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羽縱橫天下無敵手,是因為他打架厲害嗎?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19-08-13 21:42
千古説王不過項,將不過李;又説羽之6神勇,千古無二。
項羽也不謙虛,到死前還跟二十八騎誇口,説自己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未嘗敗北遂霸有天下。絕境之中,猶且要斬將奪旗,表現一下。
於是二十八騎分隊奔馳,分散對方軍隊;自己先奔襲斬首敵將一個,先聲奪人。漢軍分散來追擊時,他再次奔襲,再斬將。
個人勇武,不消多提;但這組細節裏,兵法操作也很了得。
分散、集中、先聲奪人、伺機突擊。
從頭到尾佔據主動,實在是漂亮。
畢竟一個人的勇武,無法真的力敵萬人。
千古名將,沒幾個是真的靠一人之力,破敵一軍的。
《史記·項羽本紀》開頭就説他要學萬人敵,學兵法,又不肯竟學;然而他的操作,其實很合乎兵法。
霸王最有名的兩仗,一是鉅鹿解圍之戰,之前破釜沉舟,之後以一當十;二是彭城之戰,三萬人奔襲,破漢軍五十六萬。
着實是當者披靡,所向無敵。
但除了猛,還有點別的——畢竟不能像評書裏的李元霸,舞起兩杆金錘就把一百八十萬反王打成六十二萬。
鉅鹿之戰前,發生的事情如下:
秦將章邯縱橫關東,到處滅火;項羽和他叔叔項梁自江東北上,渡過淮河後,英布與蒲將軍都跟着他。
項梁擁立了楚國王孫楚懷王,當一面旗幟,定都盱眙。項梁在時,楚和齊關係不算好。
秦軍偷襲項梁,斬殺之,覺得楚國不足為慮,北圍趙國的鉅鹿。
楚遷都到彭城,楚懷王此時做了許多小動作:他本是被項梁擁立的傀儡,這會兒自己動手了:合併了項羽與呂臣的軍隊做自己麾下,大封呂臣、呂青和劉邦,又讓宋義為上將軍,項羽做他的副手。
到此為止,項羽失勢,很危險了。
宋義帶兵北上救趙,駐軍四十六天不動,還讓兒子去當齊國相——如前所述,項梁在時,與齊國關係不好;而齊國與趙國鬧得很僵。
宋義跟齊國攀關係,顯然是站隊結外援了。“項家和趙國好,我就和齊國好。”
當日楚軍內部,劍拔弩張。宋義還發了令,“強不可使者,皆斬之”。説誰呢?項羽。
於是項羽動手:早起去營帳裏斬了宋義。諸將懾服,承認是項羽平亂;大家一起擁立項羽為假上將軍。
這其實是項羽的一次大膽冒險。不成,被宋義弄死;成了,楚懷王也沒招了,只好派項羽做上將軍。
這是鉅鹿之戰前夕,項羽所處的境地:
他拿到了楚國的權柄,但楚國並不夠強;諸將立了他,但未必人人都服氣;跟齊國已經談崩,唯一能拉攏的外援,是趙國。
所以他必須北上救趙了,帶着一批並不太服他的兵。
項羽先派英布與蒲將軍帶二萬人渡黃河。這是他的精鋭嫡系,所以初戰戰績不錯。
打得順利後,趙相陳餘請項羽趕緊增援。這意思很明白:項羽跟趙國的關係變鐵了。
至此項羽才全軍渡河:破釜沉舟,持三日糧,表示不回頭了。
幾年之後,韓信打趙國,有一次著名的背水之戰。事後,韓信跟諸將覆盤,教導他們:陷之死地而後生,置之亡地而後存嘛。且韓信帶的本來也不是老兵,如果給他們生路,一溜煙都逃走了;置之死地,才能激發他們的戰鬥力。
與項羽的破釜沉舟,其實異曲同工。
項羽是殺宋義奪權的,諸將對他是懾服,畏多於敬。所以他的策略也對:
雖然分散兵力是大忌,但他還是先讓英布蒲將軍帶二萬精鋭,過河去打打,提高了隊伍信心;然後集體渡河,讓楚軍置之死地而後生。
這跟他後來帶二十八騎分路奔馳、先突斬將、懾服敵軍的玩法,有類似之處。
題外話,《史記·李將軍列傳》裏,李廣某次以少打多,先讓兒子李敢把對面突了一遍,回來跟士兵們説“易與耳”,大家就不慌了。李世民遇到對手,也喜歡先讓他的黑甲騎兵先突一次再説。都是這個道理。
又,項羽喜歡分散敵軍打,這次破釜沉舟渡河後,也是如此:先絕秦國甬道,九戰。
秦國人多,那項羽就斷絕他們交通線,來回打,越打信心越足。於是大破秦軍。
到此,諸侯軍都服氣項羽了,從此項羽才成了諸侯聯軍上將軍。
這一戰的流程、順序、操作、方略選擇,都極為正確。
最後鉅鹿城下以一當十,是項羽與楚軍的勇猛,但前面鋪墊得整整齊齊:懾服諸將、渡河先鋒、全軍渡河、破釜沉舟、分割作戰、一往無前。
本來渡河作戰很辛苦,然而項羽善用了黃河的地勢,激發了古往今來僅見的士氣。
再,彭城之戰。
當日項羽北擊齊國時,劉邦號稱五十六萬人,取下了彭城。項羽於是回奪彭城
按照正常行軍路線,該是從北到南打彭城,劉邦大概也有備。當日劉邦麾下第一猛將樊噲,攻鄒、魯、瑕丘、薛,是在彭城以北的。
然而項羽走了一條神奇的路線:
劉邦是自西向東拿下彭城;項羽帶三萬精兵急速南下,過胡陵,到蕭縣,到了漢軍西面。
拂曉時分,突然進攻。
打仗最容易讓敵軍崩潰的,就是擊背了。
漢軍肯定也沒想到:我們自西而來,怎麼項羽軍也從西面過來?於是大潰,被殲滅十餘萬人。接下來更精彩:楚軍一路壓着漢軍,將他們逼到睢水,又淹死十餘萬人,大獲全勝。
鉅鹿之戰與彭城之戰,可相對看。
兩場仗都利用了水。只是前者利用黃河,讓自己的軍隊齊心合力;後者利用了睢水,把對方淹死。
兩場仗都跟退路有關。前者是自斷退路激發了士氣,後者是突襲對方的退路,使敵軍崩潰。
韓信也很擅長用水:破魏則瓦罐渡河,對趙則背水一戰,戰龍且則放水淹敵。
項羽的用水,則是將水當做一個絕地:置之死地而後生,突襲敵方而擠人。
除了個人的勇猛,項羽也真是很懂得地利,也懂得士兵的心理,知道如何分散瓦解敵軍,知道如何激發本方的戰鬥力。
所以歷來正面作戰,他的確是所當者破所擊者服啊。
話説,劉邦自誇漢初三傑,蕭何的坐鎮轉輸、張良的運籌帷幄、韓信的所向無敵,以及自己的用人之術,的確都是超絕存在。而以這些元素的集合,最後堪堪擊敗了項羽,仔細想來,很是嚇人。畢竟強者之強,那是互相依存的。以劉邦千古罕見的用人之才,加上漢初三傑各自名垂青史的卓越才能,才合力拿下了項羽;所以項羽之勇千古無二,反過來才能襯得起漢朝開國的光輝啊。
然而個人的勇武,在萬人級的戰場上並沒太大意義。
項羽摧枯拉朽挫敗對手,是他與他軍隊的勇武,是結果;但何以至此,在動手之前,他做了什麼,這才是一個將軍——而非一個搏擊冠軍——真正的素質所在。
所謂將以勇為本,行之以智計。
沒哪個不會動腦子的將領,真能天下無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