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爺和那個時代,遠去了……_風聞
山大-做好一滴水。2019-08-08 15:51
為人良善,自有福報
我家原是山東聊城人。我的老老姥爺,就是我孃的老爺爺,應該是1881年左右出生在聊城的王堂村,比我大101歲。我不可能見過他,但是我卻經常在姥爺、二姥爺和姑姥娘那裏聽到他。我娘也會深情的懷念他。我一旁聽着隻言片語,慢慢在腦海了有了個人影的形象。據説,老人家是個能識文斷字的人,教過幾年私塾,愛乾淨,穿着破舊補丁長袍,也要收拾乾淨利索,稀疏的長辮子搭在後邊。這在當時普遍不識字的村子裏,他是位極受人尊敬的人物。村裏的紅白喜事都要喊老老姥爺去主事,過年的時候,更是排隊請他寫對聯,小孩子生病,沒辦法的時候就請他過去介紹一下偏方治病。老人家不説謊,對人誠心誠意,有人來家裏借東西,他總要想辦法盡力提供幫助。下邊孫子重孫子一堆,老人對孩子們非常好非常有耐心,晚飯後,孩子們就愛纏着他“老爺爺,給俺拉個呱吧!”老爺爺就開始給孩子們講一些風俗散事。時至今日,我娘還記得老老姥爺講過,他年輕的時候,趕集賣牛的事情。他説那時候的人啊,都實誠。買家看中了牛,雙方拾一塊瓦片,摔開,然後每人持一片,買家要帶回家養幾天看看是不是有毛病的牛,感覺行的話,雙方下次趕集的時候,在這裏見面交錢,以瓦片嚴絲合縫對上為證。這個故事我娘也説不清是他老爺爺自己的故事,還是他講述的當時的風俗,但是中國歷史上民風曾經淳樸至此,令我震撼難忘。我娘還記得他老爺爺經常這樣對兒孫唸叨:“吃虧吃虧,虧上有德(dei二聲),沾光沾光,光上有槍”。老人家去自己地裏鎊地(除草),路過兒子的地,去的時候就捎帶着鎊一溜去,回來的時候就捎帶着鎊一溜回來。
我孃的爺爺就是老老姥爺的二兒子,他去世較早,三年饑荒的時候沒了,走在了她老爺爺的前邊。老老姥爺年齡大了以後,便主要靠他的孫輩,主要是我姥爺供養了。老爺爺的大兒子那邊本是和我姥爺約好每家管五天的。但是那邊生活更為窮困,我姥爺又是極孝順的人,那邊管的五天裏,至少三四頓飯還是在這邊吃。每逢家旁邊到了趕集的日子,我姥爺知道他肯定要逛逛集市,姥爺每次都找一個賣飯的攤位,交上錢,告訴人家:“一會兒俺爺爺來了你喊他過來吃。”一會兒果然見到了老人家,攤主就趕緊招呼他來吃,説“你孫子已經交錢了,快來吃飯吧!”
老人家活到了九十二三歲,去世後家裏的小孩都哭得不行,比較小的孩子哭着對大人説:“要不恁在集上再給俺買一個這樣的老爺爺吧……”。我姥爺更是哭的不行。去親戚家串門閒談提起爺爺就哭,哭了好幾年,以至於親戚們都心疼的斥責他“哭啥!他活了九十多歲了哭啥!”那年回家,還聽到我的二姥爺和姑姥娘商量,説爺爺去世三十年了,要怎麼樣怎麼樣給他做三十年祭奠。是怎樣的人,讓兒孫們幾十年後還在唸叨思念?我見不到我的老老姥爺,老老姥爺更不知道我的存在,但他是我的祖先,是我生命血脈源泉的一部分。中國人總是有一種落葉歸根尋根問祖的基因,我無法再向前追溯,但這位老老姥爺,我會永遠記得他。
我孃的奶奶,就是我的老姥娘,我是見過的。她是一個小腳老太太,健健康康的活到了九十歲,在我初二那一年去世。我還清楚的記得,她的葬禮很多人蔘加,王堂村裏滿滿的幾百號子人。漆黑的棺木下落後,一圈男人們揮舞着鏟子埋土,姑姥娘掙脱拉着她的人,沙啞的嗓子撕心裂肺的喊着“我的娘啊——”撲到坑裏的棺木上。我娘也哭腫了眼睛哭啞了嗓子。因為她小時候,很多時候是老姥娘餵養的。她還清楚的記得,六一年前後,全國“過艱年”,聊城到處是大水,一度淹沒了溝地裏高粱。水小了後,老姥娘領着娘,到地裏,踮着小腳費力的去夠高粱頭上殘留的一點高粱粒。現在我還能想象那樣窮困艱難度日的場景,但是我的孩子們就不一定能想象到了。即便如此,老姥娘依舊力所能及的幫助別人。老姥娘年輕的時候很利索,在村裏還是個接生婆呢,每當有過得好一點的人家請她去接生,我娘就在被窩裏等着吃紅糖雞蛋。但經常有那窮人家添丁,哪裏有什麼雞蛋,反而老姥娘顛着小腳急慌慌的從家裏拿了紅糖和雞蛋去照顧產婦。
我的老老姥爺和老姥娘身上善的品行,悉數傳給了我的姥爺。我的姥爺是十里八村有名的人物。“孝”、“能人”是別人給他身上加的閃耀的標籤。姥爺十五六的時候,挑着框子撿糞,旁邊一個人家看到了,説那一塊糞距離他家牛橛子近,是他家牛拉的,讓我姥爺還給他。姥爺一氣之下離開了村子參加了八路軍。解放戰爭打聊城的時候,姥爺當上了機槍班的班長,副手也是王堂村的。我聽到過姥爺驕傲的給人描述“我們正往前打着,後邊敵人從城牆上上來了,要不是我馬上掉過機槍來打那幾下子,敵人就突破了!”建國後為了生活,姥爺“下河東”,倒賣地瓜片,拉沙子,送石子,養活一大家子人。還到東北謀生過一段時間,在部隊裏,當了管做飯的司務長。村裏有實在生活不下去的年輕人,還到東北找到姥爺投靠。姥爺對這些鄉里鄉親的很是照顧,所有有一次發了工資,大家湊份子請姥爺一起吃飯表示感謝。沒想到姥爺氣壞了,大罵這些人不是東西,説老孃孩子們在家裏(聊城)作難,你們弄錢了下館子!姥爺付了餐費後,罵罵咧咧監督着這些人誰也不能亂花,都要把錢全都寄到家裏去。以後每個月姥爺都監督着他們,詢問他們往家裏寄了多少錢。誰要是自己亂花個錢啊搞個小偷小摸啊,姥爺可是不饒他。我娘説姥爺是個脾氣挺大的人。我能想象到他指着同鄉大聲訓斥的樣子。但是被訓的人,心裏難道不是温暖的嗎。
後來我孃的爺爺得了腿疾無法勞動,本來姥爺能在東北安排當油田裏的正是工人,但他想到家裏沒有勞動力無法度日,安排好同村人後自己回到了老家王堂村,開始動腦子想各種辦法養活這一大羣人。我姨姥娘説,我姥爺拉着地排車賣桃子什麼的,總得推着車走十多里以外,到沒大有認識的人那裏去賣。因為近的地方淨熟人,姥爺怎麼好意思收錢,“拿着吃去吧吃去吧!”一會兒一車送完了。老這樣也不行啊,所以後來就推到很遠的地方去賣,才能賣出錢來。我娘還聽別人講過姥爺拉石子搞運輸的事情。當時政治環境應該是在政府要割資本主義尾巴,不讓做生意的時候。他聯繫了業務後,帶領着村裏幾家一起送,別人送多少就給多少錢,他從中一分也不克扣。後來政府還派人偷偷到村裏調查這個“地下運輸隊”的事情,結果幾家人異口同聲讚不絕口的説姥爺“一分也不扣我們的錢”“我們全虧了他”,結果也就沒找姥爺的事,不了了之了。還有一次村裏某人家男人腦子不靈光又窮,一場雨房子都塌了,老婆撇下一個孩子走了,姥爺看不下去,對生產隊長説,我就是不要工分也得幫他把房子蓋起來。用了十二天的時間,姥爺動員了幾個同村年輕人,幹完隊裏的活,擠出時間來把他家的房子用土坯壘好了,又趕着騾車把他媳婦接回家。後來他家又添了兩個孩子,日子也過好了。我姥爺就是這樣看不得別人作難,聽不得別人受苦的人。
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王堂村和全國一樣,大部分人家陷入了有上頓沒下頓的困境,孩子多的人家更是入不敷出。我姥爺看到什麼親戚在附近挖野菜,拿起半筐子窩頭就送過去,聽説我姨姥孃家沒糧食了,就趕緊時不時弄半袋子穀子送去。一天我姥爺路過村裏一户人家,聽到裏邊嗷嗷直哭,一問原來是四個孩子三四天沒吃飯了,餓的哭。姥爺趕緊跑回家,用簸箕使勁搓了一下子胡蘿蔔,急匆匆的跑着給他們家送去。後來這家最小的男孩上學“出息了”,當了縣長,家裏還掛着江澤民主席考察聊城時和他握手的照片,前幾年又到濟南當了某部廳長,算是王堂村出的大人物了,他還出錢給王堂修了一條公路,但只要過年回家,他家老人總要帶着他給我姥爺拜個年。還一個事我娘還記得很清楚,説有“下河東”做生意的人,騾車再在送貨回來的路上遇到了發大水,淹在水裏困住了。姥爺看到後,連忙趟水過去招呼他們到家裏來,第一天在大門底下湊合睡的,第二天收拾好了東屋,讓他們在東屋裏好好睡了一覺,自然這些人陌生人因此都成了姥爺的朋友。我娘説,“你姥爺沒錢,就是朋友多。到處都是朋友。”前幾年我表弟閒着,小舅把他送到姥爺的朋友那裏去學木工手藝,人家不僅不收學費,還每月給表弟四百元,再額外拿出二百元來讓表弟捎給我姥爺,説當年多虧姥爺半袋子半袋子的給他家送地瓜幹,一家人才能活下來。
姥爺年老了後有兩個愛好,一是抽煙,但從來不花錢買煙。他在院子裏種了煙葉,曬乾了用紙卷着抽。另一個就是就愛聽戲。只要聽説哪裏死了人請了戲班,或者大街上有唱戲的,他就騎着破自行車,掛上馬紮去聽戲,跟着戲班子走鄉串户。不管走到哪裏,姥爺中午都有好吃好喝不花錢。因為幾乎不管哪個村,都有人或者他們的父輩當年受過姥爺的恩惠。每到一處聽戲,就有老人或他們的子女認出我姥爺,然後拉到家裏去恭恭敬敬的炒個菜倒個酒伺候着。然後和姥爺聊聊過往。那時候我不再意這些事情,現在想想,姥爺真是了不起的人。一簸箕蘿蔔、半袋子穀子,半筐子窩頭,現在看來簡直不是人吃的東西,但在當年很多人餓死的年代,就是能救活人的糧食,這些就是命,姥爺自家也是窮人家,憑藉着老姥娘弄下點地,算是中農。但他能搞到這些東西,還能再送給更窮的人,真是……原諒我無法用詞彙表達。在那麼艱難的討生活的日子,姥爺不僅養活了我娘和兩個舅舅,拉巴大比他小十二歲的俺二姥爺,還幫襯着俺姑姥娘養大三個孩子,表姊妹家的四五個孩子,還賙濟着我三個姨姥娘、我孃的姑奶奶等等很多甚至我娘都記不清的親戚,以及很多同村人和很多根本不認識的人,真是難以置信,難以置信!我聽過評書裏的俠士,但真實生活中,我姥爺真當的起一個“俠”字!
後來家家都過好日子了, 姥爺也老了。但姥爺向善的心卻從未變過。有一次,姥爺的一個老朋友被一個小姑娘騎自行車撞倒了,老頭趕緊爬起來對小姑娘説:你快走你快走,俺兒一會兒就過來了別讓他看見。我姥爺聽到這個事情深受感動,對我娘説,你看老#(我記不得姓什麼了)真是好樣的,我也得向他學習。後來不幸言中,七十多歲的姥爺在家門口被別人的自行車撞倒在地,小舅要攔住對方別走,姥爺歪在地上大聲説我沒事沒事,叫人家走!小舅剛想説什麼;姥爺開口就罵小舅:你幹什麼!你想訛人啊!那時候電視上時有碰瓷的新聞,那些人渣真是給我姥爺提鞋都不配!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句話我是深信不疑的。老老姥爺高壽,老姥娘也活到了九十,沒病沒災沒受罪的自然去世,姥爺辛苦奔波了一輩子,抽煙抽了一輩子,卻一聲沒有咳嗽過,一輩子沒有得過病吃過藥。偶爾有個小感冒,姥爺就用個塑料袋捂住胸口,蓋上被子睡一覺就好了,臨終時,姥爺才第一次面對藥片,問我娘怎麼吃。我想這就是我姥爺做好事的福報吧!姥爺到我家吃飯,經常對我念叨:“為人啊,要良善,像那種偷拿人家個麼(東西,聊城方言)啊,叫人家不好啊,不行。”姥爺經常把“良善”這個詞唸叨給我們晚輩聽。晚輩裏姥爺最誇我好,可惜我那時忙着上學忙着結婚生子過自己的日子,沒有意識到應該好好陪陪姥爺,聽他講講他的過去,他的故事。後來在我娘我舅舅等親戚的隻言片語中,我才慢慢了解到我姥爺的這些事情,慢慢意識到曾經有那麼棒那麼好的姥爺。可惜姥爺已經離我而去,我已無法再當面求證傾聽姥爺講過去的故事了。每每思及於此,悔恨懊惱不已。2010年辰辰出生的時候,姥爺生平第一次生病了,可惜也是最後一次 。辰辰過十二天的時候,姥爺在兩個舅舅的陪同下來看辰辰,他仔細的端詳着辰辰,説他額頭飽滿,天圓地方……有福啊有福!想不到這是我和我姥爺的最後一面。姥爺去世時,我還未出月子,連葬禮都沒有參加,只聽説送葬的人擠得王堂村滿滿的……
家風,應該有很多種很多詞。我家的家風,應該是愛國,愛學習,三觀正等等。但首先我要把“良善”放到頭一位。老老姥爺,老姥娘,姥爺的故事,我還要繼續找二姥爺和姑姥娘詢問,然後再記錄下來,講給我的孩子聽。我希望他們能心懷良善,我希望姥爺在天之靈,一直看着我,看着我説,看着我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