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家鄉永泰曾經一無所知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0545-2019-08-14 11:42
“小地方”是單讀的一個固定欄目,邀請來自不同省份、不同區縣、不同鄉鎮的人,講述他們各自的故鄉記憶。正是這些你也許從未聽過卻真實存在於版圖上的名字,組成了今天的中國,塑造了你我或清楚或模糊的面目。
今天是小地方的第十一期。哈佛大學東亞系博士生黃丁如跟隨哈佛大學與廈門大學的研究團隊回到祖父的家鄉——福州市下屬永泰縣。而今祖父已不在,村寨改造,研究團隊將那些躲過歷史烽火的生活志掃描收檔,試圖重新瞭解這片宗族制土地的精神信仰。
**永泰:**遊馬大王在此,來者何人?
黃丁如
直到旅程的終點,我也沒能見到遊馬大王。如果見到他,不知我會許什麼願望?
這趟歸鄉之旅,實在難以歸類。久在“後學”氾濫的學院裏,總是慣性解構既有概念,比如故土,比如原鄉。是指向一個實在的經濟共同體還是一個想象的情感歸依?身體裏流的血是否終將把我帶回父系生命史的原點?然而,當聽説系裏研究歷史的同學今年會在永泰做田野調研,我還是忍不住蠢蠢欲動,不揣冒昧,給幾乎毫無交集的教授寫信報名。我的專業是文學,對歷史研究、田野方法都是門外漢。莽撞的自信無非來自“永泰”二字。這是我從小學開始就會一筆一畫填寫在“籍貫”一欄的兩個字。
寫下“永泰”,如寫下一個符號。如果被人問起,卻是茫然無知的。只知是祖父的家鄉,是福州轄縣,離我出生長大的廈門有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小時候,爺爺的房間會忽然生出一包包老家寄來的李幹。酸甜的,果肉綿中帶脆,含在口中可以慢慢品味甘涼的水分。我愛從爺爺房間偷零食,叼着看閒書,一顆李幹可以配半本小説。捧書神遊,卻絕少想到嘴裏的果子是爺爺老家的滋味。
▲老家的李樹
第一次去永泰,是我學會寫它的名字十多年後。大二時永泰宗祠翻修,祖父帶着全家回鄉祭祖。我有些懵懵懂懂,如今只記得新的祠堂裏,掛着舊的進士博士匾,記得祖父作為族中最年長者講話,在一盞不太亮的燈下,眉目一如往常慈善,遠望卻有點陌生。記得夜裏山中是真的黑,真的靜,未曾體會過的靜。忽然有歌聲,喧譁一陣又如燈熄滅,據説是送葬的隊伍。
那次短暫的旅程,我還未聽聞遊馬大王。
祖父出生在永泰一個薄有田產的小學教師家庭,先後入讀永泰同仁初級中學和福州私立格致中學。後者是一所教會學校,因抗日戰爭爆發,在永泰建立了臨時校舍。高中畢業後祖父因家境困難本打算直接就業,接連受挫後,又幸運取得公費助學金考入廈門大學。他的父親則放棄了小學教職,轉而與兄弟子侄從事煉製松油的手工業加工。收集枯朽的松枝加以蒸煉,輕一層的松油可以點燈,沉澱在下層的叫“松焦油”,是化工業製造橡膠的輔助材料。這個小小的煉油加工廠,在以後的歲月裏有經歷了大躍進時期的公有化合並,到困難時期難以為繼,廠領導又鼓勵退回自營。曾祖父重整爐灶,後來卻成為“走資”罪證,也成為祖父在歷次運動中反覆交代的家族歷史。
自祖父留校任教,他先後經歷了“忠誠老實”運動、整風運動、反右運動,也參加了團訓、政治夜校。一次次自我解剖仍覺得不夠透徹。他曾寫道:“我好像是負重行軍,這個擔子是重的,但行軍是一定要行的。但對能否力爭上游總是有懷疑,好像中游都要力爭,否則會流到下游的樣子。” 回望永泰的山中歲月,成為沉重的思想改造中一點喘息。大學組織《早春二月》的批判性觀影活動,片中的江南風光使祖父忽然追憶少年時,他曾“愛弄筆墨遊戲,投稿、奏琴、體育、寫字、音樂都愛玩……與友人吟詩到雞鳴天亮。”雖然這在他的“學習檢查”中,不過是為下文批判自己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趣味做鋪墊,卻也難免透露出親切的回味。他更深刻的自省則在於離鄉後對家鄉既渴望回饋又日漸疏離的心態:“我想只要我不存在任何回報的心情,只要我儘快地把幫助的對象忘記,我的心就是光明正大的,我的行動就沒有什麼可以非議的。”那貧困的故土,卻也是他歷史包袱的來源。我們在地下室找到他細心保存的自述材料, 文字裏忐忑的坦誠使我感到刺痛。文革期間,祖父被下放尤溪縣中仙公社,參與縣城到公社公路建設的宣傳工作。公路開通後,他在正式調入中仙中學前,曾與祖母一起,牽着長子——我的父親,挑着長女次男,花三天時間走了近百公里,夜裏宿在小廟,只為了回永泰老家看看。
今夏,這場父親回憶裏似乎漫無止境的歸鄉之行已經過去近五十年,我跟着哈佛大學與廈門大學組成的團隊越洋而來,從廈門乘大巴只花了兩個多小時即到達永泰。
他們的背影終成故鄉的紅色遺產
祖父已經不在了。
團隊的行程不包括祖父的出生地大洋鎮漈尾村。我回到永泰並不能先回本宅,而是跟隨老師探訪各村莊寨。莊寨是永泰獨特的民居,內為莊,外為寨。莊是日常居所,寨是防禦工事, 設碉樓、跑馬道,層層嵌套,精巧繁複,是亂世中的生存共同體。福建雖有根深蒂固的宗族傳統,卻也包容——異姓納租亦可入寨建屋,和諧相處,共御匪亂。如今這裏的年輕人多在外打拼,不少老人也住進更為舒適的新樓。莊寨抵禦了兵亂匪禍,卻難以抵禦時間,只能默默承受物的損毀與人的流失。莊寨的保存曾是家族傳承與凝聚力的象徵,然而這一象徵意義在今日並非不言自明。族人對於修繕莊寨的看法往往難以統一,需要成功修繕的榜樣和活用莊寨帶來的經濟效益鼓勵跟進。隨着地方經濟的發展,永泰縣逐漸走出貧困的陰影,更有餘裕投入莊寨和宣傳保護工作。地方上也開始出現族親會、理事會組織族人出資出力,不少從永泰走出去的建築工匠也迴歸鄉里,參與重建,與舊時莊寨自治的傳統遙相呼應。此外,一支由大學師生與專業建築設計師組成的“東南鄉建”團隊,深入永泰各村測繪、調研,為改造莊寨提供可行性方案。而今部分莊寨在保留祭祀、集會等傳統功能的基礎上被改建為創意民宿、招待所或展覽館。
▲永泰縣東洋鄉紹安莊
▲永泰縣丹雲鄉和城寨
▲大洋鎮洋尾寨修繕樂捐(以上三張圖片由“東南鄉建”張明珍老師提供)
正是“東南鄉建”的組織者張明珍老師從中牽線,促成了我們的永泰文書工作坊。在這裏,我們收集整理明代至今的文書,地契婚約舊讀本。我們小心展開這些躲過歷史劫火的生活史記錄,理解它們原生的歸檔邏輯,將它們掃入電腦,再原樣歸還守護它們的莊寨人。從此它們既在老鄉的箱篋中,也在學者案頭,在雲端。和文書一道向我們湧來的,是久藏的莊寨故事。愛荊莊的鮑老先生從竹編箱裏拿出一冊《稱呼帖式彙集》,內有宗族內外各色尊稱謙稱、婚喪祭祀、買賣分家需要的文書格式等種種知識。據説曾是他父親為村人出謀劃策,住持大小事秘而不宣的參考書。他也講起父輩的跌宕人生,講起做過游擊隊員的父親和險些在朝鮮戰爭中犧牲的叔叔。父親在民國時期應令徵糧卻成為日後貪污的罪證,招致一場禍事,幾度沉浮,故去後的背影終又成為鄉里的紅色遺產。
▲講故事的愛荊莊鮑老先生
“永泰”在我眼中逐漸從扁平的名字,變作層層疊疊的符號系統與記憶網絡,各行其道又相互滲透:愛荊莊正廳的祖先畫像,頭頂“東方紅”,周圍是“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的紅色標語,彷彿一對革命眷侶。而同安鎮的固若金湯的仁和莊青石寨則曾在集體化年代改造為村辦小學,如今桌椅猶在,彷彿剛放學。
▲青石寨原三捷小學
在闇然亭,住持師父向我們介紹了前任主持的革命前緣——參加游擊隊後又為避禍入空門,革命者轉身變作古剎高僧。師父也講古,從本地的盧公信仰、迎神遊神講回康熙年間盧公取柴引火坐化之事,又峯迴路轉講到近日盧公託夢預言護法像被盜果然應驗,寺廟翻修期間一尊護法像不翼而飛,又在夢中盧公指示的地點尋回。師父的話,忽遠忽近如山中霧。他從安徽六安來此已近二十年。當年將他引自此地的師兄遠赴加拿大留學,又在紐約創辦九華禪林。這座深山小寺像在無邊的佛教版圖上一隻無名蝴蝶,卻又是聯結遠近村寨的重要道場。永泰各處,及至周邊尤溪、仙遊、莆田等地皆有盧公信仰。信眾定期取火取水,請盧公在各處喝茶,求其保境安民,驅蝗降雨。夜裏上課,老師們也講永泰的遊神。迎神繞境,也是在劃定人間各姓的勢力範圍。種種宗教儀式,既能樹立社羣秩序,也能組織村落聯盟,是社會架構的濃縮。故而歷史人類學家往往“進村找廟”,把握一村精神與物質的核心。比如蓋洋鄉前湖村村頭的石限尊王廟,鄉人外出經商前皆來問事,多有靈驗,因而香火鼎盛,四面財源匯入神仙荷包。小小的紅色功德箱,據説每年香油收入可達十數萬,村幹部計劃為它設置香油二維碼,方便管理。文書中亦多見信眾向廣澤尊王、土地公借錢的契約,實際指向的當然是它們背後的經濟體和宗族勢力。在鄉土自給自足的生活邏輯裏,人神之間、虛實之境從來親密纏繞。
▲闇然亭
▲石限尊王功德箱
旅程結束,我還是故土新人
還是無人説到遊馬大王。我們卻正在向他逼近。
這一日,我們來到大洋鎮大展村的昇平莊,正與老家漈尾毗鄰。前一天老師已經告訴我,老鄉親戚們聽説我的行程,決定到昇平莊鄢家相見,頗使我忐忑——一方面勞累鄉親老遠來迎,既自私又失禮;一方面畢竟大堂之上正要拉開帷幕的是老師們的工作室揭牌典禮,台下卻預備好了我的認親小劇場,難免突兀。踏入莊內,未及四處張望,人羣中一隻蒼老的手已經抓住我的手腕——是叔婆。時隔十年,她憑着相片,仍在人羣中一眼認出我,喚我的小名,端詳一番,擁抱我。鄉親們圍上來,他們的笑臉親切又陌生。我逐漸辨認出祖輩父輩的親人,認出少時曾在廈門工作的姑姑——她特地從福清趕來看我。如今她的兒子也已大學畢業,有些羞澀地站在一邊。陽光大亮,我彷彿置身一張過曝的照片,忽然有了“歸來”的實感,無措而温暖。族叔驕傲地告訴我,今晚昇平莊將盛宴待客,主廚的是他嫁入鄢家的女兒,也即我的族姐。
待台上領導講話告一段落,叔公叔婆決定帶我逃會一小時,回家看看。一行人塞進兩輛車,晃晃悠悠駛向漈尾。路上經過一座蘇聯風格的老建築,在小鎮上頗有些突兀,上書“大洋公社文化宮”。族叔見我感興趣,停車讓我細看。文化宮建於 1960 年,內裏已經荒廢,外觀仍是氣派,鄰近熱鬧街區,成為張貼標語的宣傳看板。姑姑講起年輕時在此間看電影,揚起的臉在夕照裏有少女紅暈。
▲大洋鎮老電影院
車至漈尾,眼前景緻漸漸熟悉起來。興安莊老宅與十年前相比變化不大,看着叔婆走向大門,感覺這一幕似曾相識,而她也忽然回頭衝我一笑。叔婆年過古稀,仍然身手矯健。兒女們都在外地,老宅周圍的稻田、番薯地都由她日常打理。她指給我看後山幾棵沖天的杉樹,也是她的手筆。她帶我看裏屋矮櫃玻璃板下壓着的舊照片,黏住了,一動即有毀壞的危險。那是祖父多年前寄來的全家福,穿着紅毛衣的兒時的我在照片上回望我。叔婆沒説話,又把我帶回正廳裏和鄉親們喝茶談天。所聊多是關於祖父的回憶,曾在何處上學,在何處遊玩,如何勤奮上進,如何善待親友。他們相見時的激動,不全是因為只匆匆露面兩回的我,更是在我身上看見了爺爺的影子,找到了談論他的契機。叔婆只是説,他是個好人,他真好啊。眼睛就有點紅了。叔公指着廳裏的幾幅對聯,説都是祖父手筆。抬頭看到一句“穩坐遊馬山”,才意識到腳下的小山包有如此俊逸的名字。
▲興安莊老宅前的叔婆
在遊馬山中匆匆小敍,叔公又催着我趕回會場。路上的經過一處五顯大帝廟,門前正鑼鼓喧天。想起在同鎮的麒陽村看見更氣派的五顯廟,甚至配有五顯劇場。觀眾席末尾端坐着五顯大帝的神位,在嫋嫋香煙中,欣賞台上的慶生大戲與現代歌舞。又想起老師曾提到一個社羣裏的小姓往往接受大姓的信仰,參與捐資修廟請神遊神,借宗教活動站穩腳跟。崇拜五顯的鄢氏是大姓,黃家會不會也因此拜五顯大帝呢?在晃晃悠悠的車裏,叔公的聲音從前座傳來:不拜,黃家雖然和鄢家通婚,拜的卻是遊馬山的遊馬大王。遊馬大王的廟小,我們給他慶生,就在宗祠裏辦。説話間就到了昇平莊,宴席開張,觥籌輪轉,恍如一夢。我最終也沒機會去遊馬大王廟看一看。
▲麒陽村五顯劇場
旅程結束,我還是故土新人。浮光掠影的走訪算不上田野,我所匆忙採集的吉光片羽也構不成故鄉。那未謀面的遊馬大王身後,是我未能觸摸的原鄉核心,是無限延展的鄉土知識譜系。我總惦記着他,那個不為外人所知的小眾山神,住在小小的廟裏,每年去凡人家裏過生日。想必祖父小時候也曾期待過那小小的熱鬧吧。
遊馬大王,再會。
▲莊寨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