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郎明明拋棄過織女,怎麼他倆還能這麼恩愛?_風聞
高老庄朱刚烈-“于是我们继续奋力向前,逆水行舟。”2019-08-07 13:51
文章來源丨果殼
在夏季的夜晚,當我們抬頭望向天空,有時會看到三顆明亮的恆星組成了一個接近直角三角形的大三角。如果是在晴天,月亮還沒升起來,附近又沒有太多的城市燈光,你會看到這個三角形正好跨在了銀河的上面。這個三角就是著名的“夏季大三角”,而它的三個頂點,最暗的一顆是天鵝座的最亮星天津四,另外的兩顆便是織女星和牽牛星(又稱牛郎星)。按照中國古代天文學的稱呼,它們分別叫“織女一”和“河鼓二”。
圖上最亮的三顆星星,由高到低分別是織女一(即織女星)、天津四和河鼓二(即牛郎星),從左往右則分別是天津四、織女一和河鼓二。而中間的亮帶,就是大名鼎鼎的銀河了,它恰好把織女一和河鼓二分在兩邊。圖 | 老貓、Noriko Tabuchi
織女一在全天的星辰中視星等排名第5,河鼓二排名第12,這兩顆大亮星在北半球夏天的天穹中十分顯眼,古代中國人也對它們非常重視,《漢書》卷二十一《律曆志第一》中就有用牽牛星和織女星作為黃道座標劃分星次“以紀日月”的記載。而它們中間隔絕的銀河則引發了古人浪漫的想象。於是就產生了織女和牛郎的傳説。
早先,他們並沒有什麼關係
織女和牛郎的傳説在歷史上有一個逐漸發展的過程。早在《詩經·小雅·大東》中,織女一和河鼓二兩顆亮星就幾乎是被並舉的:
“維天有漢,監亦有光。跂彼織女,終日七襄。雖則七襄,不成報章。睆彼牽牛,不以服箱。”
這首《詩》就是非常有名的“維南有箕,不可以簸揚;維北有鬥,不可以挹酒漿”一句的出處。這裏提到了“天”的“漢”(不是説天的漢子,“漢”字本是漢江的河名,這裏是指天上的河水,也就是銀河)、織女和牽牛,意思也與南箕北斗比較像,説天上的織女星織不出來布,而牽牛星的也不能服(fù)箱(拉動箱車),也就是説它們名不副實。但這幾句《詩》僅僅是把織女、牽牛二星並列,但是沒有談及它們的關係。
後來,牛郎成了負心漢
最晚到了秦代,“牽牛”和“織女”就已經有了與家庭破裂的悲劇有關的傳説。睡虎地出土的秦代竹簡《日書》(功能類似於黃曆,就是講在各種干支日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的書)中有兩條相關的紀錄,一條説:
“戊申、己酉,牽牛以取織女,不果,三棄。”
另一條則説:
“戊申、己酉,牽牛以取織女而不果,不出三歲,棄若亡。”
就是説戊申、己酉這兩天是“牽牛”娶“織女”的日子,結果這段婚姻不出三年就以“牽牛”拋棄“織女”而告終,可見這不是一個結婚的好日子。這段文字沒有詳細地記錄織女和牛郎的故事,但是我們可以通過它推測,在當時的傳説中,似乎是牛郎不懂得珍惜,拋棄了織女。這段文字還談及了兩人(或神)結婚的時間,不過沒有分手後聚會的情節。
其實,在中國古代傳説中,“織女”作為天上最重要的亮星之一,地位本來是很高的。《史記》卷二十七《天官書第五》記載:“織女,天女孫也。”“女孫”就是孫女或者外孫女。攀上了這麼高的官三代還要拋棄她,我們不知道這裏的牽牛郎到底是個什麼人物,搞出了這樣的大新聞。
最後,他們終成了我們熟悉的恩愛夫妻
在漢代,這則傳説繼續流傳、演進,變得與我們熟悉的版本越來越像。漢魏時期產生了一大批關於牛女愛情的著名的文學作品,這些作品雖然沒有明確地記錄傳説的內容,但從其表述上我們可以判斷出傳説在當時發展的面貌。這些作品中最有名的,莫過《古詩十九首》中《迢迢牽牛星》一首了: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在這首詩裏,織女和牽牛是一對隔着銀河互相悵惘的戀人,並沒有拋棄妻子的情節出現。曹植著名的《洛神賦》上説“嘆匏瓜之無匹兮,詠牽牛之獨處”,這裏顯然是在説牽牛當了單身狗是很可憐的。曹丕名作《燕歌行》:“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也明顯是一派脈脈深情的感覺。前述牛郎搞出的大新聞,到了漢魏時期已經看不見了。
有一點需要我們特別注意,那就是漢魏時期提及牽牛、織女傳説的存世作品雖然非常多,但是這些作品只涉及了織女和牽牛的離別,卻從沒有提到過一年一會的情節,更找不到任何一處提到七月七日或七夕的例子。這足以證明在當時牛女傳説還與七月七日的節日沒什麼關係。
從現有的文獻證據來看,織女和牽牛真正獲得會面的機會,應該還是在西晉時期。如西晉文學家傅玄《擬天問》:“七月七日,牽牛織女會天河。”在西晉以後的文獻裏,這個設定就開始頻繁出現了。
在南北朝時期,這個傳説的情節繼續豐富發展。明人馮應京《月令廣義·七月令》引南朝梁殷芸《小説》雲:“天河之東有織女,天帝之子也。年年機杼勞役,織成雲錦天衣。天帝憐其獨處,許嫁河西牽牛郎。嫁後遂廢織紝。天帝怒,責令歸河東,但使一年一度相會。”這裏讓織女變成了天帝的女兒,算是比《史記》提升了一個輩分。天帝家的小公舉還要嫁給牽牛郎,天帝尊重勞動的崇高覺悟讓人肅然起敬。可惜小公舉嫁給牛郎以後忘記了勞動人民的階級本色,成為了這段愛情悲劇的起源。
銀漢迢迢何以渡?
織女和牽牛每年有一天的假期用來相會,可是這種相會説起來簡單做起來難。要知道,織女星和牛郎星足足隔了16.4光年呢。那麼織女和牛郎是怎麼做到在一天的時間裏跑完光要16.4年才能跑完的路程的呢?有材料認為這兩位早在秦代以前就找到了解決這個問題的黑科技。酈道元《〈水經〉注》引用約成書於東晉到南北朝之間的《三輔黃圖》對秦始皇的宮殿的記載説:
“渭水貫都,以象天漢;橫橋南渡,以法牽牛。”
可是正如我們前文所言,西晉以前眾多詠誦牛女傳説的作品從來都只説相望不説相會,所以學術界一般也都不相信這個説法。
到了南北朝時期,織女和牛郎終於找到了解決這個問題的好辦法。庾肩吾(這個人你可能沒聽説過,但是他的兒子,讓杜甫讚歎過“凌雲健筆意縱橫”、“暮年詩賦動江關”的庾信可是文學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的《七夕》詩記錄了這個傳説發展的一個重大進展:
“倩語雕陵鵲,填河未可飛。”
這裏終於出現了我們熟悉的鵲的形象。不過這個鵲還不是一般的喜鵲,而是一種比較大的鳥。《莊子·外篇·山木第二十》有一段關於它的記載:
莊周遊於雕陵之樊,睹一異鵲自南方來者,翼廣七尺,目大運寸,感周之顙而集於慄林。莊周曰:“此何鳥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蹇裳躩步,執彈而留之。睹一蟬,方得美蔭而忘其身;螳螂執翳而搏之,見得而忘其形;異鵲從而利之,見利而忘其真。莊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類相召也!”捐彈而反走,虞人逐而誶之。
海東青是世界上現存最大的隼科猛禽,而神話中雕陵之鵲那至少有1.6米的翼展也已基本到達海東青體型上限。如果這種鵲真的存在,以其鴉科的智商及招欠慾望,加上不小於最大的海東青的體型,這種鳥大概是要當獸中之王 | arkive.org
不過古人並沒有堅持這樣的設定。後世文獻中這個雕陵之鵲來填河的説法其實很少出現,主要承擔這一任務的是較為簡單的“鵲”或者“喜鵲”。
剛才我們提到的那兩句庾肩吾的詩還存在一個問題,就是“填河”這個動作。在當代中國人熟悉的版本中,喜鵲是用自己的身體做的橋樑。詩裏面呼籲雕陵之鵲不要急於飛走,也給人了一種鵲鳥本身就是橋樑的感覺。
用身體搭橋的喜鵲。按照喜鵲身長45釐米計算,我們“只”需要大概3.36×10^17只喜鵲排成一列,就可以把牛郎送去織女星 圖| sina.com.cn
但是這樣要用的喜鵲似乎太多了,所以織女和牛郎還另有一套方案。南朝梁的詩人範雲《望織女》詩反映了當時神話中鵲鳥搭橋的一種方法:
“不辭精衞苦,河流未可填。”
像精衞那樣的辛苦的工作,當然就是指的填石了。唐代大詩人王建《七夕曲》説得更明白:“遙愁今夜河水隔,龍駕車轅鵲填石。”宇宙中石頭相對而言更多一些,這樣搭建的話,需要用到的喜鵲可就少得多了。不過不知是由於哪些工藝方面的原因,這座橋樑只能存在一晚上,再次搭建還需要一整年的時間,還是有些悲劇。
明嘉靖天水胡纘宗刻本《藝文類聚》書影。從中我們可以窺見古時七夕題材文學作品之多。這個版本里“範雲”處多刻了一個“雲”字 圖 | 參考文獻12
但是在宋代以後流傳更廣的,還是我們熟悉的喜鵲用自己的身體作橋的勞鵲傷財的版本。如宋人羅願《爾雅翼·釋鳥》中“鵲”條雲:
“涉秋七月,首無故皆髡,相傳以為是日河鼓與織女會於漢東,役烏鵲為梁以渡,故毛皆脱去。”
(注:這個説法並非羅願原創,之前已見我們剛才提過一嘴的五代人韓卾《歲華紀麗》注引《風俗通》之中,但這裏的引用實際出自哪裏尚有爭議,我這裏只是選擇了一個穩妥的版本舉個例子。)
髡(kūn)指剃掉頭髮。“梁”就是橋的意思,所以叫“橋樑”。這裏説農曆七月時喜鵲會變禿,就是織女和牛郎兩位大仙給踩的。這個傳説裏的鵲鳥好拼啊……
關於鵲橋傳説,還有一個有趣的觀點。有許多現代的人類學家依據
在中國古代文化中擅長結巢的“鵲”多與家庭有關;
在許多民族的民間傳説中,“橋”經常有男性生殖器的寓意;
各地的“走橋”風俗多有祈子之意
提出,鵲橋這一意象本身也與生殖直接有關。但事實上,想要讓被“河”隔絕的織女和牽牛相會而提出一個橋的設定是非常正常的,一般而言並不需要給橋的存在找到一個特別的理由。而且日常生活中有許許多多的事物都可以從民俗學材料中找到眾多與生殖器官有關的設定,橋在其中也並不十分特殊。不過,認為鵲橋與生殖相關也不失為一種難以證偽的有趣的假説。至於是否要相信,還請各位讀者自己判斷吧。
偷窺洗澡,盜衣逼親
對於當代讀者而言,我們熟悉的牛女傳説的版本中最難讓人接受的,莫過於牛郎偷窺織女洗澡時偷竊了她的衣服,於是織女就和牛郎產生了真愛的情節。在這樣的傳説中,牛郎沒有任何吸引女性的特質,僅僅因為看了織女的身體,織女就要自願地和他在一起,不禁讓人想起《京華煙雲》中那個“她的身體就像一張照相的底版,一旦顯露給某一個男人,就不能再屬於另外一個男人”的譬喻。在我們剛才談過的牛女傳説的早期版本中,我們並沒有找到這個情節的證據。事實上,這個情節並不是牛女傳説自發產生的,而是從神話學上比較著名的“天鵝處女母題”的神話中引借過去的。
這裏説的“母題”,是指在不同民間故事中不斷重現的基本敍事單元,包括相似的情節、同質化的角色等等。由於很多不同地區的民間故事其實有共同的來源,研究者會按母題將同一來源的故事進行歸納。“天鵝處女母題”是一個傳播非常廣泛的民間故事母題。世界上已知的有關“天鵝處女母題”的最早記錄是晉代的《玄中記》和《搜神記》。在晉人幹寶的《搜神記》中,就已經出現了民間男性盜竊具有一定法力女性的衣服而與之結婚的情節:
豫章新喻縣男子,見田中有六七女,皆衣毛衣。不知是鳥,匍匐往,得一女所解毛衣,取藏之。即往就諸鳥,諸鳥各飛去,一鳥獨不得去,男子取以為婦,生三女。其母后使女問父,知衣在積稻下,得之,衣而飛去。後復以衣迎三兒,亦得飛去。
與後世被批判為直男癌的故事版本不同,這裏的仙女之所以不得飛去,是因為失去了羽毛製成的“毛衣”;而盜竊“毛衣”的地點也是“田中”,而不是浴池。當那個女性角色重新得到毛衣以後,就迅速帶着孩子逃離了。
後來這則故事演變得與七夕盜衣的傳説越來越像了。敦煌藏經洞出土的唐人句道興所編《搜神記》(跟前面幹寶的《搜神記》不是一本書)第23則《田崑崙》篇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有個窮人叫田崑崙,他家的地(也可能是他家族的地)裏有個水池。有一天他看到水池裏有三個美女(其實是“天公”,也就是老天爺的三個女兒)在洗澡,連忙跑去圍觀,結果發現三個美女化作白鶴,有兩個跑到岸邊穿上仙衣飛走了,剩下一個沒跑成,只好躲在池裏不敢出來,仙衣也被田崑崙搶到了。仙女騙田崑崙説她願意嫁給他,但是她現在需要穿上她的仙衣遮體才能出水。田崑崙意識到她穿上仙衣就可以跑掉了,堅持把自己的衣服脱下來給她遮體。
最後仙女一直被困在水池裏實在沒辦法,只好答應了田崑崙,穿上他的衣服,做了他的妻子。田崑崙和他母親則把仙衣藏好。兩年後仙女給田崑崙生了個兒子叫田章。之後田崑崙去了外地。天女沒有安心去做嫁給大山的女人,而是屢次設法,終於在三年後從田崑崙的母親那裏騙出天衣,飛走逃離苦海,後來又下凡接走了兒子田章。
這個田章由此獲得了來自神仙的教育,近乎無所不知。回到人間,本來當了宰相,但出了事兒又被流放。後來皇上碰上一些怪事,不知道到哪裏去問,只好拿來問田章,田章都給出了讓皇帝滿意的解釋,當然那些解釋以今天我們的角度看非常之扯了。自此皇上重新開始器重這個田章。
這則傳説的設定有一些經不起推敲之處,不必太過較真。單看這個情節,其中出現了偷窺洗澡,盜衣逼親的情節。大部分現代人應該都會覺得這種行為十分之不要臉,但是在古代人的觀念中,這甚至會是機智的表現。在這樣的設定中,無德無能的普通放牛郎僅僅由於“幸運”就得到了和仙女成親生猴子的機會,暗暗契合了眾多普通男性的白日夢情結,這一母題也因此獲得了特別強大的傳播能力。天鵝處女母題的故事在東亞地區傳播很廣,有若干個普通中國人都非常熟悉的民族的起源神話都包括了這一情節。伴隨着天鵝處女母題故事的流行,它與牛女傳説逐漸發生融合,於是就形成了我們今天熟悉的牛女傳説的版本。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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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南華真經》,宋刻十卷本;
[11] https://en.wikipedia.org/wiki/Gyrfalco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