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奶還能喝嗎？這個國家為此打起來了_風聞

你相信嗎？在加拿大，牛奶已經不是健康食品了。

事情的源頭起自加拿大衞生部出台的最新版《國家食品指南》。

在這份《指南》當中，乳製品被從“每日必需攝入食品”的名單中刪除，高脂牛奶和加糖乳製品（比如巧克力牛奶）則被明確提出應減少相關攝入，取而代之的則是蔬果類食物。

● 在2019年1月發佈的新版《國家食品指南》的封面上，原本屬於人體必需的四大食物羣之一的“牛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比重增加了一倍的蔬果類食物/ 加拿大衞生部

《食品指南》是加拿大食品和營養政策的制定基石，對學校、醫院和各種護理機構的餐食設置影響深遠。

新指南一經發布，就在加拿大國內引起軒然大波，並在最近幾週上升到了政治層面：在距離大選還有兩個月的現在，無論是由現任總理特魯多領導的自由黨，還是各路在野黨，都指責對方是在用政治利益綁架國民健康，可能還有國家經濟。

“人類喝了幾千年的東西現在突然變得不健康了？荒謬！”最大的反對黨黨魁安德魯·希爾（Andrew Scheer）在和奶農的例行見面會上喊道。

加拿大衞生部部長吉內特·泰勒立刻回擊，稱希爾的言論“愚蠢荒唐”，是在捏造“錯誤信息”。

牛奶還能喝嗎？

牛奶還能不能喝？綁架國民健康的究竟是誰？

對於第一個問題，答案是：當然能喝，但不是所有牛奶都能喝。

在加拿大新版《食品指南》中，仍有乳製品被推薦，比如低糖低脂的乳製品：低脂牛奶、低脂酸奶和低鈉奶酪都出現在了“推薦的蛋白質食品”部分，也就是説，乳製品依然是人類攝取蛋白質的主要來源之一。

只不過，一部分高脂高糖的乳製品，比如部分全脂牛奶和含糖乳飲料，被逐出了推薦健康食品之列。

● 加拿大超市的乳製品櫃枱 / Ottawa Citizen

控制此種牛奶攝入的一個原因，或許和加拿大的高心血管疾病發病率有關。根據加拿大統計局的數據，在2012年至2013年間，5位加拿大成年人中就有1人患有心血管疾病。

而與新版指南配套發佈的《加拿大膳食指導方針》（Canada Dietary Guideline）指出，建議人們減少攝入高脂牛奶的原因在於需要控制脂肪攝入，因為高脂牛奶中含有大量低密度脂蛋白，被認為是心血管疾病的元兇之一。

另一個“中槍”的則是以巧克力牛奶為代表的含糖乳飲料：新版指南明確提出，這類高熱量飲料是導致兒童肥胖的元兇，家長們應為孩子健康着想，減少購買頻率。

根據新版指南上的説明，該指南參考的科學研究結果包括世界衞生組織、聯合國糧食及農業組織、美國衞生協會，以及加拿大衞生部近幾年的報告。《指南》發佈後，營養學界和醫學界對其導向也給予了積極認可。

加拿大營養學學者、多倫多大學教授大衞·詹金斯（David Jenkins）表示，把牛奶換成蔬果的決定並不奇怪，因為鼓勵人們多吃水果和蔬菜不是什麼新鮮事。

“這並不是一次多麼激進的修改。”詹金斯説。

“巧克力牛奶救了我兒子的命”

但加拿大的保守派政客並不這麼想。

保守黨黨魁安德魯·希爾（Andrew Scheer）是這場“牛奶戰役”中當仁不讓的先鋒軍。在7月和加拿大奶農的例行見面會上，希爾稱，是“一些對某些健康食品懷有偏見的人”綁架了《食品指南》。

● 加拿大保守黨黨魁安德魯·希爾 / Toronto Star

他的觀點在保守派陣營中贏得了普遍迴響。一部分人認為，新版指南是自由黨被素食主義和環保主義等意識形態滲透的結果，不過是個左派政治產物，根本不具有參考價值。

希爾甚至以自己的兒子為例，宣佈對於巧克力牛奶的攻擊毫無意義：他的兒子六歲以前非常挑食，是靠巧克力牛奶才保證了蛋白質攝入，“巧克力牛奶救了我兒子的命！”

● 加拿大人常喝的一個牛奶牌子Neilson生產的巧克力牛奶 / 網絡

他的言論很快引起多方回擊。自由黨政府稱希爾是為了刻意討好特殊利益團體，向衞生部的研究成果宣戰。

“一個未來可能成為加拿大總理的人竟然在國家舞台上説出這樣的話，真讓人感到不安。”渥太華大學家庭藥物學、渥太華肥胖症醫學協會會長副教授尤尼·弗萊德夫（Yoni Freedhoff）指責希爾的説法聳人聽聞。

或許真正的關鍵是，以往在修訂《食品指南》時，制定團隊總會和食品或飲料行業者見面，聽取他們的意見。而這一次，新指南的修訂團隊拒絕了這類私人接觸，他們希望減少商業利益對新指南的干涉。

而被忽視的商業利益，恰恰是水面下激發這次風波的真正礁石。

難以撼動的既得利益者

在新《指南》發佈後，加拿大最大的奶農遊説團體——“加拿大奶農協會”（the Diary Farmers of Canada）隨即發佈一份聲明，稱該指南傷害了加拿大奶農。

● 加拿大奶農協會的標誌 / 加拿大奶農協會

“沒有任何科學研究表明，牛奶製品在健康飲食中的地位降低了。”該協會強調，牛奶和乳製品是膳食中蛋白質、鈣、磷、維生素的重要來源，能降低心臟病、中風、二型糖尿病、高血壓等慢性疾病的發病率。

與其他國家不同的是，加拿大的牛奶、雞蛋、家禽一直在特殊管理系統——國家“供應管理系統”的掌控之下。在供應管理系統的保護下，加拿大奶農長期以來免受殘酷的市場競爭。

上世紀70年代，加拿大曾出現過乳製品產量嚴重過剩的局面，整個行業經歷了一次大危機。那場危機過後，政府設立了供應管理系統，力圖保護奶農利益，不讓他們受到市場巨大價格變化的影響。

在這套管理系統下，每個省都設有專門的理事會來監督供應鏈上的各個環節，確保乳製品供需平衡。理事會需根據產品最終的用途，決定商家購買牛奶的價格。必要時，委員會還會購買一定量的乳製品，確保它們能供應給二級加工者、超市、餐廳和便利店。

奶農團體進一步將目光轉向政界，他們組建遊説團體拉攏和投資政客，企圖在政治上為自己謀取更多利益。加拿大政策智庫Canada West Foundation的報告顯示，奶農們的遊説團體每年在政治方面的投入高達0.8到1.2億美元。

● 加拿大安大略省林登的一處奶牛養殖場 / 視覺中國

VICE記者賈斯汀·林（Justin Ling）曾説，如果你沒有見過內閣部長在洛麗耶城堡酒店的舞會廳裏，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拿着牛奶瓶，穿過人羣，你就不瞭解真正的渥太華。賈斯汀·林所説的洛麗耶城堡酒店是一家鄰近加拿大國會大廈的頂級豪華酒店，許多奶農遊説團體會在這裏舉辦政治聚會。

去年8月，有人在保守黨年會舉辦處的地板上，撿到一份加拿大奶農協會的內部簡報，簡報顯示，在日常宣傳中，奶農協會尤其注重把奶農們描繪成一羣農村人，他們為了維持生計，勤勞謙卑地活着。

這份簡報展現了奶農協會複雜的政治運作系統：他們有來自全國的25名代表。代表們日常負責租用酒店豪華套房，安排與保守黨資深政客的私人會面，主持在哈利法克斯老三角愛爾蘭酒館進行的餐會，並提供免費的酒和美食。

這份簡報還介紹了代表們如何在接待處瞄準和接近保守黨員的具體方法。“建議利用在場的農民和政客搭上關係，討論供應管理系統的重要性。”簡報中寫道。

● （2017年6月的國家媒體晚宴上，希爾在講台上大口喝牛奶/ 《全國郵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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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張圖隨後被加拿大奶農協會製作成媒體宣傳圖/ 加拿大奶農協會、《全國郵報》

由於奶農財力雄厚，且在政壇根基頗深，少有政客敢去挑戰奶農。相反地，如果能夠與奶農們建立良好關係，倒很有可能成為政客的制勝法寶：一個著名的例子正是希爾本人，2017年，希爾當時黨內的最大對手貝爾涅（Maxime Bernier）試圖取消牛奶供應管理系統，隨即因魁北克地區約10000選民的“火線入黨”而惜敗於希爾。

貝爾涅堅持認為，這些臨時加入保守黨的神秘人正是感到利益受到威脅的奶農。

在簡報中，希爾被視作“保險措施”。雖然保守黨內部還有人對供應管理系統有異議，但是奶農協會的人已經從希爾那裏確定，無論年會最終結果如何，希爾都不會在選舉舞台上討論供應管理系統的存廢問題。

儘管目前取得的承諾並不是最理想的，但協會認為，希爾是他們的保險措施，他可以在不利情況下維護奶農利益。奶農協會的人還製作了一張希爾喝牛奶的宣傳圖。

而對於那些與奶農意見相左的保守黨員，奶農代表們還列了一張名單。名單中有9人，其中包括因黨魁選舉失敗，決定退黨，另立門户的貝爾涅。簡報上明確要求，奶農代表們要密切關注這9名保守黨員的動向。

● 貝爾涅 / CBC

簡報內容泄漏後，奶農協會聲稱這份簡報“絕對造假”，但是這些內容已經被傳播了不知道多少回。

奶農的好日子過完了？

雖然奶農們對如何進行國內政治遊説進行了周密的部署，但他們沒有想到，這麼多年都沒有被撼動的既得利益，卻將被特朗普撕開一個口子。

2016年，加拿大先是和歐盟簽署《綜合性經濟貿易協議》，同意取消從食品到汽車的幾乎所有關税。首當其衝受到重創的是乳酪行業，因為通過該自貿協議，歐盟獲得了7.5%的加拿大奶酪配額。加拿大奶農協會立即發佈名為《把加拿大奶農擺在首位》的宣傳單，稱政府此舉會讓牛奶工廠每年白白蒸發掉1.5億加元的利潤。

2018年，特魯多和特朗普，以及時任墨西哥總統涅託成協議，將修訂後的“北美自由貿易協定”（NAFTA）更名為“美國-墨西哥-加拿大協定”（USMCA）。在這份新協定中，加拿大向美國妥協，決定對美開放約3.6%的乳製品市場份額。

● 2018年11月30日，美國總統特朗普（中）、加拿大總理特魯多（右）以及墨西哥總統涅托出席了USMCA的簽字儀式 / 視覺中國

加拿大的乳製品關税壁壘極高。以牛奶為例，加拿大政府向配額內的外國牛奶徵收7.5%的關税，而配額外的進口牛奶，則要徵收高達241%的關税。其他乳製品如混合乳粉徵收的關税則高達279%，外國乳製品想要擴大加拿大市場實在困難。

雖然“美國-墨西哥-加拿大協定”只給美國開放3.6%的市場份額，但對美國奶農來説，已經是個不錯的消息。根據加拿大統計局的數據，2017年美國向加拿大出口的乳製品有2.16億加元，從加拿大進口的乳製品將近2.72億加元。

加拿大政策智庫賀維研究會（C.D.Howe Institute）的報告顯示，加拿大牛乳業面臨國內外雙重打擊：一是美國便宜的牛奶進口後，加拿大奶要和美國奶展開市場競爭；二是受到新協定宏觀經濟的影響，加拿大人對本國奶的需求量會下滑。研究者預測，新協定一旦生效，加拿大牛奶的運輸量將減少2.64%，約等於減少7.71億美元交易量。

● 2016年，一名加拿大奶農牽着他的奶牛上街，以抗議進口牛奶 / Business Insider

“美國-墨西哥-加拿大協定”需要通過三國立法機構的表決後才能生效。目前，墨西哥立法院已經通過該協定，美國和加拿大的國會還未表決。如果順利通過，這份協議將在2020年1月生效。如果新協定在10月21日聯邦大選前正式通過，奶農利益受損，他們對各黨派候選人的政治偏好可能也會受到影響。

為了補償奶農，特魯多政府已經設立了1億加元的“乳製品加工業投資基金”（Dairy Processing Investment Fund）。迄今為止，加拿大農業及農業食品部已經向魁北克省26家乳製品加工企業提供1740萬加元的補貼，用於購買新的生產設備，幫助他們從技術上戰勝國外的競爭對手。此外，政府的“聯合牛奶農場投資計劃”（associated Dairy Farm Investment Program）已經成功設立1900個項目，補貼金額超過1.28億加元。

但是，許多奶農仍然不買賬。“現在的聯邦政府太弱，他們不是美國政府的談判對手。”一位加拿大奶農在接受BBC採訪時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