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詩裏找尋遠方的同時,也別忘了眼前的自我和當下_風聞
西竹先生-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2019-08-18 17:42
文章來源丨北京大學出版社
“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的田野。”這句由高曉松創作,許巍演唱的歌詞流傳甚廣。人們津津樂道,將詩歌視為和眼前的瑣碎相對立的遠方,彷彿是無可避免的當下的一個避難所,而詩人又似乎只是為了這麼個烏托邦而特立獨行的存在。
然而這麼看,未免將詩歌狹隘化,事實上它除了處理遠方,同樣不得不對眼前作出回應,不管是以何種形式和風格,他們面對的姿態,對於平凡如你我同樣有借鑑意義,因為這其中就有着鼓舞人心的興發感動的力量。關於這其中的種種糾葛,顧隨先生嘗試從“欣賞·記錄·理想”三個角度為我們加以解讀。
欣賞生活而不為生活所困
中國詩人對大自然是最能欣賞的。無論“三百篇”之“楊柳依依”(《小雅·采薇》)或楚辭之“嫋嫋兮秋風”(屈原《九歌·湘夫人》)等,皆是對大自然之欣賞。今所説在於對人生之欣賞,如李義山。
義山雖能對人生欣賞,而範圍太小,只限自己一人之環境生活,不能跳出,滿足此小範圍。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廢。今女畫。”(《論語·雍也》)“女”,同汝;“畫”,停止、截止,意謂“畫地自限”。滿足小範圍即“自畫”。此類詩人可寫出很精緻的詩,成一唯美派詩人,其精美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而嚴格地批評又對他不滿,即因太精緻了。
義山的小天地並不見得老是快樂的,也有悲哀、困苦、煩惱,而他照樣欣賞,照樣得到滿足。如《二月二日》一首。
二月二日江上行,東風日暖聞吹笙。
花須柳眼各無賴,紫蝶黃蜂俱有情。
萬里憶歸元亮井,三年從事亞夫營。
新灘莫悟遊人意,更作風檐夜雨聲。
此首是思鄉詩,而寫得美。看去似平和,實則內心是痛苦,何嘗快樂?末尾二句“新灘莫悟遊人意,更作風檐夜雨聲”,不要但看它美,須看他寫的是何心情。“灘”,山峽之水,其流頂不平和;“莫悟”,不必瞭解;“遊人”,義山自謂。此謂灘不必不平和地流,我心中亦不平和,不必你給一種警告,你不瞭解我。然義山在不平和的心情下,如何寫出此詩前四句“二月二日江上行,東風日暖聞吹笙。花須柳眼各無賴,紫蝶黃蜂俱有情”這麼美的詩?由此尚可悟出“情操”二字意義。
觀照欣賞,得到情操。吾人對詩人這一點功夫表示敬意、重視。詩人絕非拿詩看成好玩。我們對詩人寫詩之內容、態度表示敬意。**只是感情真實,沒有情操,不能寫出好詩。**義山詩好,而其病在“自畫”,雖寫人生,只限於與自己有關的生活。此類詩人是沒發展的,沒有出息的。
記錄生活並全身心投入
另一類詩人姑謂之曰:紀錄。詩人所寫非小天地之自我生活,而為社會上形形色色變化的人生。姑不論其向上、向前,而範圍已擴大了。即如老杜所寫,上至帝王將相,下至田父村夫。用“紀錄”二字實不太好,太機械。其紀錄非乾枯、機械之紀錄,寫時是抱有同情心的。更進一步言之,只是同情還不夠。在詩人寫此詩時,乃是將別人生活自己再重新生活一遍,自己確有別人當時生活之感覺。
如老杜《無家別》,別已可慘,何況無家?當其寫其中主人公時,的確是觀察了,而且描寫了,即王靜安先生所謂“能觀、能寫”。而老杜之“觀”“寫”並非冷靜的、客觀的,而是同情的;並非照像,而是作者靈魂鑽入《無家別》的主人公的軀殼中去了;是詩的觀、寫,不是冷酷的。故但用“紀錄”二字,不恰。
近代西洋文學有寫實派、自然派,主張用科學方法、理智,保持自己冷靜頭腦去寫社會上形形色色。而老杜絕非如此,也可以説是《無家別》的主人公的靈魂鑽入老杜的軀殼中,所寫非客觀而是切膚之痛。
黃山谷之“看人秧稻午風涼”(《新喻道中寄元明》)不好,太客觀,人該這樣活着嗎?詩該這樣寫嗎?説這樣話,真是毫無心肝。所以老杜偉大,完全打破小天地之範圍。其作品或者很粗糙,不精美,而不能不説他偉大,有分量。西洋寫實派、自然派如照像師;老杜詩不是攝影技師,而是演員。譚叫天演戲説我唱誰時就是誰,老杜寫詩亦然。故其詩不僅感動人,而且是令人有切膚之痛。
舊俄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yevsky)説:一個人受許多苦,就因他有堪受這許多苦的力量。(《窮人》)老杜能受苦,商隱就受不了。商隱不但自己體力上受不了,且神經上受不了,如聞人以指甲刮玻璃之聲便不好聽,受不了;他不但自己不能受苦,且怕看別人受苦,不能分擔別人苦痛。能分擔(擔荷)別人苦痛,並非殘忍。老杜敢寫苦痛,即因能擔荷。詩人愛寫美的事物,不能寫苦,即因不能擔荷。
陀思妥耶夫斯基
法國腓力普(聰明)將朵思退夫斯基的話寫在牆上而注曰:這句話其實不確,不過拿來騙騙自己是很不錯的。
法國人聰明得像透明的空氣。腓力普不信宗教,而頗有宗教精神。因人的生活必有信仰,如快要淹死的人見什麼都抓,不論是一根草、一塊木頭,都要抓。人生亦如此,不論宗教、文學、藝術、富貴、功名,總要抓住點東西才能生活。腓力普想抓住朵氏之話而抓不住,不過知道拿來騙騙自己是很好的。
腳踏實地並且仰望星空
而對老杜一派尚有不滿。此非“善善從長”(《公羊傳·昭公二十年》),而是“春秋之法,常責備於賢者”(《新唐書·太宗本紀贊》)之意——老杜一派缺乏理想。
**理想非幻想、夢想。理想者,是合理的夢想。**幻想、夢想或者能吸引人,但不合理;理想是合理的,雖然現在未必現實,而將來必有一日能成為人生實際生活。總之,理想應該是能實現的。
**吾人豈能只受罪便完了?應該有一個好的未來。**外國語錄説詩人都是預言家,預言家當然有理想。如此,則吾人對老杜詩自有不滿。
紀錄與欣賞近似,只不過把範圍擴大而已,仍不能向上、向前,沒有理想。有力量,則可以擔荷現實的苦惱;**詩中有理想,則能給人以擔荷現實的力量。**人説文學給人以力量,而中國舊詩缺乏理想,易於滿足。
《離騷》中屈原是追求理想的,而其所追求的理想究竟是什麼,不可知。李白詩只是幻想、夢想,而非理想。義山對情操一方面用的功夫很到家,就因為他有觀照、有反省。這樣雖易寫出好詩,而易沾沾自喜,滿足自己的小天地,而沒有理想,沒有力量。老杜是偉大的紀錄者,已盡了最大義務、責任,而尚缺少理想。
理想可使人眼光、精神向前向上。西班牙的阿佐林(Azorin)(夢想)説:工作,沒有它,沒有生活;理想,沒有它,生活就沒有意義。
老杜詩理想雖少,然尚有。這在唐朝是特殊的。凡一偉大詩人在當時都是特殊的,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且不為時人所瞭解。老杜有理想的詩即餘在《論杜甫七絕》中所舉七絕: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兩個黃鸝”是靜,“一行白鷺”是動;“窗含西嶺”是靜,“門泊東吳”是動。詩人靜時如黃鸝,動時如白鷺,而此靜是點,動是線;至後二句之靜是一片,動是無限。詩人動靜應如此。嶺之雪乃千秋以上之雪,船雖泊而自萬里外來,在此表現老杜理想。以前無人做此解者,而以為四句皆不過老杜空説夢話。然四句的確有其理想,如此説,庶幾得其詩情!而在老杜集中只此廿八字。
義山雖亦有時有一、二句有力量的詩,而究竟太少。韓偓《別緒》中有:
菊露悽羅幕,梨霜惻錦衾。
此生終獨宿,到死誓相尋。
這四句真有力、有理想,而真美。正如金聖嘆批“續西廂”曰:“若盡如是,我敢不拜哉!”惜其僅此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