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足與不知足,中華顯文化與潛文化_風聞
不羁书生-2019-08-06 20:12
中國文化的特徵,自足而不封閉。關於自足,説了中國的地理位置、疆域光大,人口眾多這幾個方面的因素,決定了中國的知足。但是這個“知足”是不周延的,一個方面它僅僅指聖上的知足,不缺吃不缺穿,自然知足;另一方面中國的農耕文化,使得生活呈現出穩定狀態,四季輪迴,所以只要不是兵荒馬亂,大體知足。這是比較淺的層次上的,含混的分析。
我們下面再談談人性。從現代往古代推演,然後再推回來。
那現代來説,第一個説馬斯洛。馬斯洛講需求層次論,安全、食物、享樂、自我發展。馬斯洛的這個需求層次並不僅指當代人,而是説一切人,人類。我們發現,中國人也是吻合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從小我到大我,也是這個路子。
第二個説叔本華以及尼采。叔本華説到生存意志,尼采説到權力意志,後來弗洛伊德説到本我、自我、超我,大體上也描述了人的類本質,而且比較有説服力。
這能不能用到國人身上呢?也能用的。
在西方中世紀,也是講求剋制的,剋制便是知足。西方如果繼續往前推的話,可以推到蒙田、斯多葛派、皮浪、第歐根尼,乃至蘇格拉底。蘇格拉底追求的是智慧,不是物質,自知自己無知,人對神應該謙卑。
因此,在整個古典時期,西方人也是知足的,被教育知足的。
然後我們再看東方。
西周的東西這裏不説了,過於古拙,捋起來麻煩,我們説春秋戰國。
諸子百家“知足不知足”?有的知足,有的不知足,大多數知足。
儒家是知足的。孔子最講究謙虛,不講求爭利。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表彰在陋巷苦讀的顏回。孟子也講究知足,勸説梁惠王愛義不愛利,百里可王;墨家是知足的,墨家崇尚的是大禹路線,以苦為樂,節葬節用,非樂非儒,不過墨家相對的共產主義一些,以義為利,把為天下人的公益事業的奮鬥作為利,這個利不涉及個人享受,所以也是知足。這是春秋時期的兩門顯學。
道家知足不知足?道家最知足,但是道家的知足和儒墨不太一樣。春秋的時候打得比較文明,到了戰國時代就比較慘烈了,所以道家的知足大體上不是在市井討生活了,而是投身鄉野,挖野菜啃樹皮為樂了。因此,儒家的知足是一種安樂的知足,而道家的知足是一種被迫的知足,皮浪式的知足。
有一派不知足,法家。
法家講信。商鞅立木,五十金酬之,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個賞,便是利了。由小利到大功,法家獎勵耕戰,張儀蘇秦都不撫琴了。
而荀子提出隆禮重法,法后王,韓非提出事異則備變,都體現出一種進取心,皆言利。
這裏我們可以小小總結:進取,是人性的本然,既是個體的本然,也是集體的本然,國家的本然,從動機到結果,一以貫之。
進入西漢之後,我們迎來一個不知足的時代。為什麼?朝廷要用人。
劉邦用叔孫通行皇制,禮數規章建立起來了,舉孝廉,建立官僚體制,有官便有利;吳王煮鹽求利;漢武帝管制鹽鐵,獨尊儒術,行勤遠略,學習秦始皇,也開始不知足了。由於耗費過多,所以朝臣覺得武帝用的法家這些手段和理想,有點開歷史倒車,要回到暴秦了,儒家的仁政愛民思想又回來了。武帝疲於壓力,只好投降,所以法家的火苗,熄滅了。
思孟學派是孟子之後的一個儒家學派,他們把孔孟的思想進行了融合與豐富,形成體系化,濃縮成了《禮記》這樣一本典籍。裏面有些章節比較鼓舞人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代表了中國古代佔統治地位的文化主流。這種文化是知足的還是不知足的呢?看你怎麼説了,你要從“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角度説,它是知足的;你要從“死於邊野,馬革裹屍”角度説,它是不知足的。
國人從小受蒙學教育,包括現在,主要培養的是還是“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這樣一種不知足,進取的文化。
所以我們看到,到了中央王朝時期,孔孟的學説發生了一定的變化,不再僅僅是縮在角落裏勸善諸侯的腐儒了,而是端坐朝堂,給太子上課,制定教育大綱的荀子們了。它怎麼可能是保守、知足的呢?即便是知足,也僅僅是要求阿斗們個人物質上的知足,班超那樣平天下進取的理想還是要有的。
下面到了東漢以及三國,到了三國時期,文化起了變化。
儒學在東漢流入讖緯神學,大家都開始迷信,不太受待見了。
董卓篡權後,曹操開始動腦筋,把法家的一套拾起來了,獎勵軍功,一時間各路英雄歸附,不服的則幫着劉備和孫權。軍事人才、謀臣紛紛發跡。
有了新的現實,便有了新的意識形態,需要有人為曹操的瀟灑背書,何晏、王弼、王粲首倡玄學;司馬篡權,由於非暴力不抵抗政策,正始玄音變為竹林玄風,這標誌着中國文化的又一次轉型,但是這次法家的列車並不是開往曲阜,而是開到了漆園。
由於竹林玄風的倡導者多為大族,因此尿的比較高,成為雅痞文化。正話反説,反説正做,名義上是知足,實質上是造反。
但是這股風到了民間,就變了味道了,成了混世主義,麻木不仁了。
而這時候,佛教進來了,通過格義,釋道合流,這才真正帶來了中國後世“知足文化”的發端。而造反畢竟折騰不長久,貴無也變為了崇有,無可無不可了。
在三國兩晉時代,西土的文化造詣超過了華夏。這種“解空”的哲學讓漢家從驚愕走向崇拜,經過亂世的培養,便在大江南北生根發芽,成為顯學。只要不統一,它就有土壤,最要命的是,即便統一了,由於長期的浸潤,已經擺脱不了它的解構世界與人生的方式了。
從唐末到宋朝,從韓愈到朱熹,開始努力地重塑漢家文化,特別是到了朱熹時代,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建立理學大統。但是遺憾的是,不管是道家還是佛學的結構,都融入進了“理學”的血液。只不過在蒙學中找不到,但是在對社會倫理的辨析與爭吵中,還是在用佛家、道家的術語來解釋儒家的生活。
解空、貴無換了一個行頭,變成體認天理,日新變成了人慾,需要滅掉。這得到了執政者的歡喜,所以當元、明取代了宋之後,“存天理,滅人慾”成了新的儒學圭臬。
陽明時代,雖然擺脱了朱熹的格物,但繼承了佛家的歸寂。他也是靜坐,他的學生們各奔東西,除了王艮講究百姓日用知道之外,王龍溪、聶豹都堅持靜中體認本心,還是禪宗。
明末大儒劉宗周推出“誠意,慎獨”,仍舊是靜坐。
只是到了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傅青主才真正開始擺脱佛學的羈絆,開始講漢家語言,以剛猛精進的學術路子為生民重新立命,標誌着“不知足”的儒學開始在民間復生。
剩下這段,便是老紀的事了。
康熙、雍正、乾隆三世,漢學轉入考據學,徹底與革命88,成了遵命儒學。戴震有一個小高潮,但也是跪着造反,一般人看不出來,直到了晚清章太炎、胡適才開始挖掘,已經晚了。
而鄭板橋“難得糊塗”,正是整個清朝士子知足常樂無奈的註腳吧。
小結:從佛教文化的傳入,到理學、心學的輪替,加上清朝文字獄的壓迫,使得中國精神界養成了一種長期看空、看無的隱忍、退縮文化。其中有些進取的餘絮,如兒童教育,如朝代更迭,如《海國圖志》,但木已成舟,不可復雕。到了維新派時期,譚嗣同、章太炎力倡變革,風氣才為之,又一變。
(上古時期,文化上可窺一斑。希臘神話的火種是盜來的,我們是鑽木取火戰勝自然得來的。末日洪水,西方是諾亞方舟避難的,我們是大禹治水,還成功了。西方把太陽神賦予絕對的權威,我們卻是后羿射日,還有個夸父逐日渴死在陽穀。希臘的宙斯是宇宙之王無可褻瀆,我們有個刑天舞干鏚,頭掉了還能與天帝作戰。我們還有精衞填海,愚公移山~~~這些抗爭不屈,民族的精神,到底是知足還是不知足呢。)
新中國建立後,不久就批開了儒學,到文革時期,墨家、法家成為主導哲學。改革開放後,進入法、道並用時期。休養生息是道家,改革開放是法家,但同樣也是儒家。是真法家、真道家,真儒家。
説到真法家,是重新回到了“信”,回到了獎勵耕作這個層面,聯產承包了,你的就是是你的;另一方面,對外開放,吸引人才技術,進入謀利時段,也是法家特徵。
它同時也是道家,休養生息,無為之治,不干涉公民活動,任自然。
而且它同時也是儒家,治國平天下,發展是硬道理,反對霸權主義,維護世界和平,這裏面也有儒家的進取與淑世精神。
是不是墨家呢?艱苦奮鬥,便是墨家。
是不是縱橫家呢?韜光養晦,和第三世界國家人民站在一起,既是道家,也是縱橫術。
你説我治不了貪官?中央委員抓了多少?候補委員抓了多少?我是不是法家?
到今天日子好了,國家富了,又加上了有所作為,中國智慧,這又絕逼是儒家了。
由此我們是不是可以小結:中華思想有相互抵消的方面,但是將之用於適當的時期與領域,都可以有所作為,並行不悖。
在開篇的時候,介紹了馬斯洛、叔本華、尼采、弗洛伊德,這些學者的學説特點是真實,強調人的需求,人的本性。
人的本性是什麼呢?我們捫心自問的話,大體不脱馬斯洛的框架。首先是動物性,食色之性,是人慾。對於衣食住行的享受,對於異性的追求,這是動物性的一面。動物性之外,還有社會性,我們在説起社會性的時候,一般將之理解為道德,理解為動物性的反面,這個説法在中國來説,受誰影響?
受理學影響,是改頭換面的理學。所以社會性就成了喋喋不休的説教。
另一個方面,社會主義學説與理學也有結合。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要求是什麼?是集體主義,這個集體主義要求什麼?愛黨、愛國、愛人民、愛社會主義,用在教育方面主要是愛國。不強調愛個人,而強調奉獻個人,奉獻給誰?奉獻給集體。人慾有沒有?有!但你必須奉獻給國家,才算崇高。
在具體規則上,體現為聽指揮。開會第一個要求和最後一個要求是什麼?統一思想,統一到……的思想上來。這便是社會主義的議事規則,這是法家的議事規則,也是儒家的議事規則,使人不明覺厲。名義上是統一到黨、國這些高大上的名目上,但實際效果就是:“誰也不準逼逼,我有天雷。”讓你抄黨章你就抄黨章,讓你聽報告你就聽報告,然後這要務就結束了。
這是什麼家的學説?
這種新的遵命哲學,也就產生了新的“知足”哲學。
人的真實意見被虛假粉飾的命令哲學壓逼到了角落,無從發出,只得興嘆:知足吧!你一定要知足啊!知足才能常樂啊!
知足是什麼?這時的知足不是高妙,而是無奈。
所以當我們教育孩子的時候,我們會説:“好好學習。”而當然踏上工作崗位之後,曲風大變:“多做事,少説話。”因為我們知道青年人他是不知足的,所以很容易在知足的環境裏把握不好方向,招災惹難。
一代傳一代,一輩傳一輩,人人知足,人人常樂的文化便養成了。
天理與人慾的對立並不等於簡單的人的動物性與社會性的對立。人慾裏面也有社會性部分。譬如老桂吃飽了,要聽聽書,練練書法,逛逛黃金,這也是人慾;例如在一個單位呆的煩了,另謀高就,這也是人慾。
我們從小學受教育,是要修齊治平的,這就是人慾。因為人的本性就是尋求一種自我實現,自我理想,就是他的意志、想法、好惡的展開過程,只不過君子好財,取之有道罷了!這個道,這個社會性,與個體道德並不構成矛盾,反而是一些虛假的、命令的、權威的制度、規則在壓制這種慾望,名之曰而不知足,而知足文化恰恰是為這種制度背書的!從古至今,皆是如此。
但在光天化日下,大家都在欣賞着這件皇帝的新衣,為其面帶笑容地鼓掌,有時還希望披上它,這是民族劣根性的表現之一,是主體性的喪失,是奴性的變種。
批判部分完了,然後再給個甜棗,談談知足文化的好處。
知足文化有什麼好處呢?
主要用於療傷,省了看心理醫生的錢了。
你想啊,你這麼多理想,好高騖遠,難免碰壁,心裏怏怏不樂,怎麼辦?
哎呀,沒病沒災的,已經不錯了呀,知足,是治療急火攻心的好方法,又稱閉關。
另外呢,知足也是排遣掉無聊騷擾的好方法。最好的例子是莊子,周也出乎材與不材之間,不與孟子搶風頭,然後偷偷地寫日記,以證明自己是個最大的才子。這是以消極的知足掩飾積極的不知足的好手段,值得借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