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蓄的人罵架準輸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0545-2019-08-14 11:38
單讀作家專欄的第四篇,我們跟隨雙雪濤回到“窄門酒館”。
這次酒吧迎來了一位新朋友,她想寫一篇關於“吻”的小説。在一杯啤酒下肚後,小説開頭油然而生。
有一名男子叫歐比納斯
撰文:雙雪濤
對於“窄門”來説,今天是正常的一天,對於我來説也是。白天沒有發生任何事情,發生的事情都是應該發生的,或者説是基本上按照我的意志逐個發生的。寫作,回了幾封電郵,去朋友的工作室坐了坐,爭論了一會中美貿易戰的問題,雖然大家的信息來源都差不多,不過摻上點自己的理解和世界觀就可以算作嶄新的觀點了。喝茶,上了不少趟廁所,然後走路吃了晚飯,服務員認識我,每次見我都面帶笑容,然後把我發配到角落裏的單人位置。每當天熱的時候我都感覺自己要感冒,感冒就會引起鼻炎,鼻炎的源頭要追溯到高中,一次激烈的爭頂,對方把我的鼻子撞歪了,我用手扶正,又踢了一個小時。那個少年當時迷戀汪曾祺,從沒有聽説過納博科夫的名字,最遠去過錦州,從不認為自己某一天也會成為父親。時間過得好快啊,我喝完了牛肉湯,向“窄門”走去。
在“窄門”泡到夜裏十二點,空調非常舒服,Y 是個擺弄空調的大師,永遠可以把空調調到怡人的温度。我的揹包裏帶着村上春樹的新書,一個訪談錄,對話者是川上未映子。村上叫做村上,女作家未映子用破折號代替。我總是以為女作家的話是村上的引申意思,看了一會腦子就亂了。啤酒的温度也剛好,對於啤酒就來説,剛好的温度就是極涼。大概十二點半,Y 坐到了我的桌子旁邊,她今天看着也很正常,和過去一樣,穿着長袖襯衫,端着和我一樣的啤酒杯,沒有寒暄,直接坐下。過了一會,一位認識 Y 的女演員 H 也是網絡紅人坐了過來,我認識她,她不怎麼演戲,但是很紅,因為在微博上顯得很有知識,並且經常有出人意料的精彩觀點,實話説,我也偷偷關注了她,只是當面不方便承認而已。Y 介紹我們認識後説,説,老雙,H 也開始寫小説了。我説,是嗎?恭喜,你也要逆歷史車輪而動?H 説,Y 説得不準確,我沒有完全開始,我才開始尋找那個詞。我説,什麼詞?她説,就是開始小説的那個詞,能夠進入小説的詞語。我忍不住説,你在微博上的詞彙都很靈巧啊,生動活潑,一針見血。她説,謝謝你,我現在就是在努力把那些詞語從大腦裏清除出去。我説,什麼詞語?她猶豫了一下,打開手機説,我都記在了記事本里,如下,就醬,屌絲,懵逼,打Call,水逆,衝鴨,沙雕,狗糧,安利,硬核,誰的鍋,還有很多,我就不念了,唸完了就又加強了印象。我説,明白,你説的是語言的純度問題,但是我有個疑問,既然你能有這些詞暢快地表達自己,為什麼要寫小説呢?她説,不是非要寫小説,我不是要成為一個作家,你不用擔心,不會拉低你們這個行業的平均水平,因為我不想發表,我只是想讓自己不那麼焦躁。我都是手寫在筆記本上。我看了看 Y,Y 説,她很瘋的,去年夏天我和她在河邊散步,她突然跳進了河裏。我説,然後呢?Y 説,我不會游泳,我看她遊得不錯,不是想死,我就回家了。H 説,有時候我會被留言氣到,開始的時候是自己對着電腦破口大罵,後來就經常控制不住自己的行為,昨天我走在街上,看見一個男人,我看了他半天,他拿着一個手包,戴着金色腕錶,另一手在刷手機,我忽然認出他就是前一陣子發私信侮辱我的人,那會兒也應該是正在給我發信,我走過去打了他一個嘴巴。我説,你很勇敢。她説,當然不是他,他正在用微信給家裏報喪,父親在北京去世了,我們在派出所都哭了。説到這裏,她嘆了一口氣,喝下一大口啤酒,用手揉了揉眼角。
我在心裏迅速地想着她的問題,人類語言的流變,文縐縐的,但是當時只想到了這個短語,五四時期我們從譯介的西方文學和日本話裏頭找到了許多新詞兒,揉到我們的白話裏頭,用得還蠻趁手。建國之後我們又有了新的革命語言,革命語言也能用,但是得改造,或者説放在小説裏就有了新意思。最近十幾年,漢語的語彙大大膨脹了,不只是因為互聯網,也因為人們交流的速度變快了,需要語言提供新的速度,我的父母從來不會用“牛逼”這個詞,不是因為粗俗,是因為不知道怎麼用,因為這詞太快,太直,且只有一個意思。保證速度的方式是取消言外之意,你一琢磨就慢了。人類的歷史和工具的關係一直如此,人類發明工具,工具作用人類,使人類發生改變。語言是人類最重要的工具,精神層面的,幾乎所有獨裁者都先要把語言控制住,等於不用費鐵,就先給人戴上了鐐銬。互聯網的語言自由勃發,趨勢是粗鄙,可見人類還是有先天缺陷,戴上手銬憋悶,自由生長墮落,因為粗鄙是最有效的,含蓄的人罵架準輸。粗鄙的結果不用分析了,見人就抽大嘴巴是最輕微的表現。
H 看我發愣,沒有看見她的一大滴眼淚,有點失望。我撓了撓腦袋説,你最近在寫什麼小説?她説,想寫一篇愛情小説。我説,那我們先從一個詞開始,你先想一個詞。她想了想説,吻。可以嗎?我説好啊,契訶夫有篇小説就叫這個,什麼樣的吻。她説,充滿禮節的,吻在手背上。我説,好,誰吻誰?她説,當然是男人吻女人,女人吻男人手背不是變態?我説,也是,上來就吻還是有個過門兒?她説,還是要先相遇。我説,我想到一個開頭,經典的,給你參考。她説,你説。我説,從前,在德國柏林,有一個名叫歐比納斯的男子。他闊綽,受人尊敬,過得挺幸福。有一天,他拋棄自己的妻子,找了一個年輕的情婦。他愛那女郎,女郎卻不愛他。他的一生就這樣給毀掉了。然後你可以寫你的那個吻。她説,這不是把小説都講完了嗎?我説,是啊,所以叫小説啊。她説,明白了。有意思。
這就是正常的一天,當我離開“窄門”的時候,已經是凌晨一點,外面的風還是挺熱,好像把人纏住,動一下都是對抗。我看了一眼手機,發現 H 發了一條微博:從前,在德國柏林,有一名叫歐比納斯的男子。他闊綽,受人尊敬,過得挺幸福。有一天,他拋棄自己的妻子,找了一個年輕的情婦。他愛那女郎,女郎卻不愛他。他的一生就這樣給毀掉了。多麼牛逼的開頭啊。
是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