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漩渦”:政治何以凌駕於經濟社會問題之上?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561734-2019-08-06 10:56
來源||東亞評論
撰文||程東金
【導讀】近來,伴隨着香港局勢的持續發酵,有關香港政治與經濟形勢的分析也層出不窮。但真正切中香港癥結所在的分析文章仍佔少數。本文指出,香港局勢動盪的重要原因,在於香港社會結構的嚴重分化,而伴隨多重因素的民生困苦,也進一步增加了香港社會的政治風險。
除此之外,文化認同的扞格與政黨政治的不成熟,也在一定程度上使得社會局勢更加複雜。因此,香港問題具有多重因素疊加的複雜面向,對於香港問題的分析也應堅持多元角度與多重視域的融合與綜觀。面向未來,“一國兩制”將面臨真正的考驗。文章僅代表作者觀點,特此編髮,供諸君思考。
香港迴歸以來,走過的道路並不平靜**。在一系列內外因素的作用下,香港社會日趨不穩,經濟起伏不斷,以金融和地產為主體的產業結構令香港出現貧富懸殊、分配不均的問題。**在這個列入最富裕經濟體的社會中,18%的人口生活在貧困線以下,60歲以上老人的貧困率則達到了三分之一。政治也陷入不穩定,正在醖釀着一場深刻轉型。雙普選的到來意味着香港將從行政主導轉向政治主導,而政制改革的基礎設施如政黨制度等,卻還遠未完善。
這些都對中央的香港治理提出了嚴峻挑戰。
**香港:**開放的封閉社會
**近年來,香港社會的分化日益加劇,成為發達經濟體中貧富差距最為懸殊的社會。**此外,中產階級上升通道受阻,80後為主體的青年一代失落感嚴重。民生困苦的鬥爭焦點逐漸轉向“地產霸權”,相當民眾由此懷疑整個社會和政治建制,認為需要引入民主機制加以改造。
香港學者薛鳳旋在其《香港藍皮書:香港發展報告(2012)》一書中系統地考察了迴歸以來香港的社會和政治發展。**他認為,香港社會正陷入“政治化”漩渦。政治爭議纏繞於經濟與社會問題之中,且有日益凌駕之勢。**整個政治體系在逐漸從行政主導轉向政治主導,但是作為政治轉型關鍵塑造力量的政黨,又普遍發育不足,缺乏統合性力量;使得問題更加嚴重的是,若新的整合性力量出現,與中央的關係又成疑問。“一國兩制”的實踐在香港面臨着考驗。
仔細分析,香港社會呈現出的種種“亂相”,背後源於一系列社會、經濟和政治乃至文化的深層次問題。
民生困苦的政治風險
香港是一個典型的全球化大都市。受益於全球化浪潮帶來的諸多利益,但也極容易受到外部影響和衝擊。迴歸以來的香港可謂時運不濟,接連遭受兩場金融危機打擊,在蓬勃的東亞經濟體中位列倒數。可以説,迴歸以來其社會和經濟諸多方面出現問題,與新一輪全球化的若干特徵有重要關係。
1990年代以來新一輪全球化在世界各地,尤其是在發達國家和地區經濟體,普遍造成了兩極分化的後果。原本作為這些社會中堅力量的中產階級羣體,亦受到嚴重影響。在全球生產佈局下,大量製造業崗位乃至中低級白領崗位流失到新興國家和地區,導致發達國家的中產階級出現了萎縮趨勢,實際收入也開始下降。這一產業和就業結構的轉變也出現在香港,甚至更加徹底。
與此同時,全球經濟的不穩定性也凸顯出來。突出的表現形式,就是日益頻繁的金融危機。其中的兩次,1997年的亞洲金融危機,以及2008年以來的全球金融危機,格外沉重地打擊了香港。
置身這樣一個快速變遷並且具有極大破壞潛力的全球經濟,對一個政府的領導和治理藝術提出了嚴峻的挑戰。然而遺憾的是,迴歸以來幾任特首的施政,不能稱譽為一流,一些關鍵性決策後遺症嚴重。
其中尤以房地產政策為甚。在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的衝擊下,香港政府為維持市場穩定,改變了之前制定的大規模公屋建造計劃,收緊地產供應。自那之後,這一變相支持房地產業的政策未再變更**。政府不賣地、不建居屋、不改良公屋標準的做法,導致了房產價格暴漲,大部分居民居無安所,尤其是以80後為主的年輕一代。**一些輿論認為,政府和大地產商蓄意製造土地供應緊張,維持高地價,實質上是向大地產商輸送利益,令供求失衡,普通市民飽受樓價昂貴、住房環境惡劣之苦。高房價也間接打擊了中小商業羣體,他們無力承擔高額的商業地租。這一政策使得住房問題比迴歸前更趨嚴重,形成與港英時代的不利對比。社會大眾普遍相信存在“地產霸權”、官商勾結,這也成為社會不穩定的培育温牀,並激起大眾對時局的失望。
民生困苦的最大犧牲品是“80後”的年輕一代。**這一傳統上可上升為中產階級各類型專業人士的人羣,普遍遭遇到上升通道受限、就業壓力、置業困難等問題。**在他們之中,蔓延着對本地社會建制的不滿情緒。**也因此,80後羣體成為近年來香港社會抗爭的主要羣體。其中的一部分人,甚至開始相信激進的街頭抗爭才是解決之道,由此激進政治有抬頭的跡象。**可以説,香港民生近年的困苦,是市民對特區政府和現行政治制度不滿的最大原因。
政治因素及其困境
香港是一個未經歷“去殖民化”的社會。這與香港的迴歸系由中英經外交談判達成有一定的關係。**當初為實現平穩過渡而做出的一些安排,也對未來發展埋下隱憂。**如政商精英主導的利益格局未受到觸動;高級公務員隊伍基本沒有改變,整體上廉潔精幹,信奉“小政府”模式,在處理全新的經濟和政治挑戰時,有時顯得缺乏戰略能力。比如,同為全球經濟中的都市型經濟體,香港經濟受到外圍經濟變化的衝擊遠比新加坡大。其中主要原因是,新加坡善用財政儲備,以作長遠穩定投資。而反觀香港,卻囿於小政府模式的教條,堅持財政平衡,近年數次將數額巨大的年度財政盈餘以現金方式派發市民,迴避對長遠項目和社會計劃的投資。
香港走向民主化轉型的開啓方式,也對後來產生了不良影響。1990年代初,英國出於追隨美國對華戰略的需要,在其管治末期提出大幅度的急進民主政改方案,不顧香港社會的現實企圖徹底改變香港的政制。中國政府為香港發展的大局和長遠計,與英方多番交涉,無奈之下只好另起爐灶。對此段歷史,一部分泛民主派內心存有某種悲情意識,並在迴歸之後民生困苦的刺激下演化為激進主義民主。民主化成為既定議題後,在短短的時間內,先後七次提出政制改革方案,促使社會對政治體制問題不斷髮生爭執,也喚起了整個社會的民主化熱情,一部分人更對政制改革抱有不切實際的過高期待。
**總之,香港出現了政治爭議凌駕於經濟與社會問題的局面,有走向西方式競爭性民主的趨勢。**一些勢力內外交援,企圖以香港作為促使內地政治變革的動力,而中央政府限於香港的開放國際地位,無法有效根除這種外國勢力的影響。
文化認同的困境
正如強世功所説,香港迴歸最大的困難不在主權,甚至也不在制度層面,而是香港人心的迴歸(《中國香港:文化與政治的視野》)。橫亙在這一回歸道路上的,不僅有兩方迥異的經濟、社會和政治治理模式,更有着歷史和文明的差異。**香港固然是個華人社會,在關於家庭倫理、公平正義等社會哲學上,香港人和其他中國人的差別並不大。**但是英國一百多年的殖民歷史,給香港留下了一套完整的政治和制度遺產。表面上看,那是恪守法治、規則與秩序,實質上則是一套文明價值系統。
這套新的文明適用於香港社會,並已成為香港社會運行的內在組成部分。主體的香港人也高度認同這一價值理念。這也使得香港人無法完全認同大陸,因為畢竟是兩種制度,背後的價值差異明顯。反映在經濟和社會上,**這一心態導致香港人不能完全認同大陸的發展,在面對大陸崛起時,有種種心理上的不適和矛盾。**香港人在改革開放過程中對於大陸的經濟發展貢獻巨大,早期起飛階段的作用尤為關鍵。但是在內地全面起飛,縮小甚至趕超香港時,香港人對自身在這一變化的大格局內的定位並不是十分清晰。也因此,遲遲不能依據變化的形勢準確定位香港的經濟角色。反映在社會層面,則是近年對於“不講文明”的大陸游客的反感和排斥,雖然大陸游客對香港經濟的整體貢獻不小。
改革困境
2012年3月,非高級公務員出身,也非傳統大家族背景的梁振英戰勝唐英年,當選新一屆特首。梁政府將國民教育課程改革列入了早期施政議程。事實證明,推出這一政策的時機並不恰當。
此項改革的本意,是希望扭轉回歸以來部分香港人對於國家認同的模糊甚至混亂,可以視為思想意識領域遲來的“去殖民地化”。這原本是各國通行的國家認同教育的一部分,但在香港社會的輿論氛圍下,卻被相當一部分民眾,尤其是泛民主派理解為“洗腦”,從而激起了巨大的反對聲浪。這隻能説明**,在政府的施政和民眾之間,缺乏基本的諒解與共識。**強行推動國民教育課程,只會進一步加劇社會的對抗情緒,促使反對派在更大程度上動員和整合起來。
意識到這一點,梁振英政府收回了改革方案,準備待更充分的社會協商後再行推出。與此同時,梁振英政府也加大了在民生領域的投入,宣佈反貧苦計劃,並擴大樓建指標,限制大陸投資者在港置業,以解決已成為諸多社會問題之核心的房地產問題。
然而,在短時間內,民生建設無法見到實效,民眾可能已沒有足夠的耐心等待。而另一方面,政策改變卻立即引發了反對。一些大資本力量不樂意看到這類“民粹主義”的政府計劃,不配合梁的新政策,甚至暗中加以阻撓。
政黨政治的出現與不成熟
**香港社會實際上正經歷着一場“民主化”的政治轉型,政治體系逐漸從行政主導轉向政治主導。**香港政府、各政治黨派以及利益團體圍繞這一轉型的方式和節奏,展開了長期的較量。而中央政府也在基本法的框架下,介入到這一過程。
香港社會正在走出“政治冷感”,政治活躍,乃至出現街頭抗爭政治的徵兆**。民主化轉型必然是一個不穩定的過程,是一個原有的行政主導框架被打破,各政治派別和社會利益團體重新界定遊戲規則的博弈過程。**對工商精英階層來説,這意味着他們將被迫放棄早已操作得十分熟練的“諮詢政治”,面對來自中產階級和中下收入羣體的民主參與壓力。他們擔心自己無法控制這一進程,也擔心在這一過程中,諸如“民粹主義”的政治衝動會破壞香港資本主義自由經濟的基本要素。而對中產階級和中下層民眾而言,這是政治意識上的覺醒,是其對於不利的民生狀況的政治回應。在這個意義上,**可以把中產階級的民主化壓力理解為一種社會保護運動,他們以民主為手段,試圖遏制大資本勢力,積極塑造政治框架以尋求帶有福利國家色彩的干預和保護。**這一點當然會與大商業階層的利益相沖突。
傳統上,香港政治勢力分散,利益團體眾多而多樣化,社會凝聚共識艱難。以往常常是港英政府力量一枝獨秀,通過“諮詢政治”的模式一定程度上收集了民意,加上經濟境況普遍不錯,因此少有對特定政策的不滿和反彈。**而當前,行政和工商精英控制社會和經濟的格局,開始受到以中產階級為主體的市民挑戰。這一較量的前景並不明朗。**一方面是由於香港社會的複雜和多樣性,另一方面也是由於政黨政治不成熟,各派別和羣體的整合度不高,而導致香港政治發展呈現出一片“亂象”。對局外的觀察者來説,尤其如此。
迄今,香港現有的政治黨派,往往依據是否“親近北京”而被劃分為建制派和泛民主派。前者如民建聯、工聯會和自由黨,後者如民主黨、公民黨。這些政黨各有其社會基礎。如自由黨,代表商業界,近年來在直選中表現不佳,但因為功能組別制度而仍能在立法會佔據重要席位。泛民主派的代表民主黨,代表一部分專業人士和中下層民眾,近年來表現活躍,但內部派系林立。
可以説,香港的政黨政治仍處於初級的發育階段。黨派林立,各政黨的社會基礎狹窄,也普遍缺乏黨內民主機制,派系紛爭不斷。這也引發擔心,整合如此低素質的政黨能否幫助創建一個新的政治。
在明確了2017年普選產生行政長官、2020年立法會實行普選之後,最大的疑問是屆時能否出現一個新的整合性力量,以及這一新力量與中央的關係。香港主體人口是華人,在語言、族羣上沒有明顯的分化,主要的社會斷層線是階級和階層,但香港又是一個明顯的後工業化社會,階層和意識形態均呈高度流動狀態,似不易產生19世紀歐洲那種階級型的政黨,而新類型的單一議題政黨在香港沒有市場。
就現狀而言,看不到有哪一支力量能取得壓倒性選票優勢,並將其轉化為政治塑造能力。唯一可能在選票上取得優勢的泛民主派,其對中央的立場卻有不確定性。這是帶有決定性的一點,因為香港不是一個獨立的政治單位,它的憲法定位,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之下的一個地方特別行政區。這就引出了“一國兩制”下中央對香港的治理問題。
“一國兩制”面臨嚴峻考驗
“一國兩制”原本是為解決台灣問題而提出,卻首先施用於香港。對現代政治而言,這是一個全新的治理實驗。但放在傳統中國的政治史中,中央解決香港問題的模式並不獨特,它實際上是中央王朝“治邊”傳統的遺緒。**新意只在於,在香港問題上中央面臨着一個全新的治理環境:需依據基本法的框架間接進行;需顧及到香港資本主義經濟和其國際金融中心的地位。**此外,香港還是一個以中產階級為主體的多元社會。就社會結構現代化的程度而言,它不是未開化的邊地,而是遠遠高於內地,更接近於北京、上海這些大都市的情況。
通過**“人大常委會釋法”**這一機制,中央找到了在《基本法》框架下介入香港事務的憲制渠道,得以保持對香港問題的最高決定權,儘管是被動的(也因此有人討論人大常委會可在必要時主動釋法)。另一項渠道是對於最高行政長官的任命。
**但涉及中產階級這一社會主體的治理,中央政府非常缺乏經驗,迄今並未有好的辦法。**在內地,這也同樣是令各級政府感到頭痛的難題。反過來,我們看到政府在面對商業和資本家階層以及農民問題時,經驗就豐富得多,對策也往往得力。
中產階級的治理,不單單是民生這一項目。也可以説,香港問題的解決,已不能單靠經濟手段,諸如在2002年之後陸續推出的CEPA計劃以及開放內地旅遊等經濟大手筆。**香港的問題已經發展為,或者説在實際的政治話語中被塑造成社會和政治問題。**比如“地產霸權”,比如“雙普選”,均帶有建制性。其解決,非政治手段不可。
當前,中央需要化解一個不利的局面。那就是在香港的政治劃線中,人們常常以對北京的態度作為依據。香港人,尤其是一部分泛民主派錯誤地認為,他們所訴求的改革的阻力來自當下的社會政治建制,而其背後則是中央。這一認知下使得中央不能超越於香港社會的內部紛爭,無法發揮最高仲裁者的權威。
在接下來的政治動員和重組中,香港的政治地盤能否改變目前趨於碎片化的狀況,引人關注。而一個成功實現了政治統合的新力量,將對中央持何種立場,也引人矚目。正是在這種背景下,曾長期負責對香港工作的全國人大法工委喬曉陽發表談話,講明中央的底線是行政長官人選必須是愛國愛港人士,不能與中央持對抗立場。而普選也必須是在基本法和全國人大常委會決定的框架內進行。
這一發言被解讀為“底線説”。它表明,在這一底線之上的任何政黨與派別,中央都可接受與之合作。中央的意圖是,為反對派劃定了一個明確的框架,那些執意堅持反體制立場的反對派,將註定不能進入政治舞台中心,並有邊緣化的危險。
中央上一次對港政策的大調整,是在2003年。為應對當年7月香港“七一”大遊行的形勢,中央中央調整了港澳工作體制,成立由十八個部門組成的中央港澳工作協調小組,全面領導港澳工作。此外,工作重點也發生轉移,在經濟方面陸續推出CEPA協議和開放內地居民港澳個人遊等政策,有力地刺激了香港經濟的升温。之後幾年,香港與內地經濟的整合日益加快,其經濟定位和角色也面臨着新的調整,而與內地的關係,也開始從經濟領域的紅利溢出,進而演化為社會和政治問題。
也許,“一國兩制”將面臨真正的考驗。
---------------------------------------------
説明:本文原載《文化縱橫》2014年第1期,原標題為《香港社會治理與政治轉型面臨的挑戰》。東亞評論轉載自公眾號“文化縱橫”(ID:whzh_21bcr),篇幅所限,內容有所刪節,註釋從略。圖片來源於網絡,轉載請聯繫原載。文中內容不代表東亞評論觀點和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