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多想,只管開始做!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19-08-08 17:16
要讀書,怎生讀?
是不是有什麼獨門秘籍,可以一天頂人家十天呢?
朱熹夫子説了:
“書只貴讀,讀多自然曉。今即思量得,寫在紙上底,也不濟事,終非我有,只貴乎讀。這個不知如何,自然心與氣合,舒暢發越,自是記得牢。縱饒熟看過,心裏思量過,也不如讀。讀來讀去,少間曉不得底,自然曉得;已曉得者,越有滋味。若是讀不熟,都沒這般滋味。”
即:沒啥道理可講,“這個不知如何”。
所以,只管讀,別的再説。
要寫字,怎生寫?
尼爾·蓋曼説:寫完一個,持續寫。
要寫字,怎生寫?
尼爾·蓋曼説:Write, Finish Things, Keep writing.
吉恩·沃爾夫:Start the Next One!
帕慕克説他在書桌前,每天坐十小時。
聽了這話,真是坑人:我們要的是訣竅,是建議,是張無忌練五年就抵張三丰一百年的是道,是遊刃有餘的秘方,你卻叫我們照樣子夯練!
坑死人啦!是把我們當傻瓜嗎?
但稍微回想,還真是。庖丁能遊刃有餘之前,也解了十九年牛呢。
蘇軾《東坡志林》裏記了歐陽修的一段話。別人跑去問他寫字的訣竅,歐陽修説無他,唯讀書而勤為之,久自工。臨了還補一句:世人寫得少,又指望每寫一篇都很好,當然好不了。蘇軾也認同這話。
歐陽修與蘇軾差不多是12世紀後半葉中文寫作的兩大盟主,都認同這一點:那應該是真理了。
大多數事情,都是這樣。持久投入,自然曉得。
我估計,任何人被問到心得時,提煉了半天,最後估計也不過如此:“投入時間努力做。”
世上有秘籍嗎?也許有。但大多數秘籍,不是憑空來的。
虛構小説裏的例子,典型莫過於郭靖:心誠,敦厚,所以奇遇不斷。但反過來,洪七公和周伯通也是看他肯苦練,才特意教授於他。這個故事裏,透着一種過來人的哲學。
老京劇掌故説,餘叔巖弟子眾多,但能得他真傳者,冬皇孟小冬一人而已。為什麼偏是一個姑娘得了真傳?據説是因為冬皇真的拼:獅子搏兔用全力,唱吐了血也得唱。餘叔巖的玩意兒,從老譚處得來不容易,所以摳搜着給;直到看見真用心了的,才肯傳授。李伯祥先生獨特的貫口絕活怎麼來的?據説是李伯祥先生的爸爸和他師父劉寶瑞先生,一腳一腳踢出來的……
當然,現在是新社會,不講兒徒當牛做馬的事了。
但能耐這種東西,除了極少數一見即知一學就會的天才,大多數是時間夯出來的。所以老派師傅們有心得,也只給勤懇的徒弟。
哪位説了:時間夯出來的?那沒時間,怎麼辦呢?
馬爾克斯説的一段子:1971年,聶魯達在巴黎,聽某個可靠的朋友透露,説他將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聶先生那年,六十七歲了,離過世還有兩年。他只遍請巴黎的諸位朋友吃飯,人問他理由,他只笑而不答。直到消息出來,諸位恍然大悟,紛道恭喜。數中一位問:“那你頒獎詞準備説啥?”聶先生一拍腦袋:“高興忘了!”扯過張菜單,翻個面,就用他招牌的綠墨水開始寫起來。
這故事能講得開,前提是聶先生那些年在巴黎。他在巴黎幹嘛呢?工作,在大使館上班。實際上,聶魯達除了是大詩人,還是正經外交官。
實際上,詩人這行當,大多是兼職:
凱魯亞克並不總是在路上奔馳,也會去鐵路工作。
艾米莉·迪金森除了寫詩,也幫人養過貓。
羅伯特·弗洛斯特一邊寫詩一邊躬耕田園。
華萊士·史蒂文斯一邊寫詩一邊當保險推銷員——胡安·魯爾福也曾經一邊在墨西哥到處開車推銷保險,一邊構思他影響整個拉美文學界的《佩德羅-巴拉莫》。
門德爾松平時得當老師,得指揮,夏天才創作曲子。
李斯特得繞世界巡迴,比如著名的十個星期演四十場之類的傳説,順手寫曲子。
馬勒很長時間裏主業是指揮。鮑羅丁本行是醫院院長,又是化學家。等把些瓶瓶罐罐都處理罷,才能寫曲子去。
康奈爾大學教師納博科夫帶着兩門課,講義都印得出《文學講稿》,趁假期出去捉蝴蝶時,下雨天悶在車裏寫小説,寫了五年,弄出了《洛麗塔》。
這些位先生們,本行大多另有職責,而且負擔不算輕;業餘搞創作,喧賓奪主成其大名。
讀過《月亮與六便士》的人,理當對斯特里克蘭——原型為高更——反覆陳述的那句話有印象:他所以要拋棄掉事業去畫畫,是因為“人生太短了,我來不及做別的。”實際上,每個人都會嫌時間太少,比起自己想做的事情來,實在太少了。
我忘了是誰説的,塞勒還是誰,海明威真正解決的問題僅僅是:put your FXXX ass down in front of the desk and keep on working。
這其實也就是做任何事的真正訣竅了:
大多數所謂的訣竅,都只是讓你能更持續地做某件事。
放到我們每個人的身上,一個簡單的算式:
一個人,假設他的工作與愛好全不相關,則一天24小時,8小時睡覺,8小時工作,餘下尚有8小時。
縱算這8小時用以飲食、回家,去掉4小時,尚餘4小時。當然,也許有人比較忙,每天只有3小時,2小時,1小時,甚至半小時。
但就這麼算好了:
簡單説吧,如果一個人假期每天睡8小時,空餘16小時自由活動,那每個人一天的4小時,一年下來,約等於一段三個月的假期時光。
哪怕每天半小時,一年下來,也足可以把《武林外傳》從頭到尾看個三遍了——如果這些時間,用來乾點別的呢?
但是,當然,這是一種理想的算法。
這每天可以自己支配的時間,一定有這樣那樣的麻煩:要刷微信;要和朋友聊天;要看朋友轉來的有趣圖片;要慢慢消磨時光看肥皂劇;要打遊戲;要發呆;要胡思亂想。
以及:
“好吧,我已經決定今天的4小時要用來看掉一本60頁的浮世繪畫冊……等等,看得有點悶啊……不如我先去看點別的輕鬆的東西呢,比如,刷一集美劇?”
——絕大多數時光,是這樣流逝的。
這樣做當然無可指責:人類的天性,總會停留在讓自己舒服的領域之中。那些微小時光的浪費,比如看微信、刷社交網絡、慢悠悠聽音樂、賴牀,都是自我療愈,是補充元氣。
但人類又是貪戀舒服的動物,補充完汽油了,還不願意出站,哪怕“我再聽完加油站裏這首歌吧。”
想讀一本書,買下來;買完之後,不讀,放着;時候久了,越告訴自己該讀,就越不想讀;每當想起,從書架上拿起,翻幾頁,又放回去;“我已經讀過了,過幾天再説”。反覆的自我輕施壓,有了逆反情緒,覺得這是苦差事,越不想做。
每個人應該都有類似的經驗:
許多你不想做、反覆推延的事情,真上手了,其實也沒那麼糟糕。
許多人大學時,大概都有考試前一週,複習完一學期功課的經歷。回頭看,會發現自己有極大的潛力,“我居然做完了!”而在做完這檔子事之後的一段時間,你會有些茫然若失;你會帶着慣性,繼續高效勞作,就像一輛剎不住的車子。你會習慣於這種緊張而高效的歲月,甚至對自己的清閒產生罪惡感;而促使你繼續勞作的,就是這種罪惡感。
人其實有極強的適應性:沒上手之前,總以為有許多心結,自己無法克服。
但時候到了,心理會自然把曾經厭惡的一切,歸化為自己可接納的部分,並自動從完成度上尋找快感。
許多工作狂大多如此,靠着連續不斷的自我施壓、擊破壓力來獲得快感,終於欲罷不能。
這一切,都從“着手開始幹”起步。
另一點。
海明威説,艾略特的鉅作《荒原》是在銀行工作時寫的,但沒名沒錢之前,艾略特就是不敢辭職,當時在巴黎的龐德,雖然詩稿賣不出去,窮得想去當翻譯算了,但還是夥同諸友捐款,“把艾略特從銀行拯救出來!”艾略特,一直描述:那些東西,他無法不去寫。
村上春樹的第一二部小説,是在經營酒吧的間隙寫完的。非常辛苦,辛苦到他寫完第二部小説後就決定不再開店了。但他還是撐下來了。他自陳説自己寫《且聽風吟》時,甚至沒有當小説家的念想,僅僅是必須寫完這篇小説,他甚至沒有考慮過寫完之後怎麼處理(最後投給了羣像新人獎),但至少是:寫完之後,甚為舒暢。
寫作就是他們的舒適領域,就是他們的自我療護。他們寫字,一如如今的我們,刷網絡看輕碎有趣的信息似的。
只有真正從中獲得了樂趣,才會有上癮般的偏好,才會有一種“我一空下來就得做這個”,而不是“我是要做這個的,不過等等我先看會兒閒書吧”。
所以總有人説,最好的訣竅就是找到自己的激情與興趣所在。
因為從事興趣時,不是苦差,而是娛樂啊。
所以咯:
成就來自經年累月的累積,累積來自於堅持。堅持受着快感的鼓勵,快感的來源則有兩種。一是熱情與興趣,二是過程中的反覆自我壓迫+釋放——比如設定一個小目標並完成之——來獲得。
所以咯:
找到自己感興趣的事情,並且不分青紅皂白,只管做,再説。
一切秘訣,做來做去,自然曉得。
興趣是敲門磚,投入其中的時間和反覆完成小目標,會讓你消除對“開始做”恐懼,然後,就繼續了。
周星馳版《鹿鼎記》有個特別動人的細節。少年看時是搞笑,現在想起來,頗有道理。
陳近南:我可以教你絕世武功。(給個冊子)
韋小寶:哇,這麼大一本我看要練個把月啊。
陳近南:這是絕世武功的目錄,那邊才是絕世武功的秘籍。(堆積如山)
韋小寶:哇,看都要看一年!
陳近南:我是看了三年,練了三十年,才有今天的成就。
韋小寶:那我還有多久?
陳近南:一晚。
韋小寶:一晚?那還不是九死一生?
陳近南:看了就九死一生,不看就十死無生。
看着是搞笑,但陳近南的三十年,也是從這樣一晚一晚,開始計算的吧?
所以咯:
不要前思後想,不要想到三十年之類太遠的東西,只清空大腦,然後簡單粗暴的給自己一下:
“別多想,只管開始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