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爾諾貝利事故,從苦難中帶來了醫學進步_風聞
高老庄朱刚烈-“于是我们继续奋力向前,逆水行舟。”2019-08-07 16:03
文章來源丨果殼
1986年4月26日凌晨,烏克蘭普里皮亞季市的空氣中瀰漫着一股金屬的味道。凌晨1點26分,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發生了爆炸,軍事化第二消防站的28名消防員第一時間趕赴現場,參與救火。
然而他們面對的不是普通火災。**在與大火整整戰鬥了一個小時後,消防員們全都皮膚泛紅甚至潰爛,並且劇烈頭暈和嘔吐,隨即他們被緊急送往醫院。**很快,由於普里皮亞季市的醫院條件有限,這些消防員被空運往基輔臨牀研究所與莫斯科第六醫院。
切爾諾貝利核電站 丨 圖蟲創意
但是這一切只是開始,隨之而來的,是切爾諾貝利人多年的苦難,還有長達幾十年的醫學研究。
事故成了急性放射病的試驗場
切爾諾貝利事故是人類歷史上最大的一次核泄漏事故。事故當天累計有600多名消防隊員和救災人員趕到現場。由於接受了大劑量的輻射,最終共有134人被確診為急性放射病,其中28人在隨後3個月內去世,這中間就包括瓦西里·伊格納琴科(Vasili Ignachenko)。
切爾諾貝利事故中發生的急性放射病 丨 參考文獻16
**瓦西里是第一批奔赴事故現場的消防員之一。****由於缺乏防護,這批消防員遭受了最大劑量的核輻射,大多患上了嚴重的急性放射病。**在莫斯科第六醫院,瓦西里每一天都和前一天判若兩人,他嘴巴、舌頭、臉頰的小傷口愈變愈大,皮膚上白色薄片一層層脱落,身體也從藍色逐漸變為紅色和灰褐色。
但有些特別的是,在莫斯科第六醫院住院期間,瓦西里接受過由白血病研究專家羅伯特·蓋爾(Robert Gale)醫生主導的骨髓移植治療。
**在切爾諾貝利事故發生之前,骨髓移植治療只在靈長類動物中試驗過,尚未運用於人體。****但這次突如其來的事故,給醫療系統帶來了巨大的挑戰。**134名急性放射病患者全部出現了明顯的骨髓造血功能障礙,如果不從根本上恢復患者的骨髓造血功能,他們可能很快就會死於難以控制的感染和出血。於是,在當時的條件下,骨髓移植成了那些骨髓功能嚴重衰竭的患者最後的救命稻草。
影視作品中的瓦西里·伊格納琴科消防員 丨 電視劇《切爾諾貝利》劇照
**然而試驗結果並不如意,包括瓦西里在內的13名患者接受骨髓移植治療後,最終僅有2人存活下來,11人死亡。**在妻子的陪同下,瓦西里在醫院度過了生命中的最後兩週。“在醫院的最後兩天,我抬起他的手臂,感覺骨頭晃來晃去的,彷彿已經和身體分離。肺和肝的碎片都從他嘴裏跑出來,他被自己的內臟嗆到。”瓦西里去世後,由於身體腫脹,妻子已經找不到他可以穿的鞋子,只能讓他光着腳下葬。
其實今天的我們很難去指責當時的醫療決定。畢竟,現代醫學對於急性放射病的認識,很大一部分就來自於切爾諾貝利事故。這次事故是1940年核能出現至今,出現急性放射病例數最多的一次,於是自然也成為了急性放射病多種治療手段的最大試驗場,以至於之後不少治療手段和藥物的開發,也借鑑了切爾諾貝利的經驗,儘管這些經驗有些慘痛。
切爾諾貝利消防員紀念碑 丨 圖蟲創意
瓦西里身上這次頗為失敗的人體治療試驗,為後來急性放射病的治療留下了一個重要教訓:骨髓移植治療只適用於那些輻射劑量相對較低、放射損傷集中於造血系統的患者。對於那些存在多系統損傷的患者,即使造血幹細胞移植成功,絕大多數人仍然會死於腸道、肺、皮膚及其他臟器的損傷。
**而治療試驗也不是全都是失敗的。**用於促進骨髓造血細胞再生的粒細胞集落刺激因子就在這次事故中有所運用,並在之後被美國FDA批准為治療急性放射病的臨牀試驗性新藥。
更多的人,遭受的是長期、低劑量的輻射
急性放射病只是一個開始,受影響的也主要是短時間內接受了大劑量輻射的消防員和救災人員。切爾諾貝利事故波及範圍很廣,核輻射的污染範圍在前蘇聯境內(俄羅斯、白俄羅斯和烏克蘭)大約14萬平方公里,影響的人大約有600萬。
圖中禁止區指禁止居民居住,永久管制區指居民需在嚴格管制下才能居住。丨 wikipedia
但和很多人想象的不同,除了最初衝進事故現場的消防員和救災人員,實際上絕大多數人受到的輻射劑量是比較低的,低污染區的500萬居民受到的輻射劑量甚至低於天然背景輻射,前往反應堆周邊進行清理工作的人員受到的輻射劑量相對高,20年累計的劑量相當於每2年做一次CT。
CT全身掃描一次的輻射劑量約為12mSv。天然背景輻射指的是自然界本身就存在的輻射,世界平均水平為2.4mSv每人每年,歐洲、印度、伊朗部分地區最高可達50mSv每人每年,但未觀察到這些天然高輻射地區癌症發病率明顯增加。丨 參考文獻1和2
因此,對於更多的當地居民來説,他們面臨的,是長期暴露於低劑量輻射可能引起的健康危害。“劑量決定毒性”(The dose makes the poison),這是毒理學之父帕拉塞爾蘇斯(Paracelsus)提出的觀點。相比之下,廣島、長崎原子彈爆炸倖存者的暴露劑量明顯更高,平均劑量為182mSv,這也意味着,它對切爾諾貝利周邊居民的實際參考價值有限。
為了評估切爾諾貝利事故輻射劑量下的長期健康影響,1986年事故發生之後,蘇聯政府在烏克蘭首都基輔專門成立了醫學科學院放射醫學研究中心。1991年,世界衞生組織(WHO)更是投入了2000多萬美元,啓動了多國科學家協作的切爾諾貝利健康效應研究計劃。而自1998年開始,美國國立癌症研究所(NCI)在俄羅斯、烏克蘭和白俄羅斯開展了一系列人羣追蹤隨訪研究。
事故是一場巨大的災難,但也成為了人們認識核輻射健康危害一次絕無僅有的機會。
藏在牛奶中的核輻射,
摧殘着兒童脆弱的甲狀腺
**甲狀腺癌的問題逐漸顯現,也成了主要的事故危害。**在切爾諾貝利之前,對於核輻射可增加甲狀腺癌的風險,學術界已經有了模糊的認識。1969年,一項針對廣島和長崎原子彈爆炸倖存者的研究發現,那些在兒童時期受到核爆影響的人,成年後甲狀腺癌的發生率大大增加。
**切爾諾貝利事故證實了這一點。****事故後,輻射相關的甲狀腺癌絕大部分發生在事故期間為兒童青少年的人羣。**事實證明,兒童的甲狀腺比成年人要脆弱很多,並且年齡越小,對輻射越敏感。
1996年4月,來自70多個國家和20個組織的800多位專家,在奧地利維也納舉行了**“切爾諾貝利事故後10年:總結事故後果”**的國際大會。這次大會首次對事故的後期影響進行了全面的總結。
1996年國際切爾諾貝利大會現場 | 參考文獻19
大會得出的比較一致的結論是,切爾諾貝利事故確實造成了甲狀腺癌發病率的上升,但受影響的主要是在事故期間尚為兒童的人羣,成年人中的效應並不明顯。
截至1995年底,已經報道了800多例兒童甲狀腺癌患者,主要在白俄羅斯。甲狀腺癌死亡率比較低,截至大會,這800多位兒童中僅有3人死亡,但這次大會也預計受影響地區甲狀腺癌的發生率還會繼續升高。
圖 丨 參考文獻8
這個預言成真了。聯合國原子輻射影響科學委員會的報告指出,1991年至2015年期間,在白俄羅斯、烏克蘭全境以及俄羅斯受污染最嚴重的四個州,約有2萬例甲狀腺癌病例,這些人在事件發生時均為兒童(≤18歲),其中四分之一的病例可能由於輻射照射導致。
圖 丨 參考文獻8
廣島和長崎核爆倖存者接收核輻射的方式主要是外照射,也就是體外接觸射線。當時醫學界主流觀點認為,內照射,也就是攝入含放射性元素的水、食物等,對於甲狀腺癌的影響微乎其微,因為既往醫學實踐中,出於診斷或治療目的服用放射性碘-131並沒有增加甲狀腺癌的風險。
**但是切爾諾貝利事故卻刷新了人們的認知。****研究發現,事故中造成兒童甲狀腺癌的罪魁禍首是放射性碘-131引起的內照射。**放射性塵埃沾染牧草,奶牛吃牧草,牛奶中富集的碘-131被人體攝入,部分放射性碘也通過被污染的水、蔬菜進入人體,從而以內照射的方式誘發甲狀腺癌。
在人體中,甲狀腺因其強大的攝取和富集碘元素的功能而以內照射的方式誘發甲狀腺癌。丨 圖蟲創意
**事故對於甲狀腺癌的研究還提供了不少有價值的信息。**首先,核輻射引起的甲狀腺癌是一類****惡性度最低的甲狀腺癌——乳頭狀甲狀腺癌。第二,從接收輻射到甲狀腺癌發病,大概有6~8年的滯後期,暴露於核輻射時的年齡越大,滯後期越長,這其實為採取預防和治療措施提供了很大的空間。第三,服用穩定性碘能對甲狀腺癌起到預防作用,在事故發生後,在同樣的輻射暴露下,那些碘缺乏地區發生甲狀腺癌的風險大概是碘充足地區的2倍。
**“這就是為什麼現在全世界所有的核電站附近都會提供這種穩定性碘片,這是從切爾諾貝利事故中吸取的教訓。”**原子輻射影響科學委員會主席漢斯·範馬克(Hans Vanmarcke)説。
長期低劑量的核輻射,
受傷的是否只有甲狀腺?
除了甲狀腺癌,切爾諾貝利事故是否還造成了其他類型的癌症發病率上升?
**在這樣較低的輻射劑量下,截止1996年切爾諾貝利大會,除甲狀腺癌外,科學家們並沒有發現其他惡性腫瘤的發病率有任何增加。**當然,很多癌症從暴露於有害因素到最終發病的潛伏期比較長,1996年沒有發現其他的致癌效應並不代表之後也不會發現。
時間很快到了2006年,世界衞生組織進一步總結了切爾諾貝利事故的健康影響,並且有了新的發現。除甲狀腺癌外,在1986~1990年參與核電站周邊清理的53萬工作人員中,白血病的發病率相比自然發病率翻倍,但並未發現除此之外的其他癌症發病率上升。 2016年,世界衞生組織的這一結論得到了美國國立癌症研究所進一步研究的證實。鑑於白血病的自然發病率約為萬分之一,清理人員中每年由於核輻射造成的白血病患者約為50人。
1990~2017年切爾諾貝利周邊三國白血病的死亡率和發病率。丨 全球疾病負擔研究(http://ghdx.healthdata.org/gbd-results-tool)
**除了癌症,在53萬清理人員中,也有證據表明核輻射導致了白內障的增加。**這個發現挑戰了國際放射防護委員會(ICRP)之前的固有觀念,即電離輻射導致白內障至少需要500mSv劑量,但實際上切爾諾貝利清理人員中最高輻射劑量也才500mSv。
而關於事件輻射劑量下的心腦血管效應研究則存在一定爭議,因為其無法排除吸煙和飲酒等其他因素的干擾。
比輻射危害更可怕的,
是恐懼和失去希望的生活
對於從切爾諾貝利周邊尤其是嚴重污染區撤離的居民而言,最麻煩的並不是核輻射本身。他們失去的不止是一座小鎮,還有所有的生活。
那時候,很多人認為輻射就如同傳染病,撤離者會被打上一系列的標籤:“切爾諾貝利人”、“切爾諾貝利孩子”、“切爾諾貝利難民**”**。一名從事故區撤離的居民回憶道:“他們如果有權力的話,大概會在我們周圍拉一條警戒線,把我們封鎖起來,不讓任何人離開。”
“每個人都面臨一個問題:我們今後該如何活下去?人們之後才意識到輻射並不會傳染。當他們意識到我們來自切爾諾貝利時,他們會用一些帶有冒犯性的名字稱呼我們。” 丨
視頻截圖:國際原子能機構https://www.iaea.org/newscenter/focus/chernobyl
1996年切爾諾貝利大會還報告了一項調查結果:事故發生2個月後,不論是直接受到核輻射影響的地區,還是幾乎未受影響的“未污染地區”,均有大比例的居民出現頭痛、疲乏、無食慾、抑鬱等症狀。
**這些症狀被科學家們定性為“與輻射無關的症狀”,這些居民被認為患上了“輻射恐懼症”****。**從生理上來講,對於“未污染地區”的居民,其接受到的輻射劑量不足以造成這些後果。但污染區和未污染區出現這些症狀的比例幾乎沒有差別,更是直接説明這些症狀與核輻射並無直接關係。
1986年切爾諾貝利事故兩個月後周邊居民調查結果。丨 The International Chernobyl Project, technique report, IAEA 1991.
**對於核輻射的恐懼甚至蔓延到了千里之外的歐洲其他地區。**1991年,丹麥的一項研究發現,在切爾諾貝利事故後的幾個月內,丹麥的主動人工流產激增,因為很多夫婦擔心孩子會由於核輻射而出現先天畸形。同樣的現象也發生在瑞典,1994年的一項研究表明,切爾諾貝利事故後,瑞典主動人工流產率明顯上升。
恐懼很大程度來源於無知。**在大量有關切爾諾貝利的研究之前,無論是公眾還是科學家,對於長期暴露於低劑量核輻射的健康危害知之甚少。**在當時的東歐,即使是專業醫生,很多都會建議孕婦墮胎,以避免“可能出現的先天畸形”。
由於缺乏真實有效的信息指導,受影響地區的居民對核輻射的恐懼感被無限放大。不敢生育,很多人便也不敢結婚甚至戀愛,對於“切爾諾貝利人”而言,生孩子是一種罪孽,愛人也是一種罪孽,生活從此失去了希望。這種灰暗的生活,讓很多人開始大量吸煙和酗酒,這造成了很多與輻射無關的健康問題。
他們失去的不止是一座小鎮,還有所有的生活丨 圖蟲創意
然而25年後,世界衞生組織專家總結了所有與切爾諾貝利相關的流行病學研究,給出的結論是:沒有強有力的證據表明切爾諾貝利事故造成了當地居民出生缺陷的增加。這次事故中的輻射劑量對生育率、死產數量、不良妊娠結局或分娩併發症的影響也均未得到證實。
2006年,世界衞生組織估計,對於受影響最嚴重的那幾十萬人,他們一生中由於核輻射影響而額外增加的癌症死亡人數,佔自然癌症死亡人數的3%~4%。對比之下,2017年切爾諾貝利周邊三國由於吸煙和飲酒造成的死亡人數分別是44萬和29萬,約佔總死亡人數的18%和10%。
聯合國原子輻射影響科學委員會主席範馬克説,比起消除核輻射污染,更難的可能是消除人們心中的創傷。人們對神秘的核輻射充滿恐懼,而最危險的恰恰是這不合理的恐懼本身,這是針對切爾諾貝利30多年醫學研究帶來的最大啓示。
人們對神秘的核輻射充滿恐懼,而最危險的恰恰是這不合理的恐懼本身。丨 圖蟲創意
時至今日,核輻射健康影響的神秘面紗漸漸褪去,核輻射危害的預防和治療也有了長足的進步,但各國科學家對於切爾諾貝利的研究還在進行,例如對核輻射可能造成的其他疾病還在繼續進行隨訪和觀察,部分研究也已經開始深入到探討核輻射對人類基因和遺傳的影響。這些研究,是切爾諾貝利陰霾下的科學之光,希望它們能幫助切爾諾貝利人走出核輻射的陰霾,也為人類科學和理性地應對核輻射提供有力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