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飯圈”人——和女兒觀劇的隨想_風聞
驱逐舰051-人民主体的历史和政治哲学。2019-08-16 22:18
這個八一,和女兒一起在央視電影頻道重温了《建軍大業》。

前年和妻子一起帶女兒去影城看《戰狼2》和《建軍大業》。看完後,我問她:“哪一部更好看?”女兒回答:“《建軍大業》。”
我很意外,因為《戰狼2》空前的票房説明它是一部更受歡迎的商業片,《建軍大業》則屬於不那麼討喜的“主旋律”,而且女兒平時讀書更喜歡的是那些細膩優美、比較個人化的、富有人情味兒的東西,戰爭、革命題材的作品,她並不是特別感興趣。有時候,我在家裏看《長征》、《大決戰》之類的影片,她還要表示抗議,因為震耳欲聾的槍炮聲讓她感覺“很吵”、“很煩”。
不過,後來我慢慢明白了一個道理:
其實我感興趣的東西,女兒未必真的都不感興趣。但很多時候,她要在我面前表現她的獨立性。與爸爸的不同、對立,能夠讓她體會到自己的存在感,這是很正常也很自然的。
女兒還告訴我,她不喜歡那些“小家子氣”的作品。
當時我很想説:“可是你平時看的書,就很小家子氣啊。爸爸那些大家子氣的《解放戰爭》、《朝鮮戰爭》、《馬克思傳》、《毛澤東傳》之類,你都不看啊!”
但我把這話壓了回去,因為我覺得,最好不要用這種帶有挖苦色彩的語氣和女兒説話,尤其是不要讓她感到,自己自然而然的讀書興趣有什麼“不對”甚至“可恥”的地方。
而且,我轉念就體會到,女兒的“小家子氣”意思可能並不是説那些本來就是表現小橋流水的作品,而是説明明是“大江東去”的題材,你不能把它強行放到“小橋流水”的狹窄範圍裏面去表現,結果讓它失去了本來應該有的“亂石穿空,驚濤拍岸”、“一時多少豪傑”的氣勢和神韻,這就會顯得“小家子氣”了。
後來有一次,我問女兒:“你説的小家子氣是指什麼?”
女兒想了想説:“比如它明明是要講很大的歷史,但非得扯到一個家庭幾個人的什麼悲歡離合裏去,我覺得就很小家子氣。”
我暗自高興自己猜得真對。而且,我感到女兒的思想其實還真的不簡單。大概二十多年前,我看過一部電視連續劇《喋血四平》,就是像女兒説的這樣,想要通過四平一家人的聚散離合來“以小見大”,表現我軍四戰四平乃至整個東北解放戰爭的進程,但最後反而讓人看不出主次,確實“小”也沒拍好,“大”也沒看到。當時我在上高中,看了這劇也有這種覺得不太痛快的感覺,但卻不能像女兒這樣準確地説出來呢。
總之,後生可畏,現在的小孩子真是太聰明瞭。 説起《建軍大業》,我想起有同學曾問我對青少年的“飯圈”文化怎麼看。
我一開始不知道這個詞是什麼意思:“一起吃飯的朋友圈”嗎?偷偷查了下,才知道就是比較狂熱的“粉絲羣”、“追星族”的意思,而且都是那種追“小鮮肉”的“顏控”。
於是我學着當今年輕人們的尬聊通用語,答曰:
“呵呵。”
然而,我真的就不“顏控”嗎?
下圖就是我中學時代非常喜歡的三位港台女星(當然還不止她們三位)——大家猜猜都是誰?



所以,對不少同志批評《建軍大業》為了迎合年輕人,用“小鮮肉”扮演革命先輩,不夠嚴肅,我也有自己的看法:
《建軍大業》總的來説是一部比較好的革命歷史題材影片,因為它確實比較完整、清晰、有重點地講述了在國民黨反動派背叛革命,瘋狂殺戮共產黨員和工農羣眾的屠刀面前,我們黨拿起槍桿子,創建人民軍隊的跌宕起伏波瀾壯闊的鬥爭歷程,刻畫出了一組風華正茂獻身革命理想的英雄羣像。
從當時觀影時周圍年輕觀眾們的反應來看,那些“飯圈”女孩子們雖然不時在辨認着自己的偶像,輕輕叫着“哎呀,鹿晗!”之類,但還是被這部影片本身吸引和感動了的,比如影片一開始的四一二大屠殺,就讓她們嘆息着:“好慘哪!”、“書上講的四一二原來是這樣!”——直到電影散場,不少年輕的觀眾邊退場還邊在議論着“其實這個片子拍得好好!”、“對啊,XX還説這種革命片不好看,真應該叫她來看看。其實還真不錯!”
後來,在網上我還看到一些年輕人的評論,有的説這部片子不如《三大戰役》等等嚴肅,看這部片的觀眾特別是女孩,只不過是來找明星,追愛豆的,但是也有的説自己很感動,並且辯護説“電影當然不可能面面俱到把什麼都拍出來”,還有的説:“看了這部片子後我(我是女孩)專門去看了有關南昌起義和秋收起義的歷史資料,真實的歷史確實比影片還要驚心動魄,可是這不怪影片,只能説我們的革命前輩實在太偉大了!”
我覺得,一部革命歷史題材的影片,能夠讓年輕人感動,甚至能夠讓他們主動去翻閲歷史資料,讓他們明白,雖然自己的愛豆已經盡了全力,但是無論怎樣的藝術作品其實都不可能完全還原出革命先輩出生入死的鬥爭歷程,以及他們的偉大氣概和崇高品質——這其實就已經非常成功了。
哪怕就是那些純粹為了偶像來觀影的人,當她們在銀幕上看到自己的偶像時,也一定會感到愛豆的勞動是值得尊重的,自己愛豆所扮演的那個人物,是值得自己深入瞭解的。這又有什麼不好呢? 難道我能告訴你:我把革命歷史影片《重慶談判》看了那麼多遍,可不僅僅是因為其中有毛主席的光輝形象,還因為裏邊有個正義又美麗的女記者,筆名“後太史公”的童欣小姐,是我當年最喜歡的大美女之一扮演的(就是前面三圖中的一位,猜猜是哪位)?


難道我能告訴你,我刷了好幾遍電視連續劇《新四軍》,一大原因就是其中有張延扮演的雙槍女政委餘秀英同志(下圖左三),和羅湘晉扮演的回國參加新四軍的南洋富商千金梅青同志(下圖左二)?

其中我特別喜歡的是外冷內熱的餘秀英。
有一次黃江河(左一)講了個笑話,餘秀英開心地大笑起來。黃江河問她: “你笑起來很好看,可你為什麼從來不笑呢?”
餘秀英説她的父親是當年和項英同志(後來的新四軍副軍長)一起領導罷工,後來被叛徒出賣慘遭殺害的工人領袖。 才幾歲的她眼看着父親被敵人用鋼釺一下下戳死,她下跪、磕頭、哭求,但是一點兒用也沒有。
到她的項叔叔帶人趕來營救時,父親的血已經流乾了。
從此她沒有一天真的開心過。
她喜歡黃江河,可是不説。
到黃江河與熱情活潑的梅青熱戀,被大家叫作“金童玉女”的時候,黃江河興沖沖地請餘秀英幫自己參謀,於是有了這樣一段對話:
“你覺得我跟梅青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我們合適嗎?”
“合適,挺好啊,金童玉女嘛!”餘秀英擦着槍,不時拿起來對着周圍瞄一下,正眼也不看黃江河。
“我覺着也挺好……”黃江河美滋滋地。
“聽説你和陳毅這次去勸謝成龍的游擊隊下山改編新四軍,被他當叛徒抓了?”餘秀英還是擦着槍。
“是啊,這個老謝,山裏轉了三年,根本就不知道國共已經合作了,我和陳司令員差點兒就交代在他手裏了,哈哈哈!”
“捱打了嗎?”餘秀英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什麼?”
“哦,沒什麼。”餘秀英繼續若無其事地擦着槍。
“沒事兒我就走了。”黃江河滿腦子都是梅青,歡歡喜喜地離開了。
——你看,這簡簡單單的情節,就刻畫出了一個勇敢、好強、矜持而又温柔、細膩、敏感的新四軍女指揮員的形象。
後來,梅青在修理汽車時爆炸受傷,處於封鎖中的新四軍沒有藥。
餘秀英持槍躍馬,到與國民黨軍勾結的黑市上為自己的“情敵”搶來了藥,撤退時中彈負傷。
黃江河與梅青結婚後不久,梅青在皖南事變中不甘被俘受辱,跳崖犧牲了。
而後,在堅守半塔集的戰鬥中,率部奮戰了七天七夜的餘秀英,終於昏倒在帶領援軍趕到的黃江河懷裏。
他們重逢在疆場時,各自指揮的,已經是華中地區最強大的抗日武裝。
所以,革命歷史題材影視劇使用偶像派演員,這並不是什麼缺點,只要它吸引人的並不只是這些偶像,那麼,這是有助於表現出革命鬥爭中的一個個鮮活可愛的人物,也有助於它們被年輕人所接受的。
而且,從歷史真實的角度看,我參觀過井岡山革命紀念館、秋收起義紀念館,看過很多革命前輩和英烈的照片,其中很多人,確實很年輕,也很美——不光是“顏值”高,而且氣質也美。
當然,他(她)們的美,和“鮮肉”、“鮮花”的美,不是一個類型——可是正因為如此,我覺得讓偶像派演員來扮演這些革命前輩,對這些演員以及他們的粉絲,都是一個教育:
人家也是可以靠“顏值”吃飯的人,但他們選擇了什麼?我們又應該選擇什麼?
另外,我還想説幾句的是:
如果你認真去閲讀中國革命的歷史,你會更加感到:那些芬芳美麗的年輕生命有着怎樣的分量,她們的凋謝,又反映出她們參加的鬥爭是怎樣激烈,敵人是怎樣殘忍卑鄙,而這樣卑鄙殘忍的敵人為什麼必須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
比如,1927年12月的廣州起義部隊裏,有一個原武漢中央軍事政治學校的學生組成的女兵班,在堅守車站的戰鬥中,除一人被派回指揮部送信外,全部犧牲。敵人發現這是十幾名年輕姑娘後,竟然脱下她們的衣褲,把她們的遺體暴屍示眾,不但讓民眾圍觀,還拍成照片大事炫耀——我不能用文字去描述自己當時在現場的照片上看到的令人髮指的慘狀。其中的班長遊曦烈士,是一位才十八歲的來自四川的美麗女孩,她的遺體不但被侮辱,還被敵人砍成幾塊…….
又比如,1928年在衡山被捕犧牲的秘密交通員李潔、李廣姐妹,一個16歲,一個才14歲。妹妹李廣每天被敵人打得體無完膚,忍不住哭叫,可是回到監牢,在姐姐面前她總説“不疼不疼。”兩姐妹被敵人拷打了70多天之後,當着父母的面被押上刑場。犧牲後 ,她們也被敵人斬首示眾,並暴屍三日……
對共產黨的女烈士殺之,甚至虐殺之,猶嫌不足,還要侮辱遺體,裸屍示眾……這種獸行,並不只是一種簡單的邪惡的發泄,而是一種被國民黨反動統治者經常採用的有計劃的甚至可以説是“理性”的行為:一種通過極度破壞對方的“美”來控制人們的感知的行為。其中折射出敵人也意識到:“美”總是和”“正義”、“高尚”聯繫在一起的,因此,決不能讓那些殉難者給大家留下“美”的形象,一定要想盡辦法,百般摧殘、褻瀆、侮辱,讓這個形象變得殘缺、醜陋、污穢,這才不但消滅了革命者的肉體,而且完成了他們自以為的對革命者的精神屠戮,也才能讓那些即使不怕死的人也視革命為畏途。
不用説,中國革命的偉大勝利,證明了敵人是無能加無恥,枉費心機:革命者的美,讓敵人這樣歇斯底里、喪心病狂地恐懼,這正説明那種力量的強大。
我並不贊成現在的年輕人一天到晚研究政治、歷史、革命——雖然我説了很多這方面的話題——而非常贊同他(她)們去更多地欣賞、追求各種各樣真正“美”的東西:自然風光也好,偶像“顏值”也好,愛情也好,動漫也好,寵物也好,服裝也好,美食也好,靚妝也好,音樂、書法、美術以致詩詞歌賦也好。 因為,生活本來就該這樣,人本來就該美輪美奐地活着,活出自己的情趣、品味、個性。 浸潤在一個這樣美的世界,一個人的心靈會自然而然地變得善良而高貴,這就積蓄了他(她)追求真理、正義的最可靠的原動力,這往往會有力地幫助他(她)判斷是與非,善與惡。 在名著《復活》中,托爾斯泰對女主人公瑪絲洛娃出場亮相的描寫,前後修改竟達二十次。第一次手稿是這樣寫的:
“她是瘦削而醜陋的黑髮女人,她所以醜陋,是因為她那個扁塌的鼻子。”
這未免過於簡單,而且顯然不會給讀者留下好印象,於是託翁便改寫為:
“一個矮個子的黑髮女人,與其説,她是胖的,還不如説她是瘦的,她的臉本來並不漂亮,而且在臉上又帶着墮落過的痕跡。”
1895年,小説最後校定時,作家又作了一次修改:
“她穿着一件長衫,臉色蠟黃,眼圈發青,樣子顯得很難看,最主要的,是她那殭屍般的心靈和空虛的精神生活很使人厭惡。她好像有些瘋瘋癲癲似的。”
這個描寫要詳細具體多了,但托爾斯泰仍然很不滿意。 托爾斯泰原先的考慮,大概是想突出這是一個身心受到了很大傷害,容顏不再的女子,想讓人們由之而同情她的不幸遭遇,所以到此時為止,他一直強調瑪絲洛娃“醜陋”、“不漂亮”、“難看”。或許這也符合他在生活中看到的這類人物的原型。 然而他改來改去,終於感到,這樣一個面目醜陋的女主人公形象,是無法讓讀者喜愛,無法讓讀者體會到自己給予人物的巨大而深切的同情的。 結果,在《復活》最終的定稿中,瑪絲洛娃是這樣出場的:
“約莫過了兩分鐘,-—個身量不高,乳峯高聳的年輕女人,身穿白衣白裙,外罩一件灰色囚服;邁着矯健的步子,走出牢門,麻利地一轉身,站到了看守身旁。她腳下穿一雙麻布襪子,登着一雙囚棉鞋,頭扎三角白頭巾,頭巾下方顯然有意甩出幾綹烏黑的捲髮,臉上泛着那種長期坐監的人所特有的蒼白色,就象地窖裏的土豆芽子。那雙略顯寬肥的小手和露在長袍大領口外面的白淨而豐滿的脖頸,也都是那種顏色。在這張臉上,特別是由於它蒼白而而沒有光澤,那對又黑又亮,略帶腫脹、但十分水靈的眼睛,就顯得格外的招惹人,其中有有一隻略有些斜。她直着身子,挺着豐滿的胸脯,到了走廊,略為揚起頭來,照直望着看守的眼睛,帶着一種準備履行對她的任何要求的神氣停在那兒。”
也就是下圖這個樣子——託翁終於一百八十度轉彎,給自己的瑪絲洛娃來了一次徹底的“美顏”:

這樣一個天生麗質,橫遭命運摧殘卻仍然富有生機的女性形象,當然一出場就牢牢抓住了讀者的心。
“飯圈”的孩子們,讀到這裏,一定會長吁一口氣:
“乖乖,我們的瑪絲洛娃原來三番幾次差點兒成了“黃臉婆”呢。嗯,好在託翁最後顏控發作,剎了車,要不然,這小説我們一定拒看啦!”
可是,或許一些人也會非議説: 託翁這是“臉譜化”啊,“物化”女性啊——為什麼瑪絲洛娃一定要這麼漂亮?作者難道不是為了取悦男性嗎?難道長相平平的女子受到了傷害,與命運抗爭,就不值得同情和敬佩嗎?
當然也值得。
但是,如果要塑造一個讓大家永遠記住,一想起來就喜愛,就憐惜,就要為之吶喊、鬥爭的文學形象,來代表舊時代的生活中千千萬萬被損害、被侮辱,而仍然不改純真善良的女性,我們真的認為:
那應該是一位美女。
這一點,我、託翁,和“飯圈”的立場完全一致——我們都是“飯圈”人。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