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憑一己之力重建了中國神話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0545-2019-08-08 10:14
在各種撤檔事件之後,《哪吒:魔童降世》成了院線暑期檔的一道強心劑,它是繼《大聖歸來》之後的又一部以神話為題材的動畫電影,上映後重新引起了人們對中國古代神話的熱烈討論。提到中國神話,我們無法不談論已逝的袁珂先生和他的《中國神話傳説》。他曾用現代漢語重寫古代神話,可謂是中國神話研究的第一人。
袁珂先生和中國神話的尊嚴
我導師是個“老憤青”,家裏也無所謂裝修,客廳、書房、卧室四面牆全是看着搖搖欲墜的書架子,地上也都是些書,師母前年想買個跑步機直到今天也沒找到合適安放的地方。“食古不化”的老頭兒每每想到寄予厚望的我們這一級的學生裏當年竟沒一個想繼續讀博的,就會在聚會的時候被“點燃”,兩杯啤酒後就臉紅得像火柴頭兒的他痛心疾首:
“你們這些小兔崽子啊,你們知道麼?最好的漢學研究不在中國,而是在 TM 日本,漢學傳統發揚的最好的是 TM 韓國,最好的漢史學家也不在中國,而是在 TM 美國……”
袁珂先生是比導師更早一代的學者。捧起老先生的《中國神話傳説》,再回想起導師當時的三個“TM”,不覺汗顏,比起前輩學人,我們這些只會將所謂“學問”動輒拿出來炫耀的偽讀書人真的差得太遠。
▲工作中的袁珂先生
從 1902 年現代漢語中第一次從日本引進“神話”這個概念算起,神話學登陸中國的時間已百年有餘,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們這個文化中充滿神話傳説符號的國度卻一度被認為“是一個沒有神話的國家”,個別人還直接將潛台詞不時拿出來——“中國先民在思維發展特別是想象力成長方面遠遜於西方文明”。
在這樣的情況下,就像很多當代神話學學者所説,袁珂先生幾乎是以一己之力為中國神話正了名。老先生早在 1950 年便完成了中國神話研究史上的第一部神話專集《中國古代神話》,這部書引用的資料達到上千條,從各類古書中將零散的神話傳説熔鑄成為一個整體,這是中國人第一次勾勒出了中國神話的發展軌跡與大致面貌,也是反擊中國神話“貧乏説”的里程碑。
1983 年,袁珂先生在《中國古代神話》基礎上進行了兩次大規模增補修訂,字數增至 60 萬字,易名為《中國神話傳説》。瑰麗的神話世界向世人展示了中華文明特有的魅力,這背後是一位老先生一生的孜孜以求和上下求索。睹物思人,不覺肅然起敬。
中國神話不如人?
説到中國神話研究可謂歷經坎坷,回溯我們民族的神話發展也困難重重,所有關於中國神話研究的瓶頸問題幾乎全部指向一個,那就是中國神話的原始材料過於散碎,與希臘神話相比,我們的神話素材沒有統一的體系。
目前學界的共識是中國神話產生於原始氏族社會時期,文字記錄較晚,直到進入封建社會,才有像《山海經》這樣記錄神話片段的書籍出現,而《山海經》到底是不是一部神話類的書籍還存在着很大的爭議,連袁珂先生也只能説《山海經》是一部“巫書”。與《山海經》同一時期還有一部涉及到神話色彩的占卜書叫《歸藏》,可惜已經佚亡,我們的神話只能散見於各時代文獻中的隻言片語,這是中國神話無法繞開的“先天不足”。
袁珂先生在《中國神話傳説》的導論中引用了魯迅的《中國小説史略》對產生中國神話這一現象原因的分析後,不無痛心地表示:“神話轉化為歷史,大都出於有心人的施為,儒家之流要算是這種工作的主力軍。”
《中國神話傳説》
袁珂 著
世界圖書出版公司 出版
這個也不難理解,孔子早就定了調子“子不語怪力亂神”,為了適應這種學術主張的一致性,在儒家思想一統中國官方學界之後,無數“有心人”花費了大量的心血把神加以人化,把神話傳説加以理解性的註釋,這樣神話變成了歷史,時間久了許多神話自然也就消亡或者變得難以區分了。説到底,還是我們的政治文明發展得太快,歷朝歷代的統治者在這個問題上都在做着兩件事情:一是要把自己的祖宗變為上古神話傳説裏的神,二是如袁珂先生所説,將“勞動人民羣眾口頭傳説的英雄事蹟裏”不符合儒家禮教、不“雅馴” 、“縉紳先生難言之”的東西刪去。在談論《淮南子》的時候,袁珂先生的情緒有些爆發了:“這些縉紳先生的斧鉞竟至及於並非歷史的《淮南子》,可見他們的用心是多麼深刻而周到!”
面對上述的“先天不足”和歷朝歷代的“斧鉞相加”,在找尋中國神話傳説“神蹤”、重整中國神話“破碎山河”的歲月裏,袁珂先生憑一己之力先後撰寫了《中國神話傳説詞典》、《中國民族神話詞典》、《中國神話大辭典》三部書,這裏要説明一點,這三部書是辭書,説白了,就是神話學的“現代漢語詞典”,這種直接編詞典而且一寫就是三部的情況在學術界是極為罕見的。
《中國神話傳説詞典》60 萬字,收詞目 3006 條,另附參考詞目 269 條。《中國民族神話詞典》30 萬字,為前者續篇,專門收錄少數民族神話的詞條。《中國神話大詞典》則是前二者的融合,成為集大成者。另外,袁珂先生還對《海經》進行校正、詮釋,進入上世紀九十年代,老先生感慨《山海經》太古僻深奧,年輕讀者不易閲讀,又撰寫了《山海經校譯》、《山海經全譯》,想着進一步向年輕人普及《山海經》,可謂用心良苦。
希臘神話是一面鏡子?
人們都説神話是人類童年時期的產物。説中國沒有神話的人在邏輯上是無知甚至蠻橫的,誰沒有自己的童年?人們提起這個問題總是喜歡拿希臘神話來比對中國神話,彷彿希臘神話是面鏡子,一定可以照出中國神話的“自慚形穢”。傾注了袁珂先生數十年心血的《中國神話傳説》不愧是中國神話的正名之作,其對中國神話史料精深的挖掘整理,為中國人描繪了與希臘神話同樣偉大的中國神話天空。
希臘神話中記載了天地的起源,説最初的宇宙一片混沌,混沌之神卡俄斯是宇宙萬物之源,繼而出現了大地之神該亞,黑暗神埃裏伯斯,夜神尼克斯等等,而《中國神話傳説》詳細列舉了盤古、女媧等關於天地起源的故事。
希臘神話説普羅米修斯將泥土捏成神的模樣,雅典娜吹進神的氣息,人類就此誕生,普羅米修斯盜取天火使人類升為萬物之靈,教導人類調製藥劑來祛除疾病。而《中國神話傳説》中則講了女媧造人、燧人鑽木取火、神農嘗百草教種五穀的故事。
▲普羅米修斯雕像,雕塑家 Nicolas-Sébastien Adam,1762 年,現存於盧浮宮
如今很多人都迷戀星座學説,覺得高大上,希臘神話中説宙斯不忍見到母子相殘的慘劇發生,將情人卡利斯托變成了大熊星座,兒子阿卡利斯變成了小熊星座,而中國神話中講到天帝討厭閼伯、實沈兄弟內訌,無法制止,就將他們變為參、商二星,使他們東昇西沒,永不相見。
又有人總愛拿水仙是自戀的納喀索斯死後的化身,向日葵是迷戀太陽神阿波羅的水澤仙女克麗泰死後的化身等來表明自己純正的“文藝範兒”,面對蚩尤扔掉了他身上的枷鎖,枷栲變化做了殷紅的楓林,夸父追日臨死所棄的手杖變成了桃樹林卻無動於衷,花花草草雖好,可只見花草不見森林就有點兒過了。
希臘神話中的英雄迷倒無數國人,如大力士赫拉克勒斯、特洛伊戰爭中驍勇善戰的阿喀琉斯、漂泊 10 年艱難返家的智者奧德修斯、斬殺蛇髮女妖正直多情的珀耳修斯、頑強勇敢的雅典國王忒修斯等。中國神話也一直不缺英雄,盤古開天、后羿射日、神農嘗百草、夸父追日、鯀禹治水、成湯桑林禱雨……
希臘神話和中國神話在歌頌人類感情的方面也沒有高低,希臘神話有丘比特與普緒喀的愛情波折、痴情的皮格馬利翁與雕像該拉忒亞、提斯柏和皮拉摩斯為愛赴死等等,而這方面中國的白蛇傳、牛郎織女、梁祝等故事也有着深遠的影響力和生命力。
其實,在東西方文明開端階段,無論是希臘還是中國,人類的感情都是共通的,都有對大自然的敬畏,對英雄的嚮往,對愛情的讚美,對正義的謳歌。因此,從這個意義上硬要將中華先民的感情進行貶低是可笑和無知的,這也是袁珂先生一直以來在著作中進行反覆論説的地方。在人類青葱的歲月裏,無論是愛琴海還是長江黃河,大家都曾走過相同的花樣年華。
奧林匹斯山對決崑崙之巔?
在學術角度,袁珂先生的《中國神話傳説》和他一系列著作共同構架了中國神話的體系,在這個過程中廣義神話學説的建立是具有關鍵意義,因為中國神話在發展過程中的人為的史料化將其牢牢地圈禁在主流的邊緣。
以《中國神話傳説》為佐證資料,配合着1982年的《袁珂神話論集》,袁珂先生用 4 個單元 48 篇論文的篇幅集中闡述了其神話理論最核心的部分——廣義神話理論。袁珂先生認為狹義神話,專指上古神話,興起於原始社會,到封建社會初期就逐漸衰竭了,但廣義的神話卻是生生未已,每個朝代,每個時期,天南地北,都有新的神話產生,所以廣義神話是擴展後的神話。
袁珂先生廣義神話的概念無異於中國神話研究的破局之舉,從此中國神話研究開始能夠薈萃各個時代、各個民族、各個地區的神話,融會具有神話因素的仙話、傳説、故事等於一爐,擴大了神話研究的視野,使神話從先前狹小的圈子裏解放出來,走向更為廣闊的天地,而 1983 年版的《中國神話傳説》正是在這樣的理論考量下為世人列出了中國神話傳説的恢弘巨陣。
一旦突破了這個瓶頸,我們會發現中國神話其實並未比西方神話“低等”。長久以來,希臘神話穩坐世界神話體系的冰封王座,最為人稱道的無非是清晰的譜系和更加人性化的眾神形象兩個方面。從袁珂先生的《中國神話傳説》及其一系列著作中,我們會明白中國神話絕非少部分人所言的那樣“不堪”,我們中國的神話自有道骨仙風。
▲盤古畫像
希臘神話中,以宙斯為主線構成了一個清晰的譜系,他的兄妹兒女構成了整個奧林匹斯山 12 主神,處於中心地位的主神,加上數百名地位稍低和次要的神,構成了複雜的關係網絡。很多人詬病中國神話自從“盤古開天地”之後,便記述散亂,直至今天也難以確定遠古和上古時期出現過的三皇五帝是誰,歷史上他們是國君,神話上他們又是天帝,使後人無法理清中國神話中的神譜。
《中國神話傳説》正是針對這樣情況,從盤古一路梳理到秦始皇時期,我們無法改變我們的神話沒有讓眾神成為一個都有血緣關係的大家庭的現狀,但這在學術價值角度只能説是東西方神話立足的基點不同,西方神話以希臘神話為代表更側重橫向的小説式的故事延展,而東方神話以中國神話為領軍更側重縱向的史書式的人物縱深,這裏沒有什麼高低貴賤之分。
很多人喜歡稱道希臘神話中神賦人形人性,有着和凡人一樣的喜怒哀樂和愛恨情仇,希臘神話中的神大多自私、任性、愛享樂、愛虛榮,好爭權奪利,嫉妒心和復仇心很強,個性鮮明。
宙斯生性好色,情人與私生子女多不勝數;天后赫拉嫉妒成性,瘋狂地報復情敵和那些私生子女;戰神阿瑞斯和海神波塞冬都暴烈殘忍;太陽神阿波羅和月亮女神阿耳忒彌斯這對孿生兄妹濫殺無辜,一口氣射死尼俄柏的 14 個兒女,只因尼俄柏口出狂言,對他們的母親不敬;愛神阿佛洛狄忒情人多多,紅杏出牆,被丈夫捉姦在牀;冥王哈得斯強搶外甥女珀耳塞福涅為妻,致使姐姐得墨忒耳受盡思女之痛,姐弟反目……
不得不説,從文本欣賞角度講,希臘神話確實很好看,於是在這個意義上,少數人開始詬病中國神話中的各路神仙都是崇高聖潔,無七情六慾,甚至拿出馬克思説希臘人是“正常的兒童”來含沙射影。
一部《中國神話傳説》講盡中國神話人物的悲歡離合,愛上牛郎的織女被迫與家人分離,沉香之母三聖公主被罰囚於華山之下,嫦娥奔月後的悔恨交加,後裔被徒弟害死時的複雜心情,與顓頊爭神座而怒觸不周山的共工,幫助父親黃帝打敗蚩尤但後來卻成為人見人怒的天女魃……可以説,中國神話的人物形象和性格十分飽滿,袁珂先生也許在《中國神話傳説》之外想要對那些無端指責的人説:人吶,還是要多讀書啊。
希臘神話中的諸神故事不把道德作為考量標準,這折射出西方文化的人本精神,強調張揚個性與獨立,而中國神話的眾仙傳説反映出中國人崇尚道德,重視集體,強調集體利益為重,個人利益為輕。在某種意義上戲謔地説,這是一場奧林匹斯山諸神和崑崙之巔的眾仙的對決,這場對決並非要比較誰優誰劣,而是要告訴世人這個世界是多樣性的,每個民族的民族性格和價值觀沒有高下之分。通讀袁珂先生的《中國神話傳説》,我們也能感受到老先生並未要與誰一爭高下,只是默默地在為中華民族的神話下着苦功。
神話沒有消失,新的神話還在產生
在《中國神話傳説》一書的最後,先生的兒子袁思成回憶父親説到:“他坦蕩清涼,胸無宿物”,我想這是對袁珂先生一生最貼切的評價。袁珂先生 1916 年生於四川新都縣新繁鎮,袁思成在接受記者採訪時轉述祖輩的回憶:“父親(袁珂)從小就愛好文學,對民間故事、神話傳説十分着迷,愛不釋手”,“他還是遠近聞名的故事大王,憑藉無窮的想象,他竟能把一個童話故事講上半年,讓小夥伴們個個聽得入迷。”1937 年,袁珂先生考入國立四川大學中文系,後來又轉入華西協和大學中文系,師從著名學者許壽裳,研究中國小説與戲曲。1946 年 8 月,應許壽裳之邀,袁珂赴台灣擔任台灣編譯館編審,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接觸到《山海經》,從此被中國神話深深吸引,開始了一生的研究之路。
▲正在伏案寫作的袁珂先生
在袁珂先生剛剛接觸中國神話研究的時候,西方對中國神話的偏見正值高峯,這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神經,於是他立志要理清中國神話脈絡,還中國神話一個公道。在那樣一個社會動盪的歲月,沒人想到還能有人會不顧周圍惡劣的環境,就是單純想要在學術上“爭一口氣”,更沒人會想到這個四川青年為了這個想法下了一輩子苦功夫。
《中國神話傳説》一書給人印象深刻的地方很多,其中之一就是書中每章末尾浩繁的引文出處和註釋,可見中國神話的研究是考據和理論並行的辛苦差事,每天袁珂先生都要耗上十幾個鐘頭在繁瑣的案頭工作上,而且特別投入其中,常與筆下人物同悲喜,袁思成形容父親專注的時候九頭牛都拉不出來:“我以前經常看他寫文章,他完全是進入角色,有時在笑,有時在流淚,我在外面打鬧,他都不知道”,“有天,一個老朋友過來拜訪他,看他在專心地寫文章,就一直等,等他寫完了看見這位朋友,竟然投入到喊不出朋友的名字來。”
1956 年,袁珂先生重新改寫《中國古代神話》,當時四川大學校刊室編輯譚洛非回憶,那年夏天,經省文聯介紹,袁珂來學校借住,到圖書館查閲資料,“雖然袁珂當時才 40 歲,但已是頭髮花白,他借住的小屋裏,塞滿了書架,書架上一天天增加着線裝書和其他古舊書,他總是在昏黃的燈光下,埋頭查抄資料,不停地寫作。偶爾看到他打飯回來,也是一碟小菜,兩個饅頭。既無鴻儒相訪,亦無白丁打擾,大概每天總要搞上十四、十五個鐘頭。”甚至直到生命的盡頭,袁珂先生仍然執着於神話研究,袁思成回憶:“我和姐姐親眼目睹已進入耄耋之年的他是怎樣密切配合醫生接受手術切除瘤塊的治療,忍受折磨和煎熬,從不呻吟,眉宇間顯示出神話中英雄人物般的氣概。父親病況只要稍有緩和,便立即出院,回到家裏,一邊養身子,一邊繼續執着地鑽研神話,不斷有新書推出。”袁珂先生一生生活簡樸,在人生的最後幾年,老先生卻提出要捐獻他積攢 40 多年的全部稿費 10 萬元和家中數千冊珍貴圖書資料來支持學術研究。
今年(2016)是袁珂先生誕辰百年,老先生已經仙逝十五年了,北宋理學領袖之一張載説讀書人要有骨氣,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我想袁珂先生至少做到了“為往聖繼絕學”。
但在這個寫了幾萬字的雞湯文就敢説自己是“青春勵志作家”的“小時代”,在這個網紅一篇兩千字的軟文就能叫價幾十萬的“狂歡的季節”,袁珂老先生這種皓首窮經的苦行僧式的人生,也許在一些“小鎮才子”和“勵志才女”看來甚至有些“可笑”,這是何必呢?這又是何苦呢?是啊,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自己的價值觀,就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尊嚴,滄海確實橫流了,英雄的本色卻變得光怪陸離,袁珂先生所繼的中國神話之學,以後又會在哪兒?
這是值得所有中國讀書人深思的事情。
“神話沒有消失,新的神話還在產生。”
——袁珂
撰文:豆瓣寶木笑
公眾號:寶木笑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