿於懷。
她不知道,其實我一直都關注着她,經常上人人網,看她在北京城裏度過春夏秋冬,看她後來找了個美國青年,黑頭髮黑眼睛,現在又生了個可愛閨女,我想多好啊,還惦記着我這麼個倒黴蛋幹嘛。
生了孩子之後夏至胖了些許,臉上掛着嬰兒肥,頭髮又剪回了短髮,只不過看起來不再像個運動員。她問我像什麼,我説她是隻考拉。
出國第二年時我看到這隻考拉和熊分手。那天是個禮拜日,加拿大陽光惡毒,我穿着雙夾腳拖鞋,像個乞丐一樣在麥當勞裏面蹭免費Wifi。邊上坐着幾個當地窮鬼,一幅吃多了垃圾食品的樣子,盯着我一口一個“chink”。我本來應該找他們打一架,可卻看到夏至説,多年感情走到盡頭,她才知道原來在愛情裏面她一直卑微。
我想説這不是她的錯。可我不知道要以什麼立場告知她。我氣那個人傷害她,也氣自己不夠立場安慰她。氣不打一出來,我決定應該去找那幾個外國人打一架,這件事看起來更容易一些。結果那幾個外國人沒找到,整個下午蹲在河邊,邊抽煙邊看白人老頭釣魚。加拿大的魚很蠢,地上扔了一地魚屍,像是大型兇殺現場。我幫着挖坑毀屍滅跡,老頭請我喝啤酒,稀裏糊塗便喝得不省人事,醒來赤身裸體躺在家中浴缸。那時華人圈裏盛傳有個中國學生被迷暈挖了腰子,也是如此被一絲不掛扔到浴缸,我雖然一絲不掛,但是腎臟還在,衣服卻不知所蹤。
這番荒唐後,我認了命,給夏至打電話的事情就這麼耽擱下來,一直耽擱到了她結婚生子。後來我對夏至説,不是哥哥不想聯繫你,而是我實在是個蠢蛋,居然丟掉了你的電話號碼,丟了電話號碼竟然沒想到去網上跟你問,所以説我真的是個蠢蛋。
夏至哈哈大笑,説李漁,你總算認清現實了。
我説我早知道了。
從咖啡館走出來時天色將晚,夏至拽着我胳膊穿過兩條街,輾轉騰挪,橫衝直撞,氣得出租車只按喇叭,她吼了句“咪兒大”,氣宇軒昂地闖過紅燈。停留在公司門前,她告訴孩子在學西語,她也跟着學,學來學去別的沒學會,光學會了罵人的詞。分別時她又説,李漁,你到底懂了什麼。
我其實挺想告訴她。十九歲的自習室,夏至睡得一塌糊塗,我蹲在她面前,離她的嘴唇只有幾釐米的距離。那時她的呼吸温暖潮濕,像海風一樣撲打在臉上。我忽然猶豫起來,如此曲着膝蓋在原地僵硬。
我其實知道她在裝睡。她緊閉雙眼,抿緊嘴唇,肌肉都隆起來了,彷彿站在斷頭台前就要英勇就義,實在演技蹩腳。
但最終,我只和她握了握手,一本正經,像是中世紀時恪守規則的騎士。
作者 李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