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靡武漢的日間燒烤攤攤主,曾是出名的“霹靂舞王”_風聞
真实故事计划-每天一个打动人心的原创真实故事2019-08-15 10:55
夏天的儀式,是從燒烤攤兒開始的,一把孜然粉,幾瓶冰啤酒,揮汗如雨的攤主們如同牧師,把食客的飢餓腸胃和煩惱安頓下來。燒烤攤前不僅有街頭巷尾的地道美味,還有動人心魂的市井煙火氣息。
早晨七點,鬧鐘一響,65歲的陳嬢趕緊從牀上爬起來,跑去看看陽台上種的蔬菜。澆澆水,擺弄下綠油油的葉子,這是她一天中難得的閒適時光。
再過一會,丈夫翹爺將扛回幾十斤土豆和芋頭,忙碌就要開始。
小土豆煮到微微軟糯,趁熱撈出來,被翹爺輕輕剝去外皮。芋頭用編織袋反覆摩擦,陳嬢拿着小刀把它們刮到通體雪白。雞皮撕去油膜,切成兩釐米見方的小塊,扔進秘製調料盆。排骨剁好,整齊地碼在一旁。
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着,成都陝西街的燒烤攤開了二十年,陳嬢和翹爺就這麼忙碌了二十年。
做燒烤的初衷是為了生計。兒子上初中那年,家裏條件不好,陳嬢辭去建築工人的工作,拉着丈夫翹爺出去擺燒烤攤掙錢。鉗工出身的翹爺很快做好兩個燒烤爐子,為了多賺些錢,夫妻倆推着三輪車,中午在陝西街一頭一尾擺上兩個攤,晚上再聚到一起擺攤。
剛開始生意一般,還要被城管追着跑。有一次陳嬢沒掙到錢,還被沒收爐子,沮喪地回了家。陳嬢性格一向開朗,那次卻坐在家裏連連嘆氣。翹爺連忙安慰她爐子沒了還可以再做,連夜敲敲打打給她做出了謀生的傢伙事。
《人生一串2》截圖 | 陳嬢和翹爺
一次有位老客跟陳嬢説,想吃雞翹翹(雞屁股),陳嬢二話沒説就答應給他做。回家之後犯了難,雞翹翹處理起來工序複雜,烤出來還瀰漫一股怪味,陳嬢研究了好久,才琢磨出門道。
雞翹翹很難處理乾淨,翹爺先用鑷子拔一遍毛,去除腺體,再用手細細地捏一遍,硬的地方用刀劃開,裏面還有些細小的毛髮。處理好的雞翹翹用秘製辣椒粉醃製,兩個一組穿到籤子上。陳嬢會用剪刀仔細地修剪,讓它們看上去就像剛出鍋的奶油泡芙般飽滿圓潤。
烤制更是費時費力,翹爺細心挑選着每一顆木炭,巴掌大的小串要“三烤三放”才能保證受熱均勻,烤出香脆的外殼和軟糯的肉質。
《人生一串2》截圖 | 招牌雞翹翹
成都沒有吃雞翹翹的傳統,一開始沒人點它,陳嬢免費送了一年雞翹翹,才終於打響了招牌。“翹爺”的名字也就這麼被叫開了。
時間久了,附近初中的學生口耳相傳,都誇陳嬢家的燒烤好吃,生意這才慢慢好轉。來的人多了,沒地方擺桌椅,陳嬢和翹爺坐在小板凳上,守着爐子烤串。十幾歲的學生圍成一圈,接過熱騰騰的串連連呼氣,就地吃完。
放學路上躲着家長和老師偷偷吃燒烤,陳嬢的小攤成了無數學生回憶裏的放縱地帶。
對食物的偏執似乎是這些燒烤攤主的共性。同樣在B站紀錄片《人生一串2》中出現的攤主嶽文生對羊肉也有着嚴苛的要求,甚至到了沒有好羊肉乾脆不出攤的地步。
1989年嶽文生辭掉鐵路鍋爐工的工作,推着一輛自行車擺起了燒烤攤。用他的話説“那時是真沒別的辦法,鐵路的工作一個月才掙60塊錢,要養一大家子人吃飯,沒轍了,才想着去賣燒烤。”
剛開始生意同樣難做,嶽文生推着自行車走遍了鄭州的大街小巷,燒烤煙霧大,顧客的噪聲也大,他只能不停變換謀生地點。不過,對羊肉的要求倒是一直沒變,他要找的是隻有七、八個月的小母羊,這樣的肉烤出來不用多加佐料,味道香嫩。
《人生一串2》截圖 | 用母羊羔烤制的羊肉串
遇到好羊他會一次買上兩隻,把肉串得滿滿當當。好味道為他帶來口碑,食客漸漸多起來。為了保證味道始終如一,嶽文生堅持所有工序都由自己完成,妻子幾次把肉串少了,肉串烤出來邊緣微微發焦,氣得他直接把妻子趕回了家,再也不讓她動手做串。
生意的好轉沒能改變顛簸的困境,嶽文生還是要拉着個燒烤爐子到處尋覓擺攤地點。直到近幾年,他想出個新奇辦法——在小吃街租個店面專門烤串,顧客全部坐在其他店的攤位上。
原本冷清的小吃街因為他的到來突然熱鬧起來,大把的肉串往爐子上一放,老顧客循着香味就來了。點上其他店的小吃,再來點嶽文生的烤串,酒水上來,人聲鼎沸,脱掉白天焦慮的外殼,小城的夜晚在這一刻徹底鬆懈。
對阿龍來説,福州的夜晚構成了他這十多年生活的底色。晚上九點阿龍的路邊燒烤攤熱鬧起來,人們圍坐在桌子旁,褪下一身疲憊,擼串喝酒,談天説地。這是阿龍的戰場,他飛速地穿梭於顧客與後廚之間,打點攤上的一切。
剛做好的生蠔汁水充沛,秘製的烤腸還滋滋作響,阿龍要以最快速度把食物送到顧客面前。《人生一串》第一季播出後,這位號稱“全球信賴”的燒烤攤主更忙了。
1995年,20歲的阿龍來到福州打拼,賣冰糖葫蘆、賣水果、賣爆米花、擦皮鞋,他的生意始終沒有離開馬路。街邊混了十年,不管做什麼謀生,阿龍一直用最認真的態度,賺着微薄的辛苦錢。
十年後,妻子再次懷孕,阿龍想着在家穿些串出去賣,妻子可以不用太辛苦,轉行賣起了燒烤,這一干就是15年。
謀生時間改為城市生活的後半場,阿龍見證了太多專屬於夜晚的狂喜與荒誕。剛開始那幾年,他經常遇到揣着一把大刀就來吃燒烤的人,縱是在外面打拼多年,看到這場面也忍不住心驚。做生意如同行走江湖,他不得不練就處理危機的膽量。
《人生一串2》截圖 | “走鬼燒烤”阿龍
那時,阿龍是福州第一代做燒烤的攤主,遇到收保護費的黑社會是常事,不給錢就是一頓拳打腳踢。幾次進出醫院,阿龍的左手小拇指已經不能彎曲。燒烤攤在他的硬拼下才得以保全。
後來,鬧事的人逐漸減少,生意在他的苦心經營下漸漸紅火。擺攤的地方變來變去,不變的是老食客的追隨。為了多掙點錢維持生計,阿龍堅持颱風天也出門擺攤,客人一邊吃着燒烤,一邊幫他拽着帳篷,風大的時候人被吹起來了,客人衝他大喊“阿龍,我好像在拍電影啊”弄得他哭笑不得。
夜晚的燒烤攤最容易發生故事,阿龍安慰過深夜獨自痛哭的大叔,也見證過因兩條“烤帶子”滋生的愛情。守着一方小天地,阿龍見慣了人們徹底鬆弛後的戲劇時刻。
長毛是少有的不做夜場的燒烤攤主,他的生意從中午十二點開始。武漢老社區裏的生活閒散舒適,一看見楊園街樹蔭底下排上隊,老街坊就知道長毛又出攤了。
1996年下崗後,家裏沒有任何收入,長毛沒多想,騎着輛三輪車出去賣起了燒烤。在此之前他是廠子裏出名的“霹靂舞王”,閒暇時會穿着喇叭褲,套上皮夾克,拎台收音機到附近的大學跳舞。一個跟頭翻起來,披肩的長髮隨風飄揚,吸引着一眾女生的目光。
下崗的變故沒壓垮長毛,飄逸的長髮還在,舞台從學校的操場換到了烤爐前,他換上最普通的汗衫,站在樹蔭底下襬弄着爐子上的烤串。
不想熬夜,長毛乾脆不做夜場,最晚擺到十點多,東西賣完就收攤。不妥協表現在方方面面,長毛給燒烤攤立下“規矩”,甭管老客熟客,來人一律排隊,想吃什麼一次性點完,想加單要等他烤完手裏的所有的串。
儘管規矩多,好味道還是持續吸引着顧客,營業半天,攤上要經歷兩三百位客人。正午時分,坐在樹蔭下,看着青煙爐火慢慢升起,在這裏吃燒烤成了武漢人獨有的悠閒。
《人生一串2》截圖 | 武漢烤乾子
長毛骨子裏也堅守着一份悠閒,在他看來,人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能都為了錢工作。他的燒烤攤雙休日、節假日、寒暑假全部歇業,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單車騎行。
早在2006年,長毛獨自一人騎車去了西藏。蹬着輛捷安特660,長毛從恩施出發,走完了最驚險的川藏線。一個月的時間,路上沒有其他人,只有羣山和白雲作伴。一抬頭,頂上是一望無際的藍天,風吹過長髮,讓他彷彿又回到當初無拘無束跳舞的日子。
長毛很享受這種孤獨的感覺,從此愛上騎行,只要有時間便騎車出去走走。在外面他是騎行者,回到武漢,他又成了普通的燒烤攤老闆,只是每次烤到日暮時分,浪漫的長毛都不忘提醒顧客,抬頭看看天邊的落日。
泉州1916藝術園招牌下面,常年擺着一個燒烤攤子,晚上霓虹燈一開,“藝術”兩個大字將燒烤攤照得通亮。
食客不少,但很少有人知道,攤主雷老虎是個沈巍式的流浪大師。詩詞歌賦信手拈來,四大名著章回句子記得一清二楚,就連招徒弟的文案上都寫着“有緣而成,無緣而沒,道不親傳,技不往生”。
燒烤讓雷老虎免於流浪,這是他審時度勢後的選擇。年輕時,他輾轉珠海、廈門等地,做過玩具廠的工人,當過印刷廠的校對。30多歲時,雷老虎預感人工校對行業將被淘汰,覺得還是應該學門手藝,保障以後的人生。
手裏沒有太多錢,雷老虎想着不如就擺個本小利薄的燒烤攤。請燒烤師傅吃了幾次飯,就算入了行,從此在“藝術”兩個大字下一站就是17年。
《人生一串2》截圖 | 雷老虎
印刷廠畢竟還是正式工作,擺攤賣燒烤在人們看來就沒那麼體面,雷老虎倒是沒有太多顧慮,道家“一切隨緣”的説法早已在他心中生根。
十幾歲時雷老虎常常一個人帶着一瓶酒,穿過田野,再翻過大山,去找幾位老師聊天。那些老師都曾是私塾先生、文人墨客,後因各種原因來到山村隱居。老師們給他講解先賢經典、詩詞歌賦,他一知半解,但全都默默記在了心裏。
年少離家,四處飄蕩,書本上的道理在世事磨練中顯得愈發精準,指導雷老虎走過生活的困境。偶爾有客人在吃燒烤時抱怨幾句,雷老虎也會三言兩語點撥一番。
喜歡詩歌的習慣也被保留下來,那是暫時逃離煙火的出口,空閒時雷老虎最愛去公園裏靜靜待着,眼裏的景色被他化為詩歌留存。
同樣是愛好,瀋陽“傳説雞架”店老闆斌哥有些小孩子氣。他最愛打遊戲,什麼遊戲都能玩上幾把,傳統老式街機是他的最愛,有時還會喊上顧客和他一起打兩局。
斌哥的戀舊不光藏在遊戲裏,他的“傳説雞架”小店開了16年沒換過地方。店裏擺滿他買回來的老瀋陽物件,音響裏放的永遠是一曲《光輝歲月》。走進他的店,時光瞬間穿越回他的年少時代。
就連雞架,斌哥追求的也是那一口老味道。瀋陽吃雞架的傳統由來已久,早年間所有店都用焦炭烤雞架。後來各類新式材料逐漸登場,沒人再用這個費時費力的老辦法,只有斌哥還在堅持。
他説不上來焦炭烤制的雞架味道哪裏不同,但店裏老顧客都會為了這一口“兒時的味道”特意找過來,在他們心裏,斌哥這就是“皇姑區的回憶”。
《人生一串2》截圖 | “傳説烤雞架”
斌哥的少年時代並不算幸福,初二輟學後,他在父親的安排下進技校,學修車。做了兩個月修車工,用斌哥的話講“實在是太遭罪了,得琢磨點別的”。
大姨家的燒烤店成了他第一個落腳點,學成後,“傳説雞架”小店就此落成。
現在斌哥每天會賣一百多個雞架。小的鐵拍一次能夾八個雞架,大的鐵拍一次能做的也不過十二個。長期持三十多斤的鐵拍站立讓斌哥的腰有些不舒服,他琢磨着把鐵拍改成圓形,翻動時能省點力。
想了很久還沒有實施,對斌哥來説,這都不是重要的事情。正是這樣混不吝的性格讓斌哥熬過了最艱難的那段歲月。
那年小店開業沒多久,斌哥的父母雙雙下崗,不過二十歲的斌哥肩負起父母生活與養老的重擔。正是一個個雞架讓斌哥撐起了這個家。
熟悉的味道替食客留存記憶,攤主們形色各異的人生則被收錄在《人生一串》第二季的影像裏。片子結束那一刻,彈幕上飄過滿屏的“多謝款待,回頭再來”,而屏幕外,生活還在繼續。
陳嬢把燒烤攤搬到兒子的水族造景店裏,一進門,巨大的魚缸背景讓燒烤店如同重慶森林般童話夢幻。曾經圍在陳嬢身邊吃燒烤的中學生早已長大,不少人會帶着孩子來陳嬢店裏品嚐自己兒時的味道。
早在十年前,陳嬢就把店裏的營業時間改為了每週一、三、五營業。她和翹爺年紀大了,手腳不如以前麻利,又不想改變精細工序帶來的老味道,只好每週花四天時間在家慢慢準備食材。
火紅的辣椒在室外暴曬一天,翹爺把它們收回來,放進小鍋裏炒上兩個小時,再用小石盅慢慢搗成辣椒粉。陳嬢坐在電視前,一邊哼着小曲,一邊串着店裏招牌的雞翹翹。
不止一位客人問過陳嬢“你要是不幹了,我上哪吃燒烤啊?”陳嬢總是樂呵呵地説:“那你們以後就到我家裏吃啊。”
現在一到營業時間,老顧客們如約而至,一邊吃着雞翹翹,一邊和陳嬢聊聊家裏瑣事。過年前,還會有七八個特殊的客人來看望陳嬢,他們都是店裏的老客,彼此並不熟悉,但在陳嬢這迎接新年,是他們約定俗成的儀式。
嶽文生最近也有些煩惱,預約吃串的客人太多了。不用再像以前一樣為生活發愁,現在他忙得微信都回不過來,只好托兒子做個公眾號解決預約難題。
做生意的那兩條衚衕被其他店主叫做“文生大道”,不出攤的日子,老顧客和小吃街的店主一個比一個催得緊。
過去二十年的火爆脾氣還是沒有改,誰在他烤串時跑來要求加塞都會被他訓兩句。他一直以為自己得罪了不少人,沒想到,今年過生日時,老顧客們居然偷偷買了個蛋糕,在他忙完生意後陪他聊了好久。
阿龍再也不用到街邊擺攤,他租了個店面,結束了十多年的馬路漂泊。現在正每天在朋友圈裏興奮地倒數搬進去的日子。
一向硬朗的長毛病倒了,去年年底他突發腦溢血倒在浴室裏,硬是憑着一口氣撐過了鬼門關。家人和徒弟們替他照看着燒烤攤,老客人每次來都要問問長毛怎麼樣了。他心裏也惦記着攤子和騎行,目前的計劃是出院後,把大鬍子留起來,讓長毛的名字依舊名副其實。
雷老虎的燒烤攤還開在“藝術”的燈牌下,寫詩的愛好也沒變,片子在B站播出後有客人慕名而來找他聊天,“有幸人生遇,隨緣話短長”成了他如今的生活體會。
斌哥的生意也在繼續。他盼望着快點到年底,那時瀋陽將會下起大雪,他拜把子兄弟回老家過年,一下飛機,立馬拉着行李箱來找他是兩人的默契,一年一度的相聚,所有的話都放在了十幾年不變的雞架味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