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困專項可以改變農村孩子的命運嗎？_風聞

應試教育是寒門子弟的希望嗎？

我覺得是一種希望，不僅僅是學生的希望，還有可能是家庭和當地社會的希望。

轉眼間八月上旬已經走到了末尾，離很多高中學子的開學季越來越近了。

在這個特殊的檔口，今天聊一聊我記憶裏面的應試教育和貧困地區的招生計劃。

我來自大西南地區“全國卷大聯盟”中的某個國家級貧困縣，文科，高考成績高出本省一本線70分。

通過貧困專項計劃被上海的一所985學校錄取。如果走普通錄取途徑的話，我的成績在當年的錄取環境下可以對標蘇州大學，理論上可以進圖書情報管理專業。

應試教育是很多人唯一的機會嗎？

是的。

我讀書的時候，“素質教育”的口號已經深入人心，但是礙於當地的經濟條件和文化限制，我們似乎並沒有“素質教育”的可能。那個時候還是簡單的3+1，全省考生在主課之外，任選文綜和理綜進行考試和排名。在整體層面上來看，學校的教育理念是應試製的：一切以高考為準。

7點左右上早自習，午休1個小時，晚自習9點結束，週六下午5點放學，週日中午1點上課，每個月放一個“完整的週末”（週五下午5點放學，週日晚上7點上晚自習）。每週有周考，每月有月考，每三個月有聯考。平常的生活就是刷題，講題，刷題，講題，沒有別的。

我所在的縣城，城中心（交通樞紐+商業樞紐+學區房）房價3000一平米，全縣城鄉居民平均月收入在2500-3000之間；而我所在的學校，是全縣有限的三所高校之一，也是全縣最好的學校，每一級大概1600人左右，以理科為主，在貧困專項計劃普遍受惠以前，學校近十年最好的錄取結果是北京師範大學和南京大學這樣的名校。

我的中考成績在全縣前20，所以拋開那些出去讀書的“尖子生”，我剛好可以進入到學校裏面最好的班級讀書。因為一些主觀因素，我們那一屆的“火箭班”比普通的班級要特殊一些——當屆的文理科“火箭班”配置了幾乎全校各個學科的“學科帶頭人”，從教師資源和教學資源上來看，這兩個班幾乎是“滿配”。因此，長遠來看這兩個班級的“最高分”是對標華東五校這個級別的。

班上的學生學習很刻苦，學校也抓得非常緊——相較於素質教育，我們的風格更接近於“衡水模式”：除了刷題就是刷題，除了學生私自逃出去上網和每週一次的體育課以外，幾乎不存在任何娛樂活動。從高一下學期開始劃分文理科以後，課後活動、美術課、計算機課，統統Tan90。

（圖片來自網絡，侵刪）

當時課任老師有一句話：除了拼成績高低，拼學習時間，拼刷題數量，你還可以和別人比什麼？

現在想想，這是對很多人青春乃至於人生的寫照。

以文理科各自的火箭班為例，縣城的學生和周邊農村學生的比例大概是1:2，班上很多孩子都來自農村，英語也幾乎是高中進校才開始重新學，從識讀音標開始，瘋狂地背單詞、背文章、練語法、刷句子，普遍在高二左右才擁有比較穩定的“高考水平”。這還僅僅是“閲讀和寫作的能力”。

同學A來自農村，從高一開始到高三，穩居前三，常年排年級第一，裸分是本省清華北大的水平，最後去了北京最好的兩所大學之一。她屬於那種天賦型+勤奮型綜合選手，可以説是應試教育下好學生的模板：

老師講課的內容基本一點就會，沒有經過專門的奧賽訓練，但是做奧賽題也能做一個八九不離十；題目看一眼基本就知道解題方法和步驟。根據周圍同學的觀察，她差不多每天清晨6點起來就開始學習，午休和衞生掃除的時候會一個人記一下單詞或者給同學講一下習題（這是一個利人利己的好習慣！），在正常的教學內容以外，她會經常刷一刷錯題，或者給同學講大家不會的內容。這是所有人的模板，也是所有人的榜樣——至於絕大多數學生，有她天賦的沒有她刻苦，有她刻苦的沒有她這樣的天賦。既有她天賦和刻苦的人，沒有她這樣的成績和風度。

同學B中考是全縣狀元，以絕對的高分和雄厚的財力跑到省會的名牌中學讀書，夙興夜寐，懸樑刺股，一路刷奧賽刷夏令營刷經歷，憑着有份量的獎項獲得北京和上海最好的幾所學校的加分優惠，最後以絕對高分和錄取意向進入“雙一流”高校讀書。

他們在很多層面上，就是“應試教育”和“素質教育”的一個縮影：

大家以學習成績為基礎，各自爭取進入名校，改變命運的機會。

但是同學B只是一個縮影，同學A和同學B都不是絕大多數人可以成為的人。

但是同學A的路徑卻是絕大多數人實際上可以選擇路——也是唯一可以選的路。

在我所處的那個班級裏，有的農村孩子一週的生活費（吃穿用，學習用品，電話費、路費、資料費等等）合起來只有800元。能夠去市區乃至省會讀書，是個例中的個例——況且在這些地方，所謂的素質教育也僅限於那些可以為高考帶來加分的“素質”，説白了就是奧賽和各種比賽——但這是大多數沒有條件去爭取和參與的，甚至大多數人都不知道有這些東西。

更大多數人，更無限接近於同學A：

他們每天在學校的監督下起來得很早、在課業的壓力下休息得很晚，他們不停地刷題刷題——為什麼？因為除了考試，他們沒有別的出路。

我周圍的同學，有不少人一年的家庭收入是小五萬，甚至還不到。

這是什麼概念呢？

有的學生家中，一年主要收入渠道的入賬差不多6-8K。給另外一個數據。

2016年上海市職工月平均工資為6504元。

學才藝？學奧賽？素質教育？出國讀書？可能嗎？

貧困專項計劃，是一場賭博，還是一個機會？

貧困專項計劃是近年來國家普及推行的教育扶持計劃。

國家在普通高校招生計劃中專門安排適量招生計劃，面向集中連片特殊困難地區生源，實行定向招生，引導和鼓勵學生畢業後回到貧困地區就業創業和服務。

並不是所有的學生都可以參與這項計劃，計劃的大致的要求是：

1.高考報名時具有國貧專項計劃中當地省份所屬困難縣户口且連續滿六年。 

2.具有户口所在縣高中三年學籍（在户口所在縣實際就讀，並在户口所在縣參加高中畢業會考）。

而也並非擁有填報“專項計劃”就擁有了人生天梯的“門票”。

貧困專項計劃是在平行志願和提前批之外，“額外”給國家指定的困難地區的孩子填報志願的機會。

依然得拿成績説話，報志願最後還是得排名看排序。

（圖片來自陽光高考-學信網）

於是很多炮火就集中在了這個地方：因為窮，所以就多了機會嗎？

其一，任何的政策都不是針對個人的，而是面向羣體的。貧困地區也有富人，富裕地區也有窮人，專項計劃並不是你有了，你就可以，況且太陽也並非照在一個人的家門口。

其二，專項計劃可以看做是對東西地區“信息差”的一種補償。從整體來看，發達地區的學生更有可能和概率，擁有更多資源和信息，參加各種有利於錄取或者可以加分的活動。 

應該要知道，每年各個大學在某個省份的招生人生都是國務院、高校和省教育廳三方協定的，變化不大。而從整體來看，教育不發達地區的錄取不平衡問題反而更加嚴重：基本一個省的文理狀元，都會被省會或者強勢市區的名牌學校尖子生承包，縣城中學的學生很難有突破性地、集體性的建樹：

名牌，是用錢砸出來的。

我認識本省一個市區的家長，她給她孩子補習會考成績（高中期間的考試，與高考關係有限），一門無關緊要的課，20節課，每節500塊；而有的縣城，高中一年的學費也不過800塊。

説難聽點，從羣體層面來説經濟條件和教育資源很多時候就決定了很多學生的成績上限。

講課的老師、你做的“模擬試題”、你參加的“全區/縣/市聯考”，乃至於你瀏覽過的書，你走過的路，你睡過的覺和你吃過的飯都影響你的成績和你能就讀的大學。

整體來看，每個XX省會的XX附中大多數都比XX貧困縣的第一中學要強吧？

其中的微妙和必然，大家肯定也都明白。

貧困專項，是給了很多有潛力的學生機會：而這個潛力不僅僅是看天賦，還有你的成績。

它還要看你搜索信息理解信息的能力，考試的狀態和填報志願的勇氣。

會不會存在貧困地區的學生因為專項計劃進入到高校中不能適應的情況？

會，我自己就是，我的英語在班上就是墊底，我聽力就是怎麼聽都聽不明白。

但是我們就一定弱嗎？

不一定，我自己在計算機、體育和英語拉低績點的情況下，也依然能排到年級的30-50%。

貧困專項進來的學生，固然沒有看得見的強，但是未必就很弱。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是騾子是馬拿出來遛一遛。

沒本事被淘汰這是理所應當的，但是沒有比一比又怎麼知道花落誰家？

很多貧困地區的孩子不是不行，是“我本可以”。

他們是需要錢、需要資源、需要時間，但是更需要的是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貧困專項的目的，終歸是讓更多人有機會學習到新的知識，改變社會，造福家鄉。

“引導和鼓勵學生畢業後回到貧困地區就業創業和服務。”

我認識的人裏面，通過貧困專項去清北的有，去華五的有，去六大直屬師範院校的有。

雙一流、C9統統都有……

但是沒有這個計劃，他們就讀的學校也不掉到地上去。

但是，儘管他們的成績都是高出一本線絕對的N多分，雖然他們都可以用碾壓性的優勢進入一些211和985大學讀書。但是對於清北華五，他們只能看看而已，這就是現實。

你能考650,660，但是就有市區的孩子可以考到670,680。

你靠刷題數學考了130分，別的孩子憑什麼不能通過奧賽和名師指導刷到140？

農村孩子的競爭是從中學開始的，可是很多城市孩子從幼兒園就開始了，這能一樣嗎？

我不認為這是絕對的不公平。

反而人家投入的比你多得到的跟你一樣，這才是不公平。

農村地區的孩子投入的是時間和汗水，市區學校裏面的孩子投入的不僅僅是時間和汗水，還有超過常人想象的刻苦和艱難——而這些吃苦的機會，農村孩子很多是不曾擁有的。

“引導和鼓勵畢業生回鄉”，最後他們回去了嗎？

説來很羞愧，除我以外，我認識的同一級幾乎所有通過貧困專項計劃出來讀書的同學都回去了。

公務員、醫生、律師、教師……他們用自己的知識和見解，在改變着鄉土社會和當代中國。

他們用自己在北京、上海、廣州學習到知識，經歷過的世界，在一點一點影響着聚光燈看不到的地方。

我們生活中有英雄嗎？有，而且就在我們身邊。

有錢不可以為所欲為，但是可以拉開教育的差距

中國很多地區的教育現狀超出一般人的想象，乃至於我就已經算“貧困人口”了（非開玩笑），但是我對真正的貧困依然一無所知。

“見識”會影響孩子們的能力嗎？會。

兩三年前，我曾經和縣城裏二線高中的一個老師聊過天，他帶的是一羣我們眼睛裏的“差生”，他説很多時候孩子們文化課抓不上去，也不能怪孩子們不努力，是他們真的理解不了。很多縣城裏孩子一説就知道的東西，他們完全不知道是什麼，解釋半天依然不明白。我接過他們的時候，連字母都不會寫。他們也很刻苦啊，五點鐘起來，兩點鐘睡，可就是再怎麼努力就是學不會——不要説去和最好的那些學生比，就是比我這所學校的其它學生，他們的成績也很吃力。

我當時給他們做了一個演講，用我高中接受過的答題方法把語文試卷給孩子們拆解了一遍，最後孩子們説原來高考題還可以這樣理解？原來每一個題都有自己固定的命題規律、破題規律、解題規律和答題規律啊。他們的眼睛裏閃着星星，半嚴肅半認真地説兩個小時講的這一套題比自己上過的很多語文課都學的多——而這些東西不過是我在高中語文課上的時候，被自己的語文老師唸叨得直犯困的一般內容了。

下課的時候，有同學們起鬨説有一個孩子一定要給我看個東西。結果是有一個害羞的男孩子拿着一個筆記本對我説，老師這是我最喜歡的文章，路遙寫的，你聽説過路遙嗎？他拿過來給我看，我着他扭扭歪歪的字，並沒有看清楚他摘抄的是什麼，心裏想路遙誰不知道啊，但是後一秒，我就覺得可能在孩子心裏面，路遙就是他的寶藏作家了吧。

在他的心裏，也有他平凡的世界和人生。

我是來自農村的，農村孩子之間差距尚且如此，農村孩子與縣城孩子呢？縣城孩子與城市孩子呢？

我跟那位老師聊天的時候，老師有點哽咽，説有一次自己給孩子們買了水果，孩子們對我説好好吃，自己從來都沒有見過這些。老師説他自己一看，這不過是自己在縣城超市裏面隨便買的東西而已。

如果不是親身感受，我也會把這當作一個段子。但是這就是生活，就是生活的實際和真相。

成績不好，跟不努力必然有關。但是並非所有人沒能夠“出人頭地”都是因為他們自己不努力。

所以後來很多人在我面前罵應試教育的時候，我就再也沒有辯解過了。

當你批評一個人的時候，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擁有你所擁有的優勢條件。

應試教育也好，貧困專項也好，他們都給了那些有天賦、有勤奮、有運氣的孩子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而這些不起眼的星星，一定可以在未來匯聚成一道光，照亮更多人前進的路。

應試教育下的學生：他們可能只需要的是一個機會

我為什麼贊成應試教育？

我覺得任何事情，純粹是最重要的。

比技術，大家就堂堂正正地比技術，技不如人，甘拜下風。

比資源，大家就光光彩彩地比資源，家大業大，贏得光彩。

我最害怕的是什麼呢？

在較量技術的賽場上比資源，在比拼資源的競爭中論技術。

我稱這種行為是流氓行為。

在比手藝的對方你説你裝備比人家好，而真的到了評裝備的時候，你又説人家技術不行。

這是不對的。

這篇文章，並不是説應試教育比素質教育好，教育弱省地方的學生比強省的孩子們更需要改變命運的機會，也並非説出國讀書就如何如何。

不是的，教育強省、教育大省的孩子們往往比貧困地區的孩子更艱苦：

更加綜合複雜的考核體系、更加嚴苛的錄取條件和教育渠道、更加昂貴的教育投入……

更大的壓力、更大的迷惘、更大的無奈……

人生飄零苦短，如草木之上的朝露，轉瞬即逝的一生裏我們都在追求人生的價值和意義。

就像給她愛五里面，老富對着小崔説去大學唸書吧，教育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用來改變命運的機會，但是對於很多人而言，除了教育，他們也沒有別的機會了。

我們為什麼要接受教育？

教育就是褪去了知識，褪去了學校的光環，還留在我們心中的道德和品格，還保持在我們身體上的思維方式和處事習慣，教育就是人們所説化成灰我也能認得你的東西。

教育就是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是改變我不甘被平凡和貧困束縛的一生。

教育是什麼？是我也可以有機會仗義執劍，迴護心愛之人。

我們奮力前行，逆水行舟，不斷後退，直到回到往昔歲月

——

李建勳 

筆名如有重合，純屬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