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地理與民系分佈的內在關聯_風聞
地缘看世界-地缘看世界官方账号-公众号ID:diyuankanshijie2019-08-07 16:04
作者| 温駿軒
來源| 地緣看世界

中央之國的形成<三國篇> [第24節]
何處是揚州(8)
武夷山脈的連接性,使得贛閩兩省雖然地域相接,但在地緣上的交流度與融合度並不算高。相比之下,東江南丘陵地帶較為疏鬆的地理結構,則讓鄱陽湖流域與浙水流域有更多的地緣融合。
江西地理位置結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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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為什麼覆蓋江南丘陵地帶的“徽語”,在語言特徵上能夠兼具“贛語”與“吳語”的特色。而從江東地區與鄱陽湖平原的戰略溝通來説,除了利用皖江這條天然水上通道之外,還可以利用浙閩丘陵與江南丘陵之間的縫隙。
但凡兩片被獨立命名的山地,其間必定存在一定程度的斷裂。就浙閩丘陵與江南丘陵的情況來説,二者在中、東部的斷裂帶,成就了向東北方向流淌的浙水。尤其是身處浙水上流的“金衢盆地”,更是讓人意識到這是兩片獨立的山地。而在“金衢盆地”之西的江西境內,兩片山地的的斷離現象依舊明顯。區別在於,收集這部分斷裂帶中雨水的信江,並不是浙水水系的組成部分,其最終走向是向西注入鄱陽湖,成為長江水系的一部分。
上述與“金衢盆地”相對接,且整體面積相當的斷裂帶,可以稱之為“信江河谷”。在當下江西省的行政區劃中,信江河谷建制有:上饒、鷹潭兩個地級行政區。
武夷山、三清山、龍虎山這些分列於河谷南北的名山,則能夠幫助大家加深對這一地理單元的認識。由於衢江和信江在整個斷裂帶的核心存在,由“金衢盆地”和“信江河谷”所連接而成的,溝通浙、贛兩省的戰略通道,可被命名為“衢信走廊”。利用“衢信走廊”,來自吳越地區的政權,能夠更為通暢的控制這片“吳頭楚尾”之地。
“衢信走廊”的地緣連接作用,同樣可以從語言找到痕跡。**作為江西位置最東的行政區,居於信江上游的上饒地區,地區方言並非是在整個南昌盆地佔主導地位的“贛語”,而是被歸類為吳語的一部分。**類型上與建制於金衢盆地最西端的浙江常山縣、江山市類同(為此有“吳語上山小片”的命名)。
吳語分佈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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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從贛、吳兩種方言,在這個地緣相接之地的分佈來看,也能夠看出吳越之地在地緣滲透力上更為強勢些。順便説一下,這裏提到的常山縣,其名始於唐朝時期。正是由於它的存在,讓“常山趙子龍”重回常山的夢想破滅(其實“石家莊趙子龍”,多叫幾遍也挺順的)。
既然在“吳頭楚尾”的概念中,代表吳越板塊的江東政權,可以通過皖江和“衢信走廊”,打通至少兩條進駐鄱陽湖平原的戰略通道,那麼來自“楚”的勢力,是不是也擁有同樣的機會呢?
答案是肯定的,否則這片土地也不會有“吳頭楚尾”之稱了。需要明晰的是到底哪裏才是“楚”。歷史上,由於楚國在戰國後期戰勝了統治江東的越國,致使楚的概念一度擴張到整個長江中下游及淮河流域,並因此有了“三楚”之分。
三楚地緣結構示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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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三楚”分別為:西楚、南楚、東楚。之前已經説過,東楚指向的是吳越故地,與現在包郵區的範圍相當;西楚的範圍則覆蓋現在的湖北省,以及淮河以北、泗水/沂水以西的淮北地區。
正是因為這一劃分法,泗水之濱的古彭城(徐州)現在雖然是江蘇的一部分,但在當時卻是屬於“西楚”的一部分。致使項羽的稱號為“西楚霸王”而非“東楚霸王”。至於淮河以南的“淮西”地區,長江以南的鄱陽湖、洞庭湖流域,則屬於南楚板塊(對應江西、湖南兩省全境,以及江淮之間的安徽中部地區)。
由於三楚的概念過於寬泛,其實際只適用於戰國後期至秦漢相交的這段歷史時期。在西漢開國之後,三楚的概念便已消失。西漢開國所面臨的最大一場危機,是發生於公元前154年的“七國之亂”,這場因削藩而引發的動亂全稱為“吳楚七國之亂”。
單從名稱你也能看出,江東及其地緣輻射區,已經從“楚”的概念中重新分離而出。及至“十三刺史部”概念的推出,荊州與揚州這兩個為大一統王朝設計的地緣政治名詞,得以成為吳、楚板塊的代名詞,並在三國地緣政治舞台上大放異彩。
東漢十三刺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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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荊州的範圍來確定“楚”的範圍,則包含有現在的湖北、湖南兩省,以及雖然同屬長江流域,但卻因處在南北分割線以北,與中原地緣關係更近的南陽盆地(當下為河南的一部分)。
作為三國相爭的焦點地區,荊州的具體地緣結構將會在揚州部分結束後詳細解讀。當下的任務,還是落在解讀江西地區,與兩湖地區地緣關係的問題上。如果説長江是江西與兩湖地區的連接主線,那麼橫亙於兩地之間的“西江南丘陵”地帶,作用就更多體現在維持彼此的獨立性上了。
江西地理位置結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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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江南丘陵”的主體位於湘贛兩省交界處,北端則為湘、贛、鄂三省所共有。整個丘陵地帶呈現為上寬下窄的錐狀體,內部可分為北部的“幕連九山脈”及南部的“羅宵山脈”兩部分。
鄂湘贛行政地理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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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種粗略的劃分方法,還不足以幫助釋讀兩地的地緣關係。每一處山地都是獨特的。“西江南丘陵”在內部結構上,與東側的武夷山脈乃至“東江南丘陵”呈現出地理特點並不相同。
武夷山脈的特點是連續性,這使得它更多是在充當一個地理屏障;擁有核心盆地的“東江南丘陵”,造就的是“徽州”這樣一個具備獨特特質的地緣板塊。
**至於“西江南丘陵”,在地理結構上呈現出的特點可以用兩個字來歸納——斷裂。**儘管整體來看,“西江南丘陵”是一條南北向延展的山地,但這條山地內部卻是由多條呈東西走向的山地排列而成的。
湘贛邊界示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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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幕連九山脈”之名,便源自於:幕阜山、連雲山、九嶺山,這三座由北向南排列的山體;羅宵山脈內部亦可切割出:武功山、萬洋山、八面山、諸廣山等山體(其中廬山屬於幕阜山的東部延伸,井岡山則是萬洋山的一部分)。上述這些山體間所造就的間隙,不僅能夠同時為西側的洞庭湖水系及東側的鄱陽湖水系集水,更使之成為兼具定居及互通兩地功能的戰略通道。
參照“衢信走廊”的命名法,湘贛兩省之間的這些戰略通道同樣可以擁有自己的名稱。比如幕阜山與連雲山/九嶺山之間的間隙,可用汩羅江與修水命名為 “汩修走廊”;九嶺山與武功山之間,則可以淥水與袁水為標籤稱為“袁淥走廊”等等。
通常情況下,這種具備戰略通道性質的山谷走廊,都有條件建制出縣級行政區,並依流域屬性歸屬相對應的地緣政治板塊。相應的,如果江西、湖南兩省身處不同的政權控制之下,這些戰略走廊本身,也勢必成為兩大板塊的爭奪目標。
以“汩修走廊”為例,其在三國時代就一度成為孫策與劉表兩方勢力的博弈焦點。當時劉表的侄子劉磐跟隨黃忠鎮守長沙,驍勇善戰的劉磐經常領軍進入“汩修走廊”,攻擊東吳控制的修水河谷(這裏建制有艾縣、西安縣,分別對應現在的江西修水、武寧兩縣),以圖打開通往鄱陽湖平原的大門。
為了應對這一壓力,孫策被迫在這個門户之地,設置了一個僅轄6縣的特別軍政機構——建昌都尉,並任命更為驍勇的太史慈任都尉一職。在太史慈的努力下,劉磐及荊州軍很快便放棄了這一戰略意圖(太史慈死後,建昌都尉被撤銷,重新歸建豫章郡)。
**然而縱觀整個歷史,發生於西江南丘陵地帶的戰爭並不算多,長江依然是各方博弈的主戰場。**上述走廊地帶在“西江南丘陵”中的存在,除了為湘贛兩省之民增添可開發土地之外,更多是拉近了的地緣關係。
兩地在2000多年前,曾共同被歸入“南楚”概念,便是受益於這種聯繫性。從地緣政治角度來説,屬於楚地核心部分的湖南,看起來要比“吳頭楚尾”屬性的江西更為強勢些。只是在人口流動和語言分佈上,整個湘贛相接之地,卻沒有呈現出“衢信走廊”那種,政治強勢區向弱勢區滲透的特點。
相反,來自江西方向的贛語和客家話,對整個“西江南丘陵”地帶完成了全覆蓋。甚至在“袁淥走廊”上,**為江西鎮守西大門的萍鄉(著名的“安源大罷工”和“秋收起義”的發生地之一),實際卻是位於隸屬洞庭湖水系的淥水上游,而非鄱陽湖水系的袁水上游。**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造成這種現象的地緣因素有二:
一是江西相對封閉、自成一體的地理格局,使得它在歷史上相對較少經歷戰亂。一如前面所分析的那樣,整個長江中下游的地緣重心是在兩頭,對於這個中間之地的爭奪,重心只是在鄱陽湖。換句話説,誰能夠控制鄱陽湖,誰就能夠得到整個江西。不過對於江西本身來説,這並不是一件壞事。缺少地緣政治上的存在感,反而使得這片土地有機會成為小農經濟的典範,並且規避戰亂涵養更多的人口;
二是作為地緣博弈焦點,歷史上發生於兩湖地區的軍事爭奪,要遠多於江西地區。無論是南北戰爭還是東西博弈,兩湖地區都是首當其衝。這一點,在三國時代有着充分的展現。在兩湖地區因戰爭喪失人口後,穩定且地理相鄰的江西地區,便成為了最好的人口來源地。
最起碼自唐代起,來自江西的移民就開始不斷的補充兩湖地區(特別是與之接觸面最廣的湖南地區)。明朝初年,當兩湖地區再次因為政權相搏而損失大量人口時,在一場由政府主導,史稱“江西填湖廣”的強制性移民行動催化下,這場延續千年的單向人口補給工程在規模上達到了頂峯。僅湖南地區就在這場人口遷徙中,從江西方向補給了1/4左右的人口。
從江西遷往兩湖地區的人口主要來自於兩處平原,除了位於水系下游的南昌盆地平原以外,還有位於贛江中游的“吉泰盆地”(今為吉安地區所覆蓋)。
這個面積約1.87萬平方公里,孕育出了江西省內排名第二平原的盆地,其名取自盆地腹地的:吉安、泰和兩個行政區。如果以水系來標註的話,則可將盆地腹地的平原命名為“贛江中游平原”。在東吳控制這片土地之時,整個吉泰盆地及其以南的地區,被單獨分割出來建制了“廬陵郡”(公元200年)。
廬陵郡的建制,意味着吉泰平原在三國時代開始得到更深入的開發。由於兩大平原之間並無高大山脈阻隔,二者在地緣上會更容易融為一體。體現在語言上,就是共同為被稱之為“贛語”的江西方言所覆蓋。
然而鑑於我們從地理結構的角度,認定被鄱陽湖水系所覆蓋的江西已然自成一體。在此強調這一點,似乎有一點奇怪。難道江西境內還有其它類型的方言存在?事實的確如此,在語言類型上,江西南部的方言主體被歸類為“客家話”。
贛語分佈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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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差異的產生,首先與地形有關。整個圍就江西的山體,呈現出北疏南緊的趨勢。在南昌盆地,東、西江南丘陵間的距離可達200公里左右。而在中部的吉泰平原,兩側山地間縱深縮亦有50公里。及至於被統稱為“贛南”的江西南部地區,山地的佔比則要高得多。
章水、貢水、桃江等贛江上游河流,在整個贛南山區沖積而成的河谷平原,面積都十分狹小。以居於核心地位的“贛康平原”(建制有贛州、南康兩個市縣)來説,其平原面積只有1000平方公里左右。更大的問題在於,身處贛江上游的贛南地區,與中下游兩大平原之間,存在連續的山地阻隔。這一切,都使得整個贛南地區融入中央之國的進度,要較北部的大平原地區晚上許多。
由於山勢阻隔,以吉泰盆地為核心控制贛江地區是十分困難的,尤其是此類山區中會存在很多不願意服從低地政權的土著居民,就像東江南丘陵地帶的那些“山越”之民一樣。
這了應對這一挑戰,孫權於公元236年將贛南地區單獨分拆出軍管性質的“南部都尉”府。一直到東吳為晉所滅之後,“南部都尉”才由西晉王朝正式升級為“南康郡”(對應現在地贛州地區)。
不過整個贛南地區真正開發契機,卻是始於西晉王朝滅亡之後。衣冠南渡的東晉王朝,為整個江淮地區帶入了大量來自北方的人口。此後每一次中原政權偏安南方,都會為南方批量帶入人口。
在原有的大平原地區,已經被先期開發的情況下,南遷的普通移民更多隻能在贛南、閩西、粵東這些有小塊河谷平原的山地中謀求發展(軍政移民則可入駐重要城市)。
這種週期性的移民現象,**造就了漢民族中最具特色的一個民系——客家人。**也就是説,如果沒有中原王朝週期性的大規模南渡現象,依正常地緣滲透規律,整個江西地區在語言上的確應該為統一的贛語所覆蓋。
客家分佈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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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由於受中原博弈的影響,上述三省交界之地,才成就了有別於本地方言的客家方言,需要認識到的是,一個人或者社羣所操持的方言,能夠被籠統的歸於客家話,並不意味着在民繫上就一定被認定為客家人。就好像所謂“吳語”的歸類,也只是在揭示了其覆蓋區內部的強地緣聯繫。無論民族還是民系的劃分,需要的是羣體性心理認同。
除此之外,在這種經由歷史沉澱所演化成的方言區,還會有些特別的方言島。為了控制這些略顯邊緣,但同時在地緣位置上又非常重要的區域,帝國中央往往會遠距離調配軍政人員在關鍵點位駐囤,並最終沉澱形成獨特的方言島。
比如贛南地區的地緣中心贛州,由於在控制贛南地區及打通前往嶺南的通道問題上,擁有很高的權重,就形成了能夠被歸入西南官話範疇的贛州話方言。基於華夏文明由北向南擴張滲透的特點,類似的語言孤島很多都呈現為官話類型。
贛南地緣結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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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關於揚州部分的解讀就至此告一段落。關於揚州與嶺南地區的地緣關係,以及南嶺結構的解讀,將在交州部分展開。
下一節,我們將把視線轉身三國相爭的焦點——荊州,去看看演義中所出現的“荊襄九郡”概念,到底與現實情況有多大的貼合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