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吸貓的時代,貓貓真有那麼可愛?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19-08-09 19:40
為什麼貓都有鬍子,連母貓也長一大把鬍子,還根根筆挺如戟呢?
——聽説是為了量老鼠洞;所以你把貓鬍子剪了,它就六神無主,七葷八素,逮不到老鼠。
為什麼貓的瞳孔,白天一條線,夜裏囫圇圓呢?
——因為白天太亮堂,它們省着電;到半夜,好傢伙,蹭一聲把燈調到最亮,眼如銅鈴,捉老鼠去!
為什麼貓非得捉老鼠呢?
——因為老鼠騙貓睡覺,錯過了十二生肖排位會,所以貓恨它——你看,沒聽説有人屬貓的吧?
為什麼沒人屬貓?我就要屬貓!
——可你已經屬了豬啦!
我小時候就這樣,跟外婆你問我答,談論貓的問題。現在想起來,外婆的許多答案是糊弄我的。
但那時,我還真覺得貓很了不起:
它們走路沒聲,夜能見物,善捉老鼠,飛檐走壁,眼睛一眨就上了院牆,而且經常顯出一副“你誰呀,我認識你嗎”的模樣。
真養到了,並不省心。那是1995年,我媽媽有位同事,家裏波斯貓生了一羣小母貓,四處捧着送人,送到我家一隻。我媽沒免俗,呼之為咪莉——也可以叫米粒。
米粒全身雪白,毛蓬鬆如棉花,雙目一黃一藍——我媽叫做一金一銀——慵懶温柔。善撓,喜鑽。
其撓,則撓沙發、撓襪子、撓門、撓桌腿兒,連睡起了伸懶腰,都要就勢抱着桌腿兒撓兩把,借力,一弓腰一眯眼一張嘴一卷舌,呵欠打完,桌子撓夠,新一天開始了。
其鑽,則鑽桌子、鑽沙發、鑽被子。大冬天怕冷,無論主人被子捂得多嚴實,到醒來,發現它總在被子裏:或腹側,或枕旁。
那時節,沒有貓糧和貓沙賣。我媽去菜市場買小貓魚,燉,拌米飯,給米粒吃。平日飯桌上,魚骨頭、肉絲兒,也送個不斷。米粒愛存吃的,把打賞的存在窩裏。每次陽光好,我媽打掃貓窩,總打掃出一堆骨頭。
去菜市場買完魚,我媽還得去找炒瓜子的阿姨,買完剛炒出來的瓜子——不甜,沒有作料味,但剛炒出來,有股飽滿的香——再問她要點碎煤球;回家,煤球碾碎了,給貓做便盆;我媽在一邊看米粒吃喝拉撒,自己嗑瓜子,很滿意。
米粒生活很規律:晝伏夜出,晚上滿家竄,時而怪叫,望之則眼珠溜圓,炯炯若忠勤之士。週日大太陽天,我媽開窗,陽光滿屋,米粒就團在被子上沉睡,遠望一個白棉花球。偶爾睜眼望陽光,眼珠其細如絲,忽然就變得內斂深邃了。
我望米粒全身白毛蓬鬆,總覺得它身材停勻;後來拿去洗澡——貓最怕洗澡,哭天搶地——全身毛都洗得貼了身,才發現軀幹肥胖,四肢精瘦,原來不是運動型貓。洗完澡的貓很狼狽,全身發抖,令人憐惜;使吹風機給吹時,貓温柔閉目;一等吹乾,奮然跳走;沒半小時,我爸看它從牀底鑽出來,長嘆:
“白洗了!”
那年春天,米粒生了一胎,五隻。小貓纖弱如小老鼠,睜不開眼,聲音細弱;我們一家集體照管,怕小貓搶奶,壞了米粒的身體,就給它們灌牛奶。我媽使空眼藥水瓶,灌滿牛奶,抓一隻小貓,喂之,如是者輪換。五隻小貓挺茁壯,只是經常滿地嚶嚶亂爬,失了去向。米粒就一隻只叼着後脖子,叼回窩去。
小貓長大了些,不能繼續養在家了,就送了三隻給鄰居,剩下一公一母兩隻,給米粒做伴,如此家裏就有三隻貓了。
轉過一年半,米粒和它女兒一起各生了一胎,家裏須臾之間,有了十二隻貓!小貓幼嫩,沒法送,得先養着,滿家裏都是細微的喵嗚叫聲,我每天喂貓撿貓不迭,經常是滿懷抱着四五隻不開眼的小貓,大步走到貓窩旁,挨個塞進去。偏巧那時過年,有鄰居要串門,擔心自家的貓;於是來找我媽:
“要不,我家的貓寄養在你們家?——就一個春節假期嘛!——我家是黑貓,很好認,你們家都是白的!”
一傳十,十傳百,都知道我媽願意照管貓了。過年時,我家雲集了二十一隻大大小小的貓。我坐在貓窩旁,給貓們撓脖子時,經常兩手各攀上三隻小貓的事。
我在上海住時,不養貓,只喂貓。
我家在一樓,後窗外有院子,有草地、蹺蹺板和杉樹。窗台有一米長半米寬。小區裏有許多狗,但不會來這裏,因為狗大多有主,和主人形影不離。貓多,因為大多是野貓,就喜歡跳我後窗台曬太陽。
當然除了貓也有別的,比如來過只兔子,像卷筆刀啃鉛筆一樣吃了我遞給它的胡蘿蔔、白菜,留下一些圓圓的糞便後,逃走了。
我在小區糧油店買米買油買花生,也買貓糧。每天拿個碗,盛一堆貓糧,在後窗台放着,自有野貓來吃。偶爾還會發生搶地盤事件。三四隻貓,互相對峙,聳背瞪眼,發出“呼嚕呼嚕嗚嗚嗚”的怪聲。有的野貓多情,吃完了不走,隔着窗看我。
春秋兩季,我午後常開窗,自己敲鍵盤寫字。有大膽的貓會越窗而入,滿地溜達。聞聞書櫃,聞聞牀,找到一個沙發墊子躺下來,睡個午覺。
我去超市,超市的眼鏡胖大媽問我:“聽説小區有人野貓喂得比家貓還肥,是不是你?”我:“是我。”胖大媽做欣然狀:“所以説你買那麼多貓糧!”
我打羽毛球,球掛樹葉上了,到樓旁的車棚去揀竹竿子捅。車棚旁少白頭的大哥朝我笑一笑:“我們家貓是你在喂是吧?”“啊?”“就是那個白的。”“噢……”“謝謝你啊。”
某年冬天,我去海南,住一個山間度假村——確切説,就是舒淇拍《非誠勿擾2》那地方,當然那片兒當時還沒播呢——工作人員説“要小心有壁虎,有松鼠”。臨了壁虎和松鼠沒遇到,遇到一隻貓。那度假村在亞龍灣旁,建山上,有些房間只有木結構欄杆柱子,基本無牆,無法阻擋貓往來。
出去一趟,回來後發現帶上山的飲食都被扯開了:泡椒鳳爪沒了,豆皮還在,被扯了一半。作案者——一隻呆貓——還留在原地,一副天真無邪狀。餵給它吃了一點海口買的金線魚乾後,該貓出去,呼朋喚友,叫了三隻貓一起來吃。
我在葡萄牙的摩爾人故居遺蹟,看見過一隻黑貓。山間風大,人跡罕至,那黑貓陰森森的蹲着,像是摩爾人轉世。我給它吃了點魚乾,它陰沉沉的看了我一會兒就走了。
幾天後,在波爾圖,我走街,見一隻容貌相似的黑貓,總陰沉沉的看着我。我停步看看他,招招手,它點點頭,搖着尾巴走開了。
2017年初冬,我去巴黎郊區某農場練騎馬。農場頗大,容得下幾匹馬散步放養,爭風吃醋;容得下四隻鴨子並排走路,看見人就饒有興致地圍觀;也容得下一窩野貓。
——眾所周知,貓媽媽養了一段時間孩子,便會母性消退,驅趕孩子;它的三個孩子,老大老二都膀闊腰圓、威風凜凜;最小的那隻小母貓相形之下,柔弱嬌嫩。農場主隔三差五來,給貓們喂一盆貓糧;貓媽媽與老大老二埋臉入盆,吃得吱吱有聲;小母貓在外圍轉着,嚶嚶柔柔地叫一聲。大哥二哥回頭朝它“唬”一下,它就回頭跑幾步,呆呆看着。
但她對人類有奇怪的好奇心。我在騎馬時,她穿過柵欄,過來看着我們:馬,人,草地。我朝它伸手,它呆呆地看着,小心翼翼地用臉蹭了蹭。我要走時,它在大柳樹下看着我,又柔柔地叫了一聲。
巴黎入冬後,天氣寒冷。我出去跑步,已覺朔風如刀。看公園裏鴨子們都抖抖索索,不知怎麼,我想起那隻小貓來。但我知道養貓有多麻煩,不太想真養……但是入冬了,那隻小貓怎麼辦呢?
我帶了一個專業的貓包——透氣,可視——坐上小火車去了郊區農場。遠遠看見大柳樹了,聽得一聲叫,再看,小母貓已經朝我跑來了。我抱起它,先餵了點貓糧,摸摸它的腦袋。我拉開貓包拉鍊,它自己鑽了進去,還挺享受似的趴平在絨毯上。我拉上拉鍊,朝車站走。
它大概覺出不對,開始哀聲叫喚,撓包;我也不管;上了小火車,我料它逃不走了,拉開拉鍊,它伸出個腦袋,呆呆看我。我也不會貓語,只好柔聲對它説:“乖,帶你去一個暖和的地方。”
從此直到我進家門,它在貓包裏一聲都沒再吭。
它以後要有個名字了,嗯,就叫Shiva吧。Shiva到家的第一天,看見貓糧盆如不要命。胡吃海塞,須臾不停,讓我想到傑克·倫敦小説裏,那個餓過之後胡吃海塞,還在被褥枕頭下面藏麪包的人物。平時它膽小,家裏有人來回走,它就縮到牀下,唯恐攔了我們的路;到家第二天早上,它喵喵叫着把我引到洗手間,讓我看昨晚備好的貓砂——它已經排過便,又扒拉過貓砂了;彷彿在怯生生跟我説:“你看,我這麼操作對嗎?”
我給它餵了一嘴魚乾,它高興地舔了舔我的手。
經過了頭半個月的報復性暴飲暴食,Shiva變得放鬆了。大概發現了貓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發現了主人對它的好並不是片段給予的,它變得温和了。我在灶台做飯時,它呆呆地在旁打量,疑惑地聞聞食材——Shiva從不偷吃,它只是總帶着種“不可以瞞着我偷吃好吃的喲,我要看着的”的神氣。
我給它買了玩具,買了貓窩,買了自動餵食器,買了自動飲水機。玩具,Shiva玩得很開心:它喜歡練習狩獵技能——雖然這輩子未必用得上了——但依然樂此不疲地來回奔跑,時不時朝我們叫一聲,儼然“你看看,我可能耐了!”自動餵食器每天定點一響,它就下樓去吃;飲水機,它瞧着新鮮,會像文人墨客看小橋流水似的,長時間看着流動的水,小心翼翼地舔一舔,再舔一舔。
2017到2018年的冬天,我經歷了幾年來最深的一次季節性情緒失調——原先就有這毛病,1月下旬加深了。我之前一向的對抗方法,是提升光線,提升體表温度,是喝水,是好好睡覺,是自己做飯攝入大量蛋白質與水果,是收拾屋子,是運動。但在這年冬天,這些招都不太有用。尤其是,Shiva總是在凌晨五點半就撓我起牀,讓我缺睡。而缺睡對抑鬱是加深的。
我回頭想了想:既然Shiva可以接受從農場到家居的環境變化,我大概也……可以?
我開始每晚提前到十點甚至九點半睡覺,次日五點半起牀。天還沒亮,喝一碗粗綠茶,開始寫東西。期間,Shiva有時跳在我膝蓋上睡回籠覺,有時嚶嚶叫着要吃魚乾;我經常在早上八點半就完成了當天需要的大多數寫作內容,然後可以安心地繼續給它營造生活環境。——“不要抓!給你把玩具裝好呢!”“不要舔!!這不是吃的!!!”
2018年2月到3月,我翻譯完了一本120頁的法語畫冊,將另一本書完稿(都在2018年秋天出版了),還掉了五公斤體重。而Shiva到了三月中旬,也終於可以放棄一點依賴了——它樂意躲到鋼琴凳下的貓窩去躺一會兒,不再一味跟屁蟲似的跟着人轉。
3月下旬,我回上海見朋友。説起Shiva,眉飛色舞。説到怎麼給它構築生活環境,説到怎麼讓它從農場的寒冷環境裏變成一隻温柔的貓貓。朋友提醒我:
“你好像也變了。”
“是嗎?”
“嗯,真的變了。”
我想想,似乎,是的。
有時長久看着貓貓,會有種虛幻感。貓貓每天睡很久,起牀就四處巡視領地,然後找僕人玩。找到喜歡的地方就睡,高興時就翹着尾巴打鈎。有流水和吃的就很開心。它們不羣居,挺獨立,經常充滿好奇心,但也不太依賴人。它們不發社交網絡,不趕公車,不湊飯局,大概也不開同學會和家長會。吃,睡,開心地散步。好像也是一生。
看着貓兒發呆。想着,比起被世事折騰暈了的人類,貓和狗其實比較洞明世事,瞭解宇宙真理;只是狗比較厚道仁厚,而貓比較率性自我,於是就讓人覺得狗狗比較呆萌,貓貓比較狡黠——於是大家很容易覺得,狗好但容易覺得貓可愛。
可能我把貓兒當做柔弱的小東西,貓兒卻把我當個需要幫襯的不會狩獵的傻瓜?
本來一直以為是我在照顧貓貓們。但仔細想來,其實是貓貓們療愈了我吧?
如果您愛貓,我推薦您去希臘諸島玩。
島上的貓,慣例反客為主,不把自己當外人,但並不因此就討厭人——相反,大概是對人太無機心了,跟着人都無所謂。
去海邊游泳,會有貓跑到海灘邊,一反歐洲大陸貓怕水的習慣,在海灘邊溜達,甚至當場給你表演一個“我會打滾喲,看”,沾一身沙子,嗖嗖又抖落了,跟你蹭蹭手,然後自來熟地去海灘邊的傘下蹲着,打個呵欠,“啊呀呀今天好曬呀!”
我最羨慕的是下面這兩隻。
每當覺得生活好像複雜得無可言喻時,就想想:如果換了是這兩隻貓,它們會選擇怎麼做呢?大概是我看貓兒像朵花,貓兒把我當傻瓜吧。
真是幾度夕陽紅,橘貓黑白海角上,慣看秋月春風。
兩隻貓貓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