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角獸大敗局與系統下的人心變量_風聞

// 引子：

我們似乎總是後知後覺，卻又裝出一幅早有先知的樣子。

一則遠程視界集團董事長韓春善7月31日在北京被警方抓獲，押解回廣西的消息迅速蔓延，媒體圈、輿論圈揭開了又一輪的批鬥和吐槽大會。

將“遠程視界”案始作俑者韓春善釘在“騙子”的恥辱柱上，用“龐氏騙局”的標籤貼在曾被奉為“醫療獨角獸”的遠程視界身上，固然直接了當。

但我們是否真的需要如此簡單的一個結論？我們是否一開始就做出了“人性本惡”的裁定？我們是否要用有罪推論來複盤所有類似遠程視界機構的嘗試與做法？

我們又是否要用一個敗案來掩飾整個中國醫療體系與市場供求矛盾之間的侷促不安？

釐清遠程視界的敗局本質，其實並不複雜。複雜的是系統環境之下，人心的變量。

01 **************|**************捧殺

那些捧你的人，很可能也是唾棄你的人。

2017年4月29日，掌聲響起，韓春善闊步上台在一眾企業家間站定，而後接過頒獎嘉賓手中的兩張證書。

那兩張榮譽證書，一張上寫着“信用中國·行業十大信用品牌”，是授予遠程視界的；另一張寫着“中國優秀誠信企業家”，是授予韓本人的。

這場活動的主辦方不乏《企業觀察報》、發改委《中國戰略新興產業》雜誌、中小企協信用管理中心、央視證券資訊頻道、中國管理科學研究院行業發展研究所等機構。

“憑藉誠信的為商之道和良好的用户口碑”，“通過專家評定及組委會專業評審的嚴格審核”，韓春善和遠程視界在“2017中國企業信用論壇”上，斬獲“殊榮”。

一個月後，韓春善與他創辦的遠程視界又出現在“為表彰優秀企業，樹立行業典範”由《中國商報》和《今日經濟》雜誌聯合舉辦的“2017中國品牌峯會”上。

韓春善被評選為“中國品牌十大創新人物”，遠程視界也入選了“中國品牌500強”的榜單。而這份榜單上，後來“假疫苗”事件的主角長春長生也在列其中。

此前此後的一段時間內，韓春善與遠程視界頻繁出現在各種活動或者頒獎典禮上，慈善企業家、明星創業者、未來醫療100強、超級獨角獸……如此種種。

但也恰恰就在這個階段上，“立志成為醫療健康行業誠信發展開模”的遠程視界已經開始醖壤一場讓自己轟然倒下的危機。

2017年3月間，韓春善對公司政策進行了一些調整，其中一項被內部稱為“全員皆兵”的政策，鼓勵全部員工跨部門的參與到業務推廣中；而於外的代理商政策也悄然變化：2017年後期代理費經繳納後不予退款。

當年年中，韓春善也在公司裏説過“公司每月最高需要替合作的醫院墊付2億元的設備租賃款，項目收入不夠填平支出”。

一位“儲備高管”回憶那個階段遠程視界集團內部“已經瘋狂了，亂成一鍋粥了”。

而在2017年10月間，一家租賃公司把遠程視界集團告上法庭，導致公司賬户被封，韓春善正在尋求的融資項目及上市計劃不得不戛然而止。

更要命的是，正是這起訴訟揭開了遠程視界崩盤的序幕。

一夜之間，媒體輿論“倒戈”遠程視界，前一刻在諸多媒體版面上意氣風發韓春善與躊躇滿志的遠程視界，後一刻變成了騙子與騙局。

2018年至今，韓春善與遠程視界再也沒有出現任何機構舉辦的評選和頒獎典禮上。但凡被媒體提及，也是一片撻伐與罵聲。

這被打得生疼的臉，變得真快。

02 **************|**************敗寇

成王敗寇，顛撲不破。

2017年7月間，福布斯中國富豪榜排名第37位的賈躍亭辭去上市公司樂視網（300104.SH）董事長，退出了董事會，隨後股份被凍結。

和遠程視界一樣，樂視網的那場危機也是起源於一個訴訟案，引發了後來資金鍊和整個公司的崩壞。

不同的是，賈躍亭只留下了一句“很抱歉”就跑去美國造車了；而韓春善則在遠程視界已無回春可能之後，還是因“涉嫌合同詐騙”被警方拘捕。

身陷囹圄，已然敗寇。

1966年的韓春善畢業於皖南醫學院臨牀醫療系，比賈躍亭大7歲，兩個都不是搞互聯網技術出身的人卻用互聯網造就了兩家在各自賽道上曾一時風光無二的公司。

韓春善

在一段視頻採訪中，韓春善稱自己創業前連上網都不太會，但通過勤奮學習成為互聯網公司的CEO，頗為勵志。

儘管韓春善的言語談吐遠沒有賈躍亭那麼煽情憾惑，但從一名眼科醫生到很早創辦了一家在線問診掛號網站，再到2012年起短短三四年時間就把遠程視界做到60億元的收入規模，成為“全國最大的醫療設備銷售商”……

韓絕非循規蹈矩的一般人。

在遠程視界的官方介紹中，有這麼一段話：作為目前國內規模最大的專科遠程醫療聯合體O2O平台，以及“互聯網+醫療”行業的開拓者與領路人，遠程視界集團積極響應國家“‘十三五’規劃綱要”文件精神，始終以成為行業誠信標杆為目標，堅持規範化發展道路。

這套話語術無不顯示了韓春善對於社會訴求與政策取向有着敏鋭的洞察力。不僅於此，除了是28家公司的法人代表外，韓還有一長串各色社會職務：

全國衞生產業企業管理協會副會長、中國醫藥物資協會副會長、中關村精準醫學基金會副理事長、南山醫學發展基金會理事、中國殘疾人福利基金會理事……

做大事，需要借勢與造勢，內斂的韓春善其實早就明晰這一點。

2007年的一個招商會，韓在早餐的時候喝了好幾杯白酒，為了壯膽，那是他第一次登台演講招商。

十年之後，韓春善的遠程視界招徠了千家醫院成為遠程模式的“信徒”。

此時的韓已經很習慣於作為“大咖”而遊走自若的出現在各種公開場合，操着略帶皖南口音的普通話，侃侃而談。

再後來的敗局，肯定不會是韓春善所預設的結果。

如果遠程視界能夠如樂視網一樣上市，或者至少像OFO、摩拜那樣被大資本所接盤，或許韓春善會是另一種人生走向。

03 **************|**************做局

“我們的商業模式不僅沒有問題，而且很先進。”

2018年的5月間，正在被追債推向風口浪尖的韓春善面對《獵雲網》訪談時，仍然不忘闡述遠程視界商業模式先進性。

按照韓的解釋，遠程視界完整的商業模式分三步：

第一步是B2B連接醫院與醫院，有近2000家；

第二步是O2O把診所、村衞生室，衞生院社區服務站線上連接起來；

第三步是HMO慢病管理和保險結合，進行慢病家庭醫生式管理。

“目前出問題的是B2B這個環節，2014年下半年引入了設備租賃的模式，最後在這個地方犯了錯誤，但整個商業模式在行業裏面可以説是比較先進的。”

無論商業模式先進與否，遠程視界的敗案已經被許多媒體輿論定義為一場由韓春善主導的“龐氏騙局”。

但如果仔細推敲，醫療行業裏設備租賃模式並非什麼新鮮套路，除了遠程視界之外如此操作的同業中也絕非罕見。

即便韓春善精心策劃，還請領導、專家站台包裝了遠程視界的整個模式，但從邏輯上的確是符合市場需求的。

所以，從商業模式角度或者僅以設備租賃的方式講，其實很難裁定韓春善從一開始就是為了騙錢而“做局設套”的。

如果我們只把遠程視界定義為敗局，梳理其倒下的原因，其實並不複雜。

無非就是：把醫療供應鏈做成了金融產品；短週期使用的資金錯配到了長週期回報的市場；項目回報預期過高而降低了對風控的敏感度，從而導致資金鍊的崩潰。

實際上，遠程遭遇“雷暴”之後，“以前不懂金融”的韓春善也曾反省“錯不該為醫院進行租金墊付擔保，並且發展速度過快，沒有進行風險管控”。

一位與韓相識多年的媒體人曾告訴《多肽鏈》，遠程視界出了問題之後韓春善其實一直在想辦法解決，並沒有如外界所揣測的轉移資產，像賈躍亭一樣溜之大吉。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一年多前，韓春善也説過作為操盤者，遠程視界任何好與不好，功過是非都是應該他。

只是，不知道未來他是否還有機會，捲土重來。

04 **************|**************毒丸

能讓你膨脹到忘乎所以的，很可能只是一枚毒丸。

從2012年末、2013年初創辦遠程視界一直到2015年之前，如果從收入曲線上看，遠程視界並不怎麼顯山露水。

但到2016年末，遠程視界收入驟然增長到了60億元，淨利潤達到了6億元。單就這個財務指標看，就足夠秒殺A股市場幾百家上市公司的營收利潤水平了。

除了引入設備租賃模式之外，正是在2015、2016這兩年間，遠程視界發生了另一件轉折性的事件。

2015年1月，遠程視界獲得北京金宏大投資和嘉興富樂壹號投資的2億元A輪融資；2016年6月，中金公司、漢富資本聯手對遠程視界進行了8.8億元的B輪投資；2017年初，遠程視界的心血管和腫瘤子公司還分別獲得了1億元和3億元的獨立投資。

也正是在這個時間區間內，從眼科獨門起家的韓春善將遠程視界鋪向了腫瘤、心腦血管、婦科、肝病等醫療專科領域。與此同時，遠程視界的團隊規模和客户數量也呈現了倍速擴張。

只有足夠快才能獵獲足夠多的機會，只有抓住足夠多的機會才可能足夠大，足夠把對手溢出市場。也因此，資本的引入就是最為關鍵的一環。

而在中金、漢富領銜的兩輪資本催化的“造獸”運動之下，遠程視界得以在行業脱穎而出，只可惜春風得意馬蹄疾的韓春善，不但沒有收緊手中的繮繩，反倒卸下了籠口。

**如果那個時候韓春善專心把眼科做大做強，不這麼快的擴張，恐怕也不至於很快出現資金鍊的斷裂。**一位互聯網醫療創始人向《多肽鏈》感慨遠程視界的倒下。

“其實，我自己並不是不知道有這樣一個漏洞和缺陷，我也一直在想辦法去解決。”韓春善的這番話頗值得玩味。

是什麼讓他在明知有漏洞，有缺陷的情況下，還信馬由繮的狂奔？

無論原因幾何，資本因素必然是影響韓春善行為的關鍵因素。倘若沒有資本引入，恐怕遠程視界不會起勢這麼快，但資本所指向的又未必是符合行業運行規律的。

之所以，韓敢去賭快速擴張遠程視界的盤子而缺陷不被市場發現，也許因為資本帶來的另一種可能或可“兜底”漏洞。

除了後來代表投資方進場救火的劉勇、曲光明等投資人，遠程視界還有一位叫許亮的副董事長。

這位清華大學和哈佛商學院畢業的學霸，還是合一資本創始合夥人，曾任博納影業、永新視博等多家公司的首席財務官或核心高管，並且在鼎暉投資工作過不短的時間。

博納影業是國內影業納斯達克第一股，後來私有化退市，而永新視博則是紐交所上市公司。可見擔任這兩家上市公司CFO的許亮恐怕在遠程視界的使命就是將其推進資本市場。

許亮

除了整體IPO外，遠程視界集團資產分拆做資本運作也是一個可見的方案。實際上，也是在2017年間，上市公司中珠醫療（600568.SH）和銀河生物（000806.SZ）都曾與遠程視界發生過緋聞。

中珠醫療拋出的方案是擬100%收購遠程視界的腫瘤和心血管板塊；銀河生物則計劃以60億元估值收購遠程視界心血管子公司66%的股權，甚至還預付了3億元彩禮定金。

但這兩筆已經在資本市場上進行公告了的資產併購交易，最終還是因為收購價格等問題而流產。

倘若韓春善與其背後投資人做個妥協，將資產出售給上市公司而回籠一部分資金，減輕一部分負擔，恐怕也不會在後期資金鍊出問題的時候一點回旋的餘地都沒有。

資本從來都是錦上添花，沒人願意雪中送炭。

待遠程視界危機全面爆發之後，儘管投資人發動馳援，但後來也僅僅募集了3000萬左右的資金。與百億元的窟窿而言，杯水車薪。

05 **************|**************殤殂

“做遠程醫療的企業，有60%掉入了技術的陷阱，有30%沒有看清運營的本質，而剩下那10%才能真正盈利。”

韓春善的話尚猶言在耳，但他口中那剩者為王的遠程視界已經檣櫓灰飛煙滅，廢墟之下還掩埋着千餘家基層醫療的鉅額壞賬。

按照媒體的口徑，捲入遠程視界案簽下租賃公司鉅額債務的醫院絕大多數都是縣人民醫院、中醫院等二甲公立醫院，在當地醫療衞生系統中屬於中流砥柱。

韓春善之能，何以讓千餘公立院長墊付進去自己的仕途？是遠程視界做局太完美，還是院長們太傻？還有那些常年走跳江湖的租賃方，他們也看不出來遠程視界的漏洞？

早在2016年，442家與遠程視界達成合作的醫院就已經開始發覺不對，沒有設備或者設備不到位的醫院佔比85%。

到後來，由於遠程視界未能按承諾向租賃公司支付租金，38家租賃公司跑到醫院索債，導致大量醫院基本賬户被凍結。此時，很多院長才驚呼不對。

“遠程視界開始承諾得很好，説不用我們掏一分錢，我們簽了1個億的設備，醫院一年毛利潤才1000多萬，不吃不喝也得10年才能還清。”

諸如此句的表述，在受困遠程案的醫院中頗為典型。很多醫院至今也沒有搞清楚為什麼會突然背上幾百萬到數億元的債務。

“醫院都是做業務，對怎麼搞金融不太懂，被矇騙以後就一步一步套進去了。”另一位院長如此訴説。

然而，對於設備投入和利潤產出這個賬目，院長們顯然是會算的。遠程視界鼓吹“不讓醫院投入一分錢”，但也並沒有説“不用醫院還一分錢”。

仔細琢磨，難道院長們在籤合作合同的時候，沒注意租賃期限，不去算算投入產出效能？

而按照後來市場人士的評議，遠程視界給醫院開出的設備總價要高出市場不少，除了賺取診療分成外還能在設備價差上撈到一筆。

醫療設備這幾年已然是一片紅海，競爭激烈，價格也相對透明。另外，本身融資租賃公司的放款與上游醫療設備廠家的售價之間就存在一個價差了。

難道只懂業務不懂金融的院長，也不瞭解設備的市場價格區間？

“實際上一些基層公立醫院的院長大概率也是收受了一些好處，租賃模式核心的問題在於體制沒有改變，經過層層代理商向醫院進設備，牽扯進各醫院院長的利益，用傳統的模式和商業手法去運作。”

或許，這位來自基層醫療的從業人員的話中，我們能嗅到不一樣的味道。

“遠程視界開展業務過程中會依賴的衞計委旗下相關的基金會，很多情況下業務員是拿着這些基金會出具的紅頭文件去找三級醫院院長談合作的，很多院長對紅頭文件信以為真。”

另一位遠程視界代理商的話，亦從冰山一角將遠程案背後更為複雜的生態環境顯露了出來。

中國醫療環境中，最需要提升、改善的基層醫療環節，如此孱弱，這又怎是一個韓春善，一個遠程視界案的蓋棺定論，能夠了了的？

覆盤韓春善與遠程視界的倒掉，我們要看到的不是一個人、一個公司的敗局，而是要看清中國醫療複雜系統環境之下，人心的變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