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週刊:地平説與美國的否認科學論_風聞
大牧_43077-2019-08-10 14:45
新聞週刊:地平説與美國的否認科學論
原文標題:Flat Earthers, and the Rise of Science Denial in America
譯文標題:地平説與美國的否認科學論
原刊媒體:新聞週刊
作者:Lee McIntyre
原文鏈接:https://www.newsweek.com/flat-earth-science-denial-america-1421936
我們在媒體上每天都能看到一些不可思議的新聞。美國22個州出現了七百多個尋麻疹病例,主要原因是患者拒絕接受注射疫苗。美國參議院的環境保護立法陷入僵局,原因是黨派傾向嚴重的政客搞不清氣候與天氣的區別,儘管科學家曾經告誡我們必須要在2030年把全球碳排放量削減一半,在2050年實現零排放。就在這些讓人難以相信的消息中,地平説運動越來越引入注目。
更糟糕的是,科學家(還有那些關心科學的人)尚未找到一個有效的辦法來回擊否認科學論。在這個“後真相”時代——就像媒體報道的標題“為什麼事實不能改變我們的思維”——如何説服那些拒絕接受證據的人的確是一個大問題,不僅在科學領域,在其它證據確鑿的事情上也是如此。在經驗主義的環境中,科學家往往會提出他們的證據。但是當他們的數據被對方拒絕,或者個人的可信度遭到質疑時,他們就會變得憤怒,並不再和對方打交道。這或許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認為,把對方當成沒有理性的人並不再與之接觸(即使他們真是這樣的人)或許是一個有潛在危險的做法。更糟糕的是,當有人叫囂着提出類似“百分之百認同”全球氣候變暖,或者我們是否“確定”疫苗不會引發自閉症等問題時,如果繼續使用“證據”這個武器,只能讓科學走向人類的對立面。
我們不能再這麼做了,我們不能僅憑歷史上的成功經驗來捍衞科學的權威。氣候變化懷疑論者已經知道化學療法所帶來的奇蹟……但是這與1998年全球氣温創下歷史新高有什麼關係?科學界中的哲學家在過去幾百年裏一直在試圖尋找科學與非科學之間符合邏輯的精確“劃界”。
更好的回應方法是停止討論證據、確定性和邏輯,而更多地去關注科學“價值觀”。我在《科學態度:捍衞遭受否認、欺詐和偽科學攻擊的科學》一書中提到,科學最獨特之處並不是它的方法,而是它的“態度”:科學家重視證據,當新證據出現時,他們會改變自己的觀點。這才是區分科學家與否認科學者和偽科學家的真正標準。
地平論者對我講述了他們的思想歷程,聽起來就像是皈依宗教:一天,他們服下“一個紅藥丸”,突然發現了其它人一生都沒有看穿的真相。
最近我有機會親自測試這個理論。2018年11月,我前往科羅拉多州丹佛市參加了“地平説國際大會”。在皇冠酒店的會議大廳裏,我看到600多名歡呼雀躍的地平説支持者參加為期兩天的會議,會議內容充滿了各類多媒體演示,有各種各樣的“證據”證明“地圓論者”在過去一千年裏矇蔽了我們的雙眼。
首先,讓我來澄清一個最基本的問題:是的,這些人都是認真的。相信地球是平的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們幾乎每天都因為自己的立場而遭到詰難。與我交談過的每個人都説,他們以前也相信地球是圓的,但是在某一天“警醒”過來,發現了全世界的驚天大陰謀,所有人都在欺騙他們。讓他們警醒的咒語是“相信你的眼睛。”“自己去做實驗。”“水面是平的。”“太空是假的。”“政府在911事件上欺騙了你,登月是為了隱瞞地平説的謊言。”
大部分地平論者説他們的思想歷程就像皈依宗教的過程,有一天,他們“服下紅藥丸”,(是的,他們喜歡看《黑客帝國》)突然發現了其它人在錯誤的教育和引導下一生都沒有看穿的真相——地球是平的。
這個理論馬上就引出了一系列的問題:
他們究竟相信什麼?(地球是一個平板,“南極冰山”環繞四周,上面罩着一個穹頂。)
誰隱藏了這個秘密?(政府、美國宇航局、飛行員,還有其他人。)
他們為什麼這麼做?(一個男人告訴我:“都是敵人,魔鬼給他們很多好處讓他們隱瞞上帝的真相。”)
為什麼其他人沒有意識到?(因為他們被矇蔽了。)
相信地球是平的有什麼好處?(這就是事實!這是聖經中對地球唯一客觀的描述。)
那些能證明地圓説的科學證據呢?(都有缺陷……這就是這次會議的主題。)
研討會的話題千奇百怪——“地圓幫”、“地平論的科學方法”、“地平活動綱領”、“宇航局和其它太空謊言”、“用聖經證明地平説的14個證據”、“把地平説傳播給你的家人和朋友”,我感覺這兩天是在另外一個星球上度過的。他們的論據不但荒謬,而且極為複雜,很難得到證實,如果你相信地平論者的“第一人稱證據”論點的話。很明顯,所有與會者都感受到了一股社交強化的力量以及一種歸屬感。心理學家一直認為信仰也受社交環境的影響,2018年地平説國際大會就是一個印證“同僚壓力”的實驗室。
在會議的第一天,我不做任何發言,只是靜靜地聽。我戴着會議的名牌,認真做筆記。第二天,我的科學哲學家本性讓我不能再沉默了。與諸多人交談過之後,我的結論是地平説就是一個基督教基要主義與陰謀論的奇妙混合體,即外人不可信,相信地平説(對某些人來説)就等同與信仰宗教。我並不是説大部分基督教信徒都相信地平説,但是我遇到的幾乎所有地平論者(當然有幾個人除外)都是基督教徒。儘管他們宣稱對地平説的信仰與宗教信仰無關,而且還積極地提供一些“科學證據”,但他們的經驗主義發現都試圖把地平説與宗教聯繫在一起。一旦他們開始尋找所謂的證據,就發現身邊的這些東西俯拾皆是。
會議中的大部分主題都是為了證明地圓説的“科學”證據不可信,而他們自己的地平説“證據”更加站得住腳。幾乎所有的理性推理方式都被推翻了,取而代之的是選擇性採信、讓信仰溶入意識形態、確認偏誤。這種環境下還怎麼討論問題?你不可能説服一個拒絕接受積累了數千年科學證據的人,還繼續給他提供新的證據。無論我説什麼,他們總有自己的理由:宇航局偽造了太空照片;飛行員也是陰謀中的一部分;水不能附着在旋轉的球體表面。
2014年9月2日,美國宇航局航天員裏德·懷斯曼在國際空間站上發推特,貼出這張照片。
於是我改變了策略。我不再討論證據,而是分析他們的推理過程。
陰謀理論者的問題在於,他們自稱懷疑一切,但其實很容易受騙。他們對證據奉行雙重標準:無論什麼證據都不能讓他們相信那些他們不想相信的事,而少少的一點跡象就能讓他們相信願意相信的事。“科學態度”與此相反,這是一種靈活的思維方式,可以根據新的證據改變一個人的想法。
這就是我的武器。
我沒有問他們“讓我看看你的證據”(他們會很高興這麼做)或者“這是我的證據”(他們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而是問:“在什麼情況下能讓你相信你是錯的?”他們似乎對這個問題沒有任何準備。
第一次,我把這個問題提給一個剛剛走下講台的演講者。他表示自己沒有受過科學方面的教育,但他穿着一件白色的實驗室大褂,他説這能讓自己看起來更有權威。我問他,什麼樣的證據或許可以讓他相信地球是圓的。他説:“讓我看看你的證據。”我問他想要什麼證據,他讓我看他剛剛在演講中出示的一個“證據”:從60英里外密歇根湖邊拍攝的芝加哥城市景色。他的觀點是,如果地球表面是彎曲的,那麼你就不會從這裏看到任何建築物。
“等等,”我説,“你剛剛説宇航局發佈的所有照片都被篡改過……那麼我為什麼要相信這張照片?”
“你應該相信,”他説,“因為我認識拍攝這張照片的人,我還親自去過密歇根湖,從46英里外重新拍攝了一張照片。”
我在腦海裏粗略地算了算,差不多在45英里外芝加哥最高的建築物就會消失在地平線之下。(必須承認,他們是稱職的數學家。)所以他説的是正確的了?
不,原因是一種我們熟悉的物理現象“上現蜃景”,根據水面温度和空氣的相對温度,你在照片中看到的並不是芝加哥城市的景色,而是天空中浮現出來的蜃景,也就是一種視覺幻象。(我們都見過類似的“下現蜃景”,就是在炎熱的天氣裏,平坦的路面好像鋪着一層水。)光在某些情況下並不沿直線運行。
他笑了。
“我剛才已經解釋過了,”他説,“那都是偽造的。”
“你在講台上沒有解釋,”我説,“你只説自己不相信。”
“我就是不相信。”一羣粉絲擠過來,他有點不耐煩了,但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你為什麼不從一百英里外拍攝?”我問。
“什麼?”
“一百英里。如果你能去到那麼遠,不但城市會消失,蜃景也會消失。如果它沒有消失,我就承認這是你的證據。”
他搖搖頭:“船長不同意我們走那麼遠。”
輪到我發起嘲諷進攻了。
“什麼?你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了這項工作,卻忽略了這一點?一項偉大的試驗近在眼前,卻為了55英里的距離就放棄了?”
他轉過頭開始與其他人交談。
與否認科學的人交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他們不會在證據面前屈服,因為他們從一開始就不會用理性的態度看待證據。當然,我沒能説服那個發言人,實際上在兩天的地平説國際大會上我沒能説服任何人。但是我的確做了一件或許會改變他們信念的事情,我儘量表現了自己的存在感。
研究發現,人們不大容易被數據説服,但是在與他們信任的人交談時,比較容易被説服。我不敢假設地平説國際大會的發言人相信我,但是的確感覺自己有了那麼一點可信度,因為我並不是沒頭沒腦地問幾個問題就離開。我儘量讓自己出席大會所有的議程,儘量多地與人交談。我甚至還邀請一位客座講師共進晚餐,我們花了兩個小時的時間毫無保留地討論火箭發射和飛越南極洲的問題。這個人很聰明、思維敏捷、思辨能力強,我甚至有點喜歡上他了,但是幾乎在所有問題上我們都不能達成一致意見。
當人們感覺到威脅,他們就會退回自己的小圈子裏,地平説羣體也是如此。他們的“研究”就是在Youtube上觀看大量有關地平説的視頻,一旦湊夠了人數,他們就召開會議。他們甚至準備在2020年發起一次地平論遠征,目的地是“冰牆”。他們似乎真的想要尋找證據。(我在想,乾脆製作一個電視真人秀節目,跟蹤他們的遠征,節目名稱就叫“世界邊緣”。)
地平論者認為我們生活在一個巨型的碟子上,四周是“南極冰山”,上面是一個拱形的穹頂。
但是地平論者以及其它否認科學論者真正的問題不是他們不去尋找證據,而是他們不會理性看待證據,他們沒有科學的態度。那麼我們該怎麼做?
我認為,對這種現象置之不理不是明智的做法,這隻會增加雙方的不信任和進一步的兩極分化。畢竟科學家在遭到質疑的時候不能回到自己的小圈子裏。(在地平説世界大會上,我聽到了一些未經證實的傳言,説附近酒店正在舉辦一個科學會議。當然,沒有科學家願意到這裏來駁斥地平論者。)
否認科學論危害極其嚴重,不容忽視。你或許覺得地平説無關痛癢,但是他們現在已經開始討論如何招募新的信徒,包括兒童。而且根據他們自己透露的信息,這個團體日益壯大。他們最近甚至招募到一些明星,比如凱里·歐文(譯者注:波士頓凱爾特人隊球員)和威爾森·錢德勒(譯者注:洛杉磯快船隊球員)。很多城市都有地平組織的“聚集點”,就在丹佛大會召開之前,有人集資包下了一塊廣告牌。
基於我的學術背景,我擔心的事情是所有的否認科學論者都秉持着基本一致的推理邏輯,他們相信陰謀論,有選擇性地接受證據、推崇自己的專家,這和否認進化論、氣候變化,以及最近出現的反對疫苗羣體所使用的手段如出一轍。或許過不了幾年,地平論者就會參選學校委員會,敦促物理老師“傳授有爭議的理論”,就像智社論者(譯者注:是對神的存在的宗教性邏輯論證)幾年前嘗試的行為一樣。
如果我們能明白否認科學論的最基本成因,或許我們無法在短時間內將其消滅。但是對於我們這些信奉科學的人,必須要與否認科學論鬥爭到底。
但是我們必須要注意方式和方法。
正如我在《科學態度》所提到的,我們必須停止吹噓科學在歷史上取得的成就,把不確定性當作科學原理的強勢所在,而不是它的弱點。無論我們有多麼強大的證據,科學永遠無法“證明”氣候變化真正發生了,也無法證明疫苗是絕對安全的,甚至無法證明地球是圓的。這恰恰是科學推理的魅力所在。
但是,科學家可以從講述重要性和可能性的基礎上更進一步,打破那種只要沒有足夠的證據,所有理論都站得住腳的謬論。科學信仰並不是基於確定性,而是基於“正當理由”,也就是對現有證據的解讀。有證據表明人為因素導致全球變暖的幾率已經達到了“5西格瑪”水平,而且如果不是因為全球變暖,該信號出現的概率只有百萬分之一。這絕算不上“確定”,但是我們不能否認這足以構成理性的認同。如果把確定性當作標準,否認科學論就可以攀附着證據這顆大樹長久生存下去。所以,讓我們給他們好好解釋一下科學運作的原理吧。確定性是經驗信念的非理性標準。
當科學家開始尋找證據,結果發現原來的理論有誤時,他們絕不會坐視不理。如果問題變得很嚴重,原來的理論必須要被修正甚至被放棄,拒絕這麼做的人肯定不是科學家。但是我不認為這是方法和邏輯層面的問題(與卡爾·波普爾(譯者注:奧地利哲學家)的觀點不同),我認為這是價值觀的問題。科學運作的原理之一就是它不會假設自己知道所有問題的答案,它願意接受新思想,但必須要經過嚴格的檢測。科學界有一整套方法來貫徹這個願意,包括數據分享、同行校驗、複製可行性。科學的態度並不僅僅是個別科學家的行事規範,而是指導着人類理性發展的道路。但是老百姓對此有多少了解呢?
因此我認為捍衞科學最好的方法是與否認科學論者做更多的溝通。我並不贊成多年前那種斷斷續續的電視辯論,他們曾經讓詹姆斯·漢森(美國宇航局科學家,積極主張應對氣候變化)和陰謀論者同時出現在電視屏幕上,給他們同樣的時間闡述自己的觀點。給錯誤觀點散佈的機會本身就不可取。我希望有更多的科學家出現在媒體前,不是去宣佈他們的新發現,而是去講述嚴密的科學結論產生過程。我的確認為科學論者和否認科學論者需要更多的交流,就像最近華盛頓出現尋麻疹病例之後,公共健康官員與反疫苗論者召開的研討會。
以科學的觀點來看,你的理論總有可能出差錯。科學家與否認科學論者的區別就是他們在什麼程度上去追求這種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