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也分“正確的”和“錯誤的”| 私生飯：你的愛正確嗎？_風聞

2019年8月3日晚，亞洲男子團體UNIQ成員王一博發微博表示自己的手機號被泄露，不得不更換號碼。在他發出的截圖中，有194個未接來電。

在這條微博的30多萬條留言中，一個名詞被反覆提及——“私生飯”。作為追星族中最特殊的一部分，私生飯隱匿在晦暗處，但每當ta們出現在大眾面前，對於粉絲來説都不啻於一次爆炸，整個飯圈會在此時達到空前團結，一致對“外”。

“私生飯行為極端，侵擾偶像生活，是人人喊打的”追星七年的酥油茶説。

“私生飯是粉絲嗎？****”

前段時間，範丞丞懟私生的新聞上了熱搜。

視頻中，粉絲不顧助理多次勸阻，仍蹲守在飯店門口。爭執當中，甚至對範丞丞喊話“你就是這樣所以才這麼糊”。

面對私生飯的侵擾，範丞丞回問一句**“私生飯是粉絲嗎？****”**，接着視頻裏可以聽到粉絲氣急敗壞的辱罵。

幾乎沒有人會質疑，私生飯的行為會嚴重影響明星的正常生活。博主SherlizaMoé曾採訪過一位有過3年私生經歷的粉絲，ta直言，“我會購買偶像的非法航班信息，非法照片、私人號碼。”所有的信息都會將ta們帶往偶像的生活。

在這些非法信息當中，航班信息尤為受歡迎。飛機不僅為私生飯提供了在數小時內，與偶像共處的機會，也為ta們達成“可怕”的目的提供了方便。

“我有過跟防彈少年團同乘頭等艙的經歷，我看到兩個私生飯會在成員去盥洗室時尾隨”，這位前私生回憶道，“每次有成員出來這兩個私生就會進盥洗間做一些‘變態’的事”。“這是非常毛骨悚然的經歷”。

為了避免暴露身份，被粉絲和其它私生針對，或者發生最壞的情況——被經紀公司拉近黑名單，而無法參加偶像的任何活動，私生飯會私藏自己獲得的大部分照片和視頻。但這並不意味着偶像的私人信息不會被泄露。

私生飯會“售賣幾乎所有找到的信息”，彼此之間也會進行信息交換，“擁有越多的信息你就渴望越多，還可以賣給其它私生，這些錢不夠生活，卻是可觀的零花錢”。

幾乎全世界的追星者都認為私生飯不是粉絲。每次爆出明星被私生飯騷擾的新聞，下面的高贊評論中，一定有一條**“私生不是飯”**。

“我很討厭那種會跟蹤愛豆，陰魂不散打電話，追車的‘粉絲’”，從13歲開始，追星多年的酥油茶説，“ta們太瘋狂了，沒有自己的生活，對於這樣的典型私生是要堅決抵制的。我覺得ta們並不是真的喜歡那個愛豆，更不可能算作是真正的‘粉絲’”。

“我不覺得自己是stalker”

很多明星都曾表示，“私生飯”行為極端，作風瘋狂，給他們造成了很大困擾。同時，由於私生飯的一些做法擾亂了公共秩序，也會給公共安全帶來隱患。

2016年6月26日，網友曝光了一則鹿晗怒斥跟車黃牛的視頻。而這並非是鹿晗第一次與跟車黃牛發生爭執。一個月前，鹿晗剛剛在微博上跟粉絲“打商量”，“可不可以給我們彼此一點空間？”，並且指出“跟車是所有事情裏最危險的”。

2017年8月29日晚，歌手楊坤發的兩條微博則將私生飯的行為具象化了。“天天蹲我家門口，真要崩潰了！”，在他發出的攝像截圖中，一位女子盤着腿坐在地上玩手機。隨後楊坤又發出一段視頻，並表示此行為已經持續了三個月。視頻中，這位私生飯正大聲敲門，不停説着“楊坤我喜歡你”。

不久前，明星王一博手機號碼被泄露，則再次將這一羣體帶到了大眾面前。

就詞源而言，“私生飯”這一語詞出自韓國，它是韓國流行娛樂文化用語。儘管這些人在很大程度上不被視為粉絲，但這個詞仍用來指代喜歡刺探藝人私生活的“粉絲”。

儘管如此，“私生”的行為並非出自韓國。在19世紀的法國，已經出現了類似的行為。1838年，法國精神病學家Esquirol創造了術語**“鍾情妄想”（erotomania）**。他認為這是一種精神錯亂，其特點是誇大了對另一個人（通常有較高社會地位）的無性戀愛，而這種愛實際上並不存在。

在他的一個案例研究中，Esquirol描述了一個追隨了某個女演員整個巴黎的男性。儘管她一再拒絕，但他仍然相信這位女演員愛上了他。Esquirol質疑，“你怎麼能相信她愛你？你不帥，既沒有社會地位也沒有財富。”**這位追蹤者回答他，“你説的都是真的，但愛是沒有理由的。**我已經聽過太多質疑了”。

本質而言，私生飯是stalker的一種。大部分stalker會選擇之前跟他們存在親密關係的人作為“跟蹤”對象，但部分stalker選擇的對象是明星。

**目前學術界普遍認可的概念是，1.如果一個“粉絲”對明星的聯繫或接觸是明星本人不想要的，2.跟蹤等侵擾行為是持續和重複的，並且3.明星本人感到了有理有據的恐慌。**在同時滿足這三個條件的情況下，即可被定義為“私生飯”。

“我浪費了8個月，她卻有了該死的戀人”

在今敏的電影《未麻的部屋》中，私生飯監視了女演員未麻的一切，常常打電話給她，不斷髮騷擾郵件和視頻，甚至專門為她建了粉絲俱樂部，希望未麻能沿着他所規劃的路線前行。雖然私生並不是今敏想要表達的主題，但躲在晦暗房間中，只有臉龐被電腦的白色燈光照亮的場景還是給觀眾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電影中，未麻是他的全部，是他活下去的動力，事實上，大部分私生飯的確會將自己的生命維繫在偶像身上。ta們不會認同自己是“私生飯”。

**私生飯普遍認為，自己與偶像之間的關係是互惠的——ta們對偶像投入了時間和精力，偶像也對ta們有同樣的義務。****在這個理解基礎上，私生飯不會懷疑自己與偶像之間的關係。**ta們會確信自己是偶像生命中的一部分，對其生活有着“決定權”。

如果期望得不到滿足，私生飯可能會產生憤怒和怨恨的情緒，而這正是ta們有時會出現針對公眾人物的暴力行為的原因。

雖然與其他類型的stalker一樣，私生飯很少做出暴力行為，但也有少部分私生飯會表現出“殺人-自殺”的行為模式。對這部分人來説，如果ta們發現喜歡的偶像與其想象中的不同，ta們會選擇先殺掉偶像再自殺。

教授Louis B. Schlesinger曾在他的論文中寫過這樣一個案例：A.A在喜歡搖滾歌手B.B之前有過自殺想法，但在喜歡她之後把B.B當作自己生活的全部。他能夠接受這位搖滾女歌手原有的男友，但不能夠接受B.B與戀愛了很久的男友分手後，很快地與其他人在一起。

因而當這樣的事情發生後，A.A很憤怒。他在日記中寫道，“我浪費了8個月，她卻有了該死的戀人”。最終A.A給B.B家中寄了炸彈。在殺死B.B之後，他選擇了自殺。

“只有抓住偶像，我才是有生活的”

私生飯很看重與偶像之間的關係，這種關係甚至可能是ta們生活的全部。如果不一直緊緊抓住偶像，他們就感受不到自己的價值和存在的意義。

2008年，Meloy等人的研究顯示，四分之一的私生飯患有精神類疾病。即便沒有精神類疾病，大部分私生飯也存在情緒問題，ta們會將自己無法涵容的情緒“交給”偶像，偶像對ta們來説，像是一根無需思考便可抓住的救命稻草。

“我當時抑鬱很嚴重，日復一日無法進食和入眠，我唯一熱愛過的僅僅只有這個團，他們是我每天醒來的原因”，那位防彈少年團的前私生飯説道，“這樣的沉迷使我不再在乎自己的健康，也不在乎他們的健康，我只想靠近他們。****”

2002年，McCutcheo等學者用“吸收-成癮”模型（Absorption- addiction model）來解釋名人崇拜。對大部分粉絲來説，追星是為了獲得社交和娛樂的享受。然而對私生飯來説，追星是為了建立自己的身份。

依戀理論可以解釋這一點。1996年，Meloy 教授發現，私生飯大都屬於焦慮-矛盾型依戀(Pre-occupied attachment)。這種類型的人有着消極的自我模型和積極的他人模型。ta們會高估他人的重要性，認為與他人接觸是確定自己身份和價值的必要手段。

私生飯認為，只有將自己“綁”在偶像身邊，ta們才能獲得“生活”。依附偶像是ta們對抗內心的自我厭惡的方式。

這也意味着，即便意識到了自己的私生行為，“停下”對私生飯來説並不容易。因為停止跟蹤偶像，是對自身價值觀和身份認同的重創。2008年，Meloy等人發現，一半有過私生經歷的“粉絲”都會再次做出私生行為，潛伏期大概為8個月。

在博主Sherliza Moé的採訪中，那位前私生同樣表示，“只要在現實中見到他們，我就無法阻止自己追隨他們。”**但私生行為並非不能矯正，“在我認識到錯誤後，我開始了心理治療。**我現在很好，當然有時還是會被一些事物誘惑，但我在盡力忽視這些。”ta隨後説道。

“距離太近了，也會被掛成‘私生’”

2019年6月8日晚8點，選秀節目騰訊視頻《創造營2019》迎來了總決賽。當晚，男團R1SE出道了。

看着電腦屏幕上被燈光和綵帶包裹着的11個人，Yuki心裏默唸着，“嗯，出道了”，像是給過去幾個月的時光蓋了個章。

Yuki是出道成員翟瀟聞的站姐。那天，因為有考試要參加，沒能去現場看比賽，考試結束後，她看了直播。

“説實話我不覺得沒去現場是遺憾”，Yuki説，“我心情還挺平穩的，因為第一期他唱《情深深雨濛濛》的時候就小火了一把，之後人氣又一直在上位圈，出道應該問題不大。”“如果沒有什麼意外的話。”她隨後補充道。

然而突變還是發生了。儘管偶像順利出道了，她卻被自家的大粉和粉絲後援會掛成了“私生”。此時距離R1SE出道，剛剛過去三天。

Yuki憤怒了，開始在微博上“放錘”。她接連發出自己與翟瀟聞的微信聊天記錄和語音內容，以證明自己跟“私生”完全沒關係。然而事件持續發酵，甚至“翟瀟聞站姐”還上了熱搜。

衝突並非毫無預兆。早在今年年初，已有翟瀟聞的部分大粉看Yuki“不順眼”。因為ta們很容易會發現，Yuki與翟瀟聞的關係很近。比如，翟瀟聞拍戲那段時間，Yuki跟組，兩個人會説説笑笑。進入創造營後，只要翟瀟聞出現，Yuki也會在，而翟瀟聞如果不在，也無法看到yuki的身影。再比如，Yuki發的圖總是最受歡迎的那一撥，因為翟瀟聞會看向她的鏡頭。

“巧合”多了，粉絲們開始不滿。“會被打成‘私生’是因為距離太近了”，Yuki説道，“但翟瀟聞的聯繫方式是自然而然加上的，並不是我買來，或者死纏爛打得來的。粉絲那樣説我，我沒辦法接受。”

去年夏天，因為和朋友去機場看一個抖音網紅，在韓國讀書的Yuki認識了翟瀟聞。接下來的幾天，有運氣的成分在，兩人接連相遇。去年10月，Yuki決定給翟瀟聞“開個站子”，這是翟瀟聞作為明星的第一個個站，也是Yuki第一次做“站姐”。

“就是想給他圈點粉。因為他朋友都有站子，所以想讓他也有。”Yuki的目的十分簡單。但她沒有想到，也正是這個站子，在開站不到一年後，就被反黑站和一些大粉，掛成了“私生”。

對Yuki來説，在微博上“放錘”是長久以來被誤解，不斷遭受網絡暴力的無奈之舉。“本來我沒想要站出來説些什麼，但ta們一而再再而三的惡語相向，沒辦法再忍下去了。”最糟糕的時候，Yuki甚至會接到一些用變聲器處理過的粉絲來電，“你今天死了嗎？”

“即便你再喜歡一個人，在長時間的網絡暴力下，你會選擇做什麼呢？”Yuki説道。

追星七年的酥油茶一直很關注這場“飯圈突變”。“因為是愛豆和站姐之間的事情，我會很好奇，想要知道偶像跟粉絲的關係到底可以走到哪一步。”

對於這件事，酥油茶也有着自己的看法，“一般來説，愛豆對於私生飯的態度當然是不接受的，但如果這個粉絲的行為是經過愛豆默許的，那就上升到另外一個層面的問題。這時粉絲的身份其實也就變化了，不是瘋狂騷擾愛豆的粉絲，而是和偶像關係匪淺的女性。所以我覺得不能把Yuki算為私生。”

邊界

粉絲與偶像之間的關係向來爭議很大。一般而言，粉絲與偶像之間存在一種準社會關係(para-social relationships)。通過這種關係，粉絲可以和偶像互為力量，雙方都得到積極發展。

同時，準社會關係能夠讓粉絲不進入親密關係，就享受到相關的、好的體驗。然而本質而言，這樣做是在用喜歡的偶像來建構自己的身份。這種建構十分脆弱，並且具有損害性。一旦把握不好度，就有超出關係邊界，轉化為“私生飯”的危險。

事實上，粉絲與偶像之間的邊界問題也在困擾着諸多粉絲。

“追的近了容易被打成私生，哪怕安安靜靜完全不打擾，只是拍機場出發圖和到達圖。”Yuki説道，“但不跟偶像一班飛機的話怎麼把兩邊都拍到呢？粉絲不想看的話，沒有人願意拍的”。

我接着問Yuki，如果站子之間互相分享出發圖和到達圖，或者找人代拍的話，是不是能夠避免跟機？

Yuki並沒有笑我的問題“外行”。她説道，“站子之間都是競爭關係，誰都想要有更多的圖，所以不可能寄希望於站子之間的合作。全部僱人代拍也不可能，花銷太大了，而且如果有粉絲可以自己拍機場圖的話，ta都可以自己盈利了，為什麼要無償分享給你呢？”

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站姐則從另一個角度思考了這件事,“現在的狀況也不能全怪粉絲和偶像。太多媒體、品牌或者娛樂公司只想從粉絲這裏賺錢了。它們在有意識地模糊偶像和粉絲之間的邊界，刺激粉絲的情緒，讓ta們越來越瘋狂。”

雖然對於私生行為仍然存在着諸多爭議，但粉絲們對私生飯有一個看法是一致的，那就是私生飯的愛是自私的。

就像喜歡了自己偶像七年的酥油茶説的，**“我自己對於追星的看法是，剛好在一個需要被照亮的時候，看到了一顆星星。**天空其實繁星滿布，但對於你而言，這顆星星是因為照亮了你，才如此重要。那麼應該珍惜彼此陪伴和成就的旅程，而不要去做一個摘星星的人。”

KY作者有話説：

**私生飯的話題，看似和不追星的人距離很遠。**但其實這個問題的本質卻和每一個人都有關——它關於我們在喜歡/愛一個人的時候，能夠尊重對方想要與自己保持距離的意願，能否給予對方ta值得擁有的選擇權。

它最終是關於我們能不能習得一種真正愛人的能力——從考慮對方的利益和需求的角度出發去愛人，而不是從考慮自己的利益和需求的角度出發去愛人。

人可能出於很多原因愛一個人，比如把自己的身份感和自我價值感建立在了愛ta這件事上，或者是因為這個人能夠給自己提供一些特定的價值，或者是因為想要佔有等等。以正確的方式和目的愛人並不容易，需要生命的成熟才可以逐漸習得。

願我們每個人都能最終習得這種愛人的能力，並在一生中也被別人以這樣正確的方式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