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奔向詩與遠方的路上,歷史一直在潑冷水_風聞
西竹先生-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2019-08-16 15:40
文章來源丨北京大學出版社
如果去問現在的年輕人:畢業以後想做什麼?得到的回答興許都是“不知道”“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云云。但西方有一句格言,説“人生最奢侈的事,就是做你想做的事。”難道“做你想做的事”,竟是那麼難能可貴,那麼不易實現嗎?在我們眼中,九五之尊的一代帝王,可謂是養尊處優、呼風喚雨、恣意妄為的人物,但他們高居廟堂,也敢説出哪吒那般“我命在我不在天”的壯志豪言嗎?
宋徽宗趙佶是個非常出色的書法家、繪畫大師和詩詞作手,又是一位非常稱職的宮廷畫院院長,可是,他卻陰差陽錯地當上了宋朝的第八代皇帝。於是,開始了中國歷史上出名的無道昏君的浪跡生涯,而他自己也就走上了充滿悲劇色彩的人生道路。
宋徽宗 趙佶
趙佶繼位之後,他的心思仍然是專注於書畫的創作與欣賞,便將治國理政的一應大事,全都交付給了權奸蔡京和宦官童貫等一干人。而這正是這班野心勃勃、權慾薰心的人所求之不得的。蔡京父子這樣勸説徽宗:“人主當以四海為家,太平為娛,歲月能幾何?豈可徒自勞苦。”既然要以“太平為娛”,那就需要大把大把的銀子作支撐,於是他們蠱惑徽宗縱情揮霍民脂民膏,盡情盡興於聲色犬馬,大興土木,恣意享樂。這樂得徽宗過着花天酒地的放蕩生活,整天吃喝玩樂,盡享榮華富貴。
在政治運作的資質和條件上,宋徽宗趙佶可謂是一無是處,依靠他來運籌帷幄、決策千里,無異於“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後果不問可知。何況,身邊還有那班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閹宦大佬,就更是必然跌入覆亡深淵的。他在位的二十六年裏,政治上信任奸臣,昏庸無道,邊防廢弛,民變於內,兵敗於外;生活上,窮奢極侈,縱情揮霍,花天酒地,荒淫無度。要説經邦濟世,治國澤民,他真正是個低能兒,不過換個角度看,他又是一位少有的藝術天才,佔據了中國以至世界文化藝術史上的一頁輝煌。
趙佶有着超羣的藝術天分和感悟能力,又兼自幼便與許多知名的大家交往,耳濡目染,從中獲取許多教益,錘鍊了堅實的藝術功力,以後,勤奮耕耘,數十年不輟,更加精益求精。
《聽琴圖》局部
北宋藝學的風氣十分昌盛,內府收藏名人書畫甚眾。《宣和畫譜》記載,僅徽宗一朝收藏的花鳥畫,即有2786件。這使他大大地開闊了眼界,具有得天獨厚的機會。他一一親手臨摹,轉益多師,從而使他的創作水平日漸提高。
趙佶藝術的獨創性和對後代的影響力,也主要體現在花鳥畫中。他的花鳥畫構圖,匠心獨運。如《鵒圖》軸,畫幅下面靠左邊以水墨寫鵒兩隻,奮翅相爭,糾纏錯結,一反一正,羽毛狼藉。上着處於優勢,以利爪抓住對方的胸腹,張嘴怒視;而下者也不示弱,奮力掙扎,予以反擊,回頭猛啄對手的右足。描形擬態,惟妙惟肖,鵒的心理感情,也表現得細緻入微。他畫禽鳥,創造了“點睛多用漆黑,隱然豆許,高出縑素,幾欲活動”的全新技法。
《鵒圖》局部
在歷代擅長書法的帝王中,趙佶是最具創造性的。他雜糅各家,既取眾家所長,又能獨出己意,最終創造出別具一格的“瘦金書”體。宋代書法以韻味見長,趙佶的“瘦金書”即體現出這種時代審美趣味。其書結體嚴謹,骨骼纖瘦,筆畫細挺,頓挫有節,外露鋒芒,風流飄灑,在剛勁中透出秀麗的風姿,堪稱書苑奇葩。這在前人的書法作品中,還未曾出現過。
“瘦金書”體
由於北宋時期文學藝術昌盛的優良環境薰陶,前代存留下來的豐富藝術遺產的借鑑,加之趙佶本人對藝術的傾心揣摩、勇敢探索,使他終於成為一位詩、詞、書、畫並精,山水、人物、花鳥、雜畫兼善,具有全面藝術修養的“皇帝藝術家”。
趙佶的詩詞現存幾十首,總體上看,質量是比較高的,尤其是後期作品。他有一首《燕山亭·北行見杏花》詞,一向被推為千古傑作:
燕山亭·北行見杏花
趙佶
裁翦冰綃,打疊數重,冷淡燕脂勻注。新樣靚妝,豔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閒院落淒涼,幾番春暮?
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裏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
説到宋徽宗趙佶的文采風流,人們會聯想到南唐後主李煜。他們在許多方面是相像的。
南唐後主 李煜
**他們都是文學藝術領域的佼佼者,是創造詩書畫“三絕”的多面手。**像徽宗一樣,李後主藝術天分也非常高,從小就廢寢忘食地浸淫於詩詞、書法、繪畫、音樂的廣闊天地。書法博採眾長,匠心獨運,創制出具有獨特風格的“金錯刀”體;他也善畫,舉凡人物山水、花木翎毛,無不涉獵,尤精墨竹;同時精於鑑賞,酷愛收藏。至於詩詞,更是獨步千古。因為有了李煜,詞體在描寫人生缺憾和表現哀婉之情方面,達到了文學史上新的巔峯。
“金錯刀”體
他們同樣都是悲劇的角色,人不能盡其才,才不能盡其用,硬是“趕鴨子上架”,不情願地被按在龍墩之上,以致消極怠工,荒廢政事,縱情聲色,誤國誤民。
**他們同樣整天沉溺於宗教的虛幻世界而不能自拔:**徽宗執着地崇信道教;後主則一意佞佛,取號“蓮峯居士”,頭戴僧伽帽,身穿袈裟,禮佛誦經,跪拜稽首。最後,都同樣導致了亡國。
**他們都是亡國之君,結局同樣悲慘。**巧還巧在,他們敗降之後,有分別遇到了宋太宗和金太宗兩個同樣兇狠、毒辣、殘忍的對手。
也許因為他們兩個人的相似之處太多了,有人就傳説宋徽宗是李後主託生的。有人寫詩:
聞説重光有後身,道君耽藝豈無根?
誰知百五餘年後,也作降王拜女真。
李煜字重光;趙佶篤信佛教,稱“教主道君皇帝”。李煜死後一百五十二年,趙佶父子也做了金人的俘虜。
這當然屬於無稽之談,但宋徽宗與李後主由於才非所用,最後導致滅國亡身的悲慘命運,卻是千真萬確的。關於這位南唐後主,宋太祖趙匡胤有個十分恰當的評價:“李煜好個翰林學士,可惜無才作人主耳!”清代詩人郭頻伽也詠歎他:“作個才人真絕代,可憐薄命作君王!”本來不是君王的材料,卻偏偏被擁上“九五之尊”,這實在是一場歷史的誤會。
歷史不容假設,但我也曾偶發痴想,假如李後主、宋徽宗,當初沒有當上皇帝,而是從其所欲,專心致志於所擅長的專業,那又會怎樣呢?
如果我們按照“如願以償”的思路,分配趙佶去當宣和書畫院的院長,李煜出任金陵的詩詞學會會長;或者把權力再擴大些,讓他們分別擔任北宋和南唐的文聯主席或文化部長,充分用其所長,那麼,就不僅能夠確保其個人才智充分發揮,為泱泱華夏以至整個人類留下更多的精神財富;而且,可以在更大的時空中擴展他們的積極影響,潤育當時,澤流後世。而這兩個朝代,也會因為少了一個無道昏君,生靈免遭一些塗炭。
宋徽宗《瑞鶴圖》
歷史上類似的事例還有很多。南懷瑾老先生曾引述過他的塾師所作的一首七絕:
隋煬不幸為天子,安石可憐做相公。
若使二人窮到老,一位名士一文雄。
還有唐朝的幾個皇帝,比如那個具有卓絕的音樂、戲劇天才,創辦過“梨園”戲校的唐玄宗;那個酷嗜象棋、而且棋藝甚高的唐肅宗;那個馬球技藝嫺熟、自稱如果“應考球進士,一定能考得頭名狀元”的唐僖宗,如果都能讓他們從其所願,能夠在藝術、體育方面做出應有的貢獻,那該多麼理想啊!
當然,也不妨做如是想:如果他們能夠從心所欲,不是淪為階下囚,而是在安富尊榮中盡享文園藝海之樂,那麼,他們還能成為”以血書寫“,寫出令人心碎、傳頌千古的《燕山亭》《虞美人》詞嗎?苦難造就了詩人。韓愈言:“歡愉之言難工,愁苦之言易好。”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裏寫道:“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即使是千年後,我們讀起他那首絕命詞《虞美人》,仍為作者心中無邊的愁雲和悔恨所籠罩:憂愁是那樣的深,那樣的廣,那樣的無窮無盡。除了讚賞他的曠世奇才,我們又不能不充滿憾恨地説上一句:“南唐才子真無福,不做詞臣做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