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界的女漢子們在驕陽烈日下“救”文物_風聞
中国考古-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官方账号-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2019-08-11 09:50
德清雷甸鎮中初鳴良渚文化玉器加工作坊遺址羣(下稱中初鳴遺址羣),是迄今為止長江下游地區良渚文化時期發現的規模最大的玉器加工作坊遺址羣。2018年,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聯合德清縣博物館對其進行了調查、勘探和發掘,出土陶器、石器、玉器(包括玉料、半成品、殘件)等標本共2000餘件,其中玉料、玉器半成品1500餘件。
“你們隨時來,我隨時都在。”和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朱葉菲表達了採訪意圖,我們很快就收到她乾脆的答覆。7月29日,晴,最高温度38攝氏度。我們前往中初鳴遺址羣中的王家裏遺址,走近高温下的野外考古人。
採訪者與朱葉菲(左1)在考古工地。
朱葉菲和同事討論判斷土層年代。
長袖長褲遮陽帽
全身上下都捂牢
夏季,晝長夜短。早上7時,氣温已經超過30攝氏度。太陽開始刺眼。
因為早起,也因為陽光,我們浮腫的眼睛有些睜不開。下了最早一班從杭州開往德清的高鐵,當地宣傳幹事開車載我們和朱葉菲匯合。此時,考古工地已開工。
90後的朱葉菲,是中初鳴遺址羣現場發掘負責人。為了避開最熱時間段,她將7月現場發掘工作時間定為上午7時到10時,下午4時到6時。
“很近很近,十幾分鍾就到了。”看我們一副擔心遲到的樣子,宣傳幹事拍着胸脯打包票。
早就知道考古工地常在田間地頭,哪想竟然藏得這麼深。打開手機地圖,車子跟着定位,從雙行道開到了單行道,從柏油路開上了石子路。在枝頭幾隻白鷺的注視下,我們繞進了魚塘,又竄到了莊稼地,還扎進好幾條斷頭路……圍着定位座標繞過了半個多小時,愣是沒找着地方,最後只好打電話求助。
朱葉菲個子小巧,不到160釐米。我們發現她從邊上一條不具名的石子路冒出來揮手時,竟然不比兩旁的雜草高出多少。有時考古人員想叫些冷飲,因為地方太偏僻,連外賣單子都沒人接。
可這一路曲徑,沒有絲毫通幽之感。
8時,在太陽的炙烤下,空氣也變得滾燙。
高山有林,田埂有谷,山間有溪;考古工地,卻只有頭頂一輪火球高懸,腳下一片土坑揚灰。沒有高樹遮陰,別説鳥鳴,周圍連知了聲都稀稀拉拉。不過幾分鐘,汗珠子開始從額頭、脖子、後背沁出。
眼前王家裏遺址發掘範圍大約400平方米,8個5米×10米大小的探方均勻分佈。旁邊是一排閒置廠房,村子裏偶有白事,才會有人出現擺酒。除了考古隊和德清縣博物館的幾個專業人員,現場還有僱傭的十幾個當地農民清理表層,剷土、運土。
高温已持續近1個月。來之前,我們做好了被暴曬的準備。一到現場,發現竟有遮陽大棚,心中竊喜。工地上的人笑着説:“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棚子上週才剛剛搭起來,不然真是要把人給烤焦。不信你摸摸這鐵架子,燙手得很咧!”
去年夏天,附近的另一處發掘現場只有薄薄一層黑紗蓋着,陽光可以輕易穿透。長時間的工作下,不少人喝了藿香正氣水、使勁灌涼茶,還是難免中暑。
今夏儘管有棚子遮陽,朱葉菲依舊全副武裝,還直説我們“穿得也挺專業”。太陽越烈,工地上的漢子恨不得光膀子,年輕的女孩子卻捂得越牢:身穿長袖、長褲,頭戴遮陽帽;皮膚裸露的、沒裸露的地方,都得厚塗市面上防曬指數最高的防曬霜。
“其實就是個心理安慰。大家一起幹活的時候不覺得,進城和街上的妹子一比——簡直了!”幹了3年田野考古,朱葉菲發現就算每個夏天用空好幾罐防曬霜也敵不過太陽光。
“小朱還不算黑!”一旁穿着短袖的德清縣博物館派駐人員費勝成,撩起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揩了一把滿頭的大汗。他擼起的袖口,露出了差了好幾個色階的胳膊。
蹲進探坑勤刮面
眼前發黑金星冒
“來,刮面吧!”朱葉菲遞來手鏟,示意我們下到T1733號探方蹲下。
目前,該探方清理到了宋代地層,距離地面約1米。肉眼可見許多碎陶片、瓷片等遺物一同鑲嵌土中。
刮面,大約是遺物出土步驟的第二步。在正式發掘之前需要進行勘探。考古人員要先用洛陽鏟插入土中。“地表之下的土壤會隨着洛陽鏟被帶出。通過觀察分析泥土的構成,來確定發掘的範圍。在考古發掘過程中,如果洛陽鏟帶出的土壤是花色的,就代表這裏曾經有古人進行過活動,裏面可能會有埋着遺物的墓葬。”朱葉菲説。
探方中,由上至下的土層形成年代由近到遠分佈。現代土層中,有價值的遺物概率極低,可由民工站着用鐵耙剷土。當土層顏色改變,尤其遺物變多時,鐵耙粗暴,便要停工。此時,換考古人上場。他們蹲在地上,一點點地用鏟子刮面。遇到文物時,便將周圍小心挖空後輕輕取出。
刮面是 “手藝活”。一個探方的面通常要刮幾十遍。鏟面和地面要形成一定角度,從遠至近,按同一方向刮土。用力太輕,土層渾然不動,工作進度會太慢;用力太猛,年代久遠的玉、瓷、陶等文物質地雖硬卻脆,容易“受傷”。同時,面又要颳得平整,否則遺蹟的形狀無法確定。
我們的手指頂着手鏟的鏟緣,手掌磨蹭着短短的木柄,“戰戰兢兢”地刮。只不過幾分鐘,手指便被勒得發紅,關節撐得發僵,手掌也蹭得發燙。
最難受難忍的是蹲着的腿直髮麻,窩着的胸口喘不上氣。因為探方低窪於地面,四面被土壁包圍。地面偶爾有微風徐徐,也根本吹不進坑裏。
實在受不了,我們打算站着歇會。腰剛直起,眼前就開始發黑冒金星,腦子也暈得差點“找不着北”。直直地定在原地十幾秒,才稍稍緩過神。一摸腦門,滿手是汗,完全分不清是熱的還是悶的。
一旁的朱葉菲壓根就沒站起來過。我們連連感嘆考古人“天賦異稟”。“幹了那麼多年,早就習慣了。”她根本沒把炎熱與疲憊當回事,繼續説:“這兒的遺物不算少,結構還算清晰。之前實習在土裏天天刮,颳了3個月,結果連房屋地基、門道(開門處)、活動面(相當於客廳)在哪兒都沒摸清楚。”
幸運的我們,在T1733號探方中挖出了小半個留有底座和碗沿的宋代茶碗。相比碎成片的遺物,這已經算是完整。
因是首次走進工作中的考古現場體驗發掘,我們從口袋裏掏出捂到發燙的手機,打算拍張照留念。一不小心碰到了閃光燈開關,屏幕跳出一行温馨提醒:iPhone需降温後才能使用閃光燈。
待遇不高工作苦
考古行業人手少
10時,氣温飆升至34攝氏度,距離天氣預報的最高温度38度僅幾步之遙。
考古工地暫時停工。一行人騎着自行車,“顛”回出租屋。驕陽下車軲轆掀起一陣塵土。考古隊員回屋第一件事,不是坐下吃飯,也並非躺下休息,是洗澡。
我們在客廳等待時,仔細觀察了周圍:住處是毛坯房,所裏的阿姨正在準備一桌飯菜,解暑的銀耳湯也剛剛熬好;屋裏打着空調,一台冰箱裏面冰鎮着政府慰問送來的飲料、啤酒和水果。
大家圍坐吃飯時,朱葉菲向我們解釋:這種“優待”,大部分考古人都沒機會“享受”。
原來,全省每年共有20餘個考古項目開工,大多不僅經費有限,還是配合基建的搶救性發掘。中初鳴遺址性質較特殊,一方面,它是“考古中國”的子課題,經費相對充裕;另一方面,它是主動性發掘,而非需要搶進度的被動性發掘。
早年,朱葉菲曾和夥伴們在莫角山遺址邊的八角亭良渚工作站住過一陣子。那是幾幢沒有空調的農民房。一到夏天,就算睡到地板上,也是如蒸桑拿一般,加上耳邊蚊子飛舞,嗡嗡叨擾,讓人徹夜輾轉難眠;出門時,還經常被草裏竄出來的蛇嚇一跳。
遇到搶救性項目,工時由不得人。所裏一線考古人不過40多個,為了趕進度,同事得入駐工地集裝箱。“旁邊就是基建挖掘機等着隨時開工。水電都有限,冷氣和洗澡想都別想。”朱葉菲連聲感嘆,她對住的地方沒有一點奢求,只求能洗澡。
進山採樣時,野外毒蟲是考古人另一件糟心事。“我不招蟲子。喏,他比較慘。”朱葉菲指指一邊年紀更小、面容清秀的同事王帥,“一次他不知道被什麼蟲子咬了,半邊臉腫得跟饅頭一樣。”
我們忽然記起,上午看過的不少探坑內,地下水和泥土混積成一個個小水潭。密密麻麻的蚊子停在水面,蒼蠅圍着繞圈圈,真叫人頭皮一陣發麻。
“前輩説,現在考古條件比從前好太多了。”聊着聊着,朱葉菲陷入了感慨。“行業待遇不高、加上工作‘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土’,考古工作招人比較困難。好在許多年輕同事都是農村娃,吃得起苦……”
席間氣氛稍稍沉重。也可能是因為疲憊吧——半個月來,人手緊張的考古隊只休息了一天。填飽了肚子,早晨6點多出工的考古隊進入午休時間。
暑熱冬寒年相似
野外考古無畏懼
下午4時,回到工地的朱葉菲依舊靜靜地蹲着刮面。若是累了,她就坐在小板凳上歇歇,或是去別個探方看看進度。挖出的遺物多了,便拿大塑料口袋一紮,拎進一旁的倉庫,等空時拼接修復。
抬頭是棚,低頭是土;環視一圈,除了雜草就是土。遺址偏僻,天氣炎熱,這樣的考古生活着實單調,甚至乏味。
我們的額髮已被汗濕,打量着朱葉菲粉黛不施的臉龐、耐磨耐髒的粗布衣褲、粘着黃土的旅遊鞋,我們揣摩起考古人的心境:這一副無慾無求的模樣,倒透着幾分“心靜自然涼”。
終究還是耐不住性子刮面,我們和朱葉菲閒聊:“盜墓小説裏‘雞鳴不摸金’的説法有講究嗎”“考古人天天和文物打交道,是不是業餘也搞搞收藏”……
“哪有那麼玄乎,我們才不信鬼神。”朱葉菲強調了一番“考古並非挖寶”後,又向我們科普起一個考古界不成文的規定:“早年中國考古學之父李濟立下過規矩:為了避嫌,考古人不搞收藏。”
“那你的樂趣是……”
話音未落,一旁T1633裏忽然響起一陣歡呼:“玉管!是良渚時期的玉管!”
朱葉菲趕緊起身,一陣風似地跑了過去。
“沒錯!是葉蠟石,一種低等級的玉!”
“師傅,這個探方別耙了!”
“哪兒挖出來的?原位放回去!等我拿相機拍張照記錄!”
“你看這邊好像人骨?下面肯定有墓葬!明天要仔細刮……”
臨近下工時,原本平靜的考古現場終於熱鬧起來。朱葉菲一邊熟練地安排現場工作,一邊稱讚我們運氣好。
是啊!我們的確是運氣好:託了那隻玉管的福,才發現朱葉菲活潑的另一面。
當日告別時候,我們和朱葉菲約好隨時跟進王家裏遺址的發掘進度。第二天早上9時不到,朱葉菲發來了微信:“今天熱多了!刮面颳得我全身濕透。”
聽我們“吐槽”體驗不夠辛苦,朱葉菲藉機打趣:你們錯失實地感受“蒸包子”的機會。
一幅生動畫面在腦中展開:雨後的土地,熱騰騰的水蒸氣從四面八方向上冒,將朱葉菲團團包圍“烘烤”。她裹着浸濕汗水的長袖、長褲、遮陽帽,蹲在土坑裏靜靜地被“悶燒”……
此時,我們遺憾之餘還有些慶幸“老天照顧”。轉念一想,着實又很心疼——
暑熱冬寒年年似。“關照”我們的天時,從來不曾“關照”他們。很少有人知道,我國一大批考古人幾乎全年無休。在短短百年中國近代考古史中,他們挖出了全國超過5000座博物館中超過80%的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