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式窒息_風聞
非凡油条-非凡油条官方账号-深度解读全球政治财经动向的前因后果2019-08-19 17:36
不許説冷水江話
王佳梅來自湖南冷水江,在來到香港之前,先在東莞住了一陣子,學會了粵語。
學粵語對要去香港和母親和姐姐團聚的她幫助很大。母親擔心她不能融入香港,在家裏都禁止她説冷水江方言。

所以她的粵語和香港人一樣熟練,只不過在細微之處還是會有些許不同。
和大多數內地來的學生一樣,她在學校不是個刺頭,有些沉默,但總歸還是乖的。有時候老師可能會誤解她,但其他時候,師長也給她及時的關心與幫助。
但是當老師問及她的秘密的時候,她更願意把秘密藏在內地。更何況誰沒有什麼秘密呢?她親眼目睹同桌突然搶走她的手工刀割腕,當血流出來的時候,一種令人焦慮和恐慌的氣息也彌散開來——這背後又有什麼秘密呢?
只是內地她又回不去,也沒什麼可牽掛的,除了她的生父。
她生父在冷水江的鄉下沒什麼正經營生,以賭球為業。那個時候弗格森還沒退休,曼聯還是支強隊,她生父只有買曼聯輸球才會贏錢。每當曼聯輸球,王佳梅都會給生父發短信:
“恭喜老爸,曼聯輸了。”
如今的曼聯輸的倒是多了,只是這世界上再也沒有王佳梅了。
從王佳梅來到香港到她被殺害,只過去了一年左右的時間。
香港男女
王佳梅是領到前往港澳通行證(即單程證)後前往香港定居的,而她母親則是嫁給了香港人(也就是王佳梅的繼父)並在香港居住滿7年後申請成為永久居民的。
像這種內地女性婚配香港男性後移民香港的情況很多見,從香港民政事務總署發佈的報告裏可以看出,持單程證的羣體裏男女比例嚴重失衡,而且十年前比現在還嚴重,如今可能因為內地男性婚配香港女性數量的增加等原因,比例失衡已經有所緩解。

數據來源:香港民政事務總署
**男婚女嫁,本來不是什麼問題,女人們要奔個前程,去那些經濟比較發達的地區嫁人也是人之常情。**不過在內地和香港的婚戀市場上,這個邏輯多少有些變形,以至於成為了被反覆玩味,甚至詬病的對象。最大的問題,可能是出在明顯過高的年齡差距上。一直到2011年,尚有55% 新來港婦女與丈夫年齡差距大於8 歲,“港式老夫少妻”非常常見。這很難讓人相信這當中有多少愛情的成分,終究還是一檔子經濟決定論的事。
甚至在深圳一度還有專門代辦跨境婚姻的中介,其中有人就在受採訪時表示:
“很多人找我們的目的都很明確,或者要找個有錢的老公,或者為了赴港方便,只要求對方有個香港身份。”
王佳梅的母親就是如此。她與一名卧病在牀的香港老男人結婚,為的就是獲取在港身份,並將兩個女兒也接來香港生活。

而這種婚配模式往往會因為感情不深、年齡差距過大、過往期望落空等原因,釀成悲劇。最為嚴重的案例之一,就是我們之前在《香港圍城》裏提到的在天水圍的滅門慘案,一名香港中年男性殺害了他內地娶來的妻子和雙胞胎女兒後自殺。
統計數據講的是同一個故事:2010年全港有512個家庭暴力求助個案,其中約八成是內地跨境婚姻婦女。其中還有不少被社工和阿Sir有意無意地忽視了。水下,還有更多因為考慮到未來生活而沒有向社會力量求助的家暴案件。沒有人能瞭解內地女性遠嫁香港榮光背後的心酸與委屈。
而另一方面,這些目的性較強的婚姻也讓香港人把這一羣體看作是內地人來佔香港“便宜”、蹭福利的具體體現。
這樣的社會大環境下, 這些女人的家庭生活質量也就可想而知了。
實現不了的夢想
王佳梅的母親是愛她的,但也不能事事滿足她。
她十六歲了,正是愛美的年齡,夢想是做模特。她母親送她一對耳環,卻在不久又告知她耳環是朋友轉贈的,朋友現在又要回去。王佳梅不甘心地摘下耳環,和母親慪氣,心裏打定主意要自己給自己買一對耳環。
但是對於這個學生妹來説,錢又要從哪裏來呢?
繼父卧病在牀,母親賣唱為生,在內地親戚看來光鮮亮麗的港人生活,其實經濟來源既少且不穩定。讓一家四口能吃上飯就不容易,至於少女那blingbling的小小虛榮心,就只能在邊上放一放了。
但王佳梅還是想要新裙子,想要高跟鞋。在每一個輾轉反側的夜裏,她都在幻想站在燈光炫目的T台上,邁着最瀟灑的步伐,成為世人矚目的焦點。有時,她也會無奈地把夢帶到白天,在鏡子前面觀賞自己年輕的肉體。
但模特訓練和裝飾品還是不會有的。

還是不要上學了吧,出去打打工,自己賺錢做模特。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的追夢出路。
可在偌大的東方之珠,王佳梅又算老幾呢?
打了幾份零工之後,她選擇了來錢最快的辦法——援交。
第一個援交對象是個特別瘦的年輕男人。他腦袋大大的,還戴着一副眼鏡,看上去卻有點呆,明顯就是一個被工作福報榨乾了的社畜。王佳梅都不相信他享受和自己的纏綿,總覺得他其實想早啲訓,明日早早返工。
不過這個男人還是想要有女伴的。交易過程中,他多次請求王佳梅做他女朋友,事後也發信息糾纏她。這反而讓王佳梅覺得不明白,這種關係怎麼可能產生戀情呢?她做援交只是想賺點錢,攢夠了錢她就把手頭零散的紙幣拿去換了心愛的耳環,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説吧。

然而世人皆難逃真香定理。不久她就愛上了一個顧客。和他過夜,她不收錢。
直到半夜她被他叫出去,他拽她去見他的女友。他指着王佳梅對他女友説:
“看清楚,我用得着追她嗎?”
他女友反唇相譏:“你喜歡垃圾不行嗎?”

在這一瞬間,王佳梅明白了,她不配被愛。
因為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儘管他們處在一個公共空間。
援交則意味着她進入了一個更危險的空間。她無法知道下一個交易對象是怎樣的人,他可能騙取她的心,也可能會要了她的命。
她猜對了。
徹底結束的生命
要了她的命的人,是個卡車司機。
如果是在上世紀末,他可能還會拿着一份在當時的內地顯得豐厚的津貼去深圳養情人。但距離上世紀末過去已有十年,這時候的卡車司機只能艱難揾食(運氣不好遇到鬧事的學生可能還要賠一大筆錢)。
掌櫃是一副兇臉孔,主顧也沒有好生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貓咪在手,才可以笑幾聲,可這隻貓是鄰居老太太養的。
他給人搬家結識了一個女人,可那女人只想釣金龜婿,對他只有挑逗,沒有滿足。她熟練地吊着他,讓收入微薄的他給她買了很多禮物。
他只是她的舔狗。
直到她想勾的金龜婿踹了她,她去美國的夢碎了,才回過頭來滿足了他一次。有錢人的事誰懂呢?開頭或許是喜劇,結尾或許是鬧劇,時長可能是兩分鐘,女方的好結果可能是去國外知名學府留學——當然,這比直接被踹了好多了。
在那之前和之後,處在社會底層,租住在劏房的他,始終只能靠雙手滿足自己。
或許還有交易。
他在QQ上結識了王佳梅。他問王佳梅,你那句簽名“臉上泛着微熱,發上結着紅蝴蝶,正是那段往事,我思憶中的七月”是哪裏來的。

她説這是鄭秀文的歌詞,她以前練習粵語唱的。只不過打這段字的時候她用的是普通話。
似乎他和她很親近。
所以她去了他那裏,完成了她最後一場交易,代價是她的命。
她不想要命了,當她下定決心的時候,她將那對耳環摘下扔在地上。
她讓他殺了他。
他扼住了她的脖子。
她的人生就結束了。
正如她喜歡的那首鄭秀文的《娃娃看天下》裏唱的那樣:
“這人生可輕易嗎?”

殺人,碎屍。他中途還給朋友打電話:
“原來這麼瘦的人也有這麼多脂肪。”
他自首後,警官追問他殺人的動機。他説,我不恨女人,我恨的是人。
他也是這樣解釋碎屍動機的,他答應了她要殺害她,就會讓她不那麼討厭,不那麼像人。
警官直到案子審完,他被判了終身監禁,還糾纏不休想要知道他殺人的原因,去監獄裏繼續追問他。
警官問他:“你知不知道她懷了孩子?”
終於引得他暴怒,被人拉走。
他認為殺害王佳梅並沒有錯,因為這是王佳梅要求他的。他的罪是不知道她已經懷了孕,一下帶走了兩個生命。
一廂情願的解釋
以上是2015年的香港影片《踏血尋梅》對一個發生在2008年的真實案件的描述——在電影裏,時間線被整體後移了2年。
這部電影在藝術上是相當成功的,但也許正是因為對藝術的追求,讓導演美化了很多真實世界裏的情節,所以顯得不合邏輯。
比如在這部電影裏,人物都帶上了濃厚的象徵意義。
那位追查到底的警官,在送審之後還要追問動機,顯得過於不近人情。他在電影裏這樣執着只會落得妻子離婚的下場,在現實生活中則近乎不存在這樣的人。安排這個人物是因為在導演看來,這位阿Sir需要代表香港的良心,不斷反思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血案,也想要撫慰還活着的人們。他繼承了老港片裏警察的良好形象。

王佳梅和兇手,則是香港底層的代表,他們又有不同。
王佳梅是來自內地的女性,在過往的港片中,內地女性常見的角色不是嫁給大齡香港男人的婦人,就是性工作者。而王佳梅及其家庭則巧妙地將這兩者融為一體,成了一個被綜合的他者形象,用以反映在香港的底層內地人命運。
兇手則是香港土生的底層。他們闊過,但收入和技能終究不足以幫助他們完成與香港這座城市的同步轉型。2010年的他們,生活環境狹窄逼仄陰暗,社會環繞着焦慮和戾氣,自身還有着濃重的性壓抑,每日像行屍走肉般活着。
在導演的思路下,他和王佳梅形成了共謀,彷彿兩地的底層就能天然地互相理解,兩人只是在絕望中互相幫助,他給了她解脱。
這只不過是導演的一廂情願。他與其説是在講述兇殺案,不如説在為他的香港找一個慰藉。
現實往往比文藝青年們喜歡的電影要骯髒一百倍。
在真實的案件裏,“死者要求兇手殺死她”只是兇手的一面之詞,誰也不知道王佳梅有沒有提過奇怪的要求。電影也淡化了兇手的吸毒史,還給兇手安排了很多温情的橋段,讓觀眾還有些同情兇手。
**閲讀香港警方的真實通報,你會覺得兇手是個十惡不赦的人渣。**案發後他沒有主動自首,是有人提供了證據之後才被警察逮捕的。他處理屍體時情緒冷靜,將頭顱、骨頭、人肉分三部分處理,甚至將部分人骨混入菜市場,造成了一段時間內附近居民“誤食人骨”的恐慌。
他毀屍滅跡的熟練程度讓人毛骨悚然,若不是警方掌握過硬的證據,他怕是還在逍遙法外。
血淋淋的現實告訴我們,底層不是天然就能互相理解的, 甚至很多時候還是互害的。因為他們抬頭低頭見到的是對方,爭奪的也是同一個生活空間裏的資源,由爭奪而生恨最是正常不過,要下手也遠比跨越階層容易得多。
至於綁架李嘉誠兒子這樣的活計,還必得人稱“大富翁”的張子強這樣的犯罪首腦才做得到。
無處不在的焦慮
《踏血尋梅》值得稱道的是攝影,光影運用十分嫺熟。浴室、地下人行道、捨不得開燈的客廳、白熾燈閃爍的閨房、清晨搖晃的車廂,沒有一處是敞亮光明的,讓影片始終籠罩在一種朦朧而灰暗的光線裏,你好像能看見一切,又好像什麼也沒看見。
在劇情與真事故事有巨大出入的情況下,光線還是幫助影片找到了氛圍。
那是一種彌散在香港的焦慮,和經濟有關,又不完全相關。
有研究顯示,在控制了學歷及其他變項的影響後, 香港80後能夠從事中產職位的機會比“60後” 少68%。所以儘管80後比他們的前輩學歷普遍高了,但競爭也遠比前輩們激烈了。配合高學歷背景下覺醒的個體意識,這種無力的反差只會更加令人絕望。
建制派會稱呼抗議者是“廢青”,認為他們一事無成,又無心上進,卻阻人發財。
但年輕人會認為,自己一事無成並不是因為自己無能,而是一個時代共享的悲歌,更是社會政治制度的不公平。
他們都在現狀裏窒息。
香港文藝界也在一天天黯淡下去。過往要麼瀟灑、要麼粗豪、要麼楚楚動人的香港電影,在近些年變得充滿了各種隱喻和悲情。
當然,優秀作品還是有的,像《踏血尋梅》在悲情之內,還有濃濃的人文關懷。

插句題外話,片中王佳梅喜歡的鄭秀文,被譽為香港最後一位天后,也慘遭出軌,真是太難了。
而內地在香港的存在感已經很強了。
內地女演員春夏,就憑着《踏血尋梅》拿下了2016年香港金像獎最佳女主角,成了金像獎第一位90後“影后”。她憑着23歲的作品就拿到了很多香港女演員奮鬥一生的殊榮,給她陪跑的是林嘉欣、湯唯、張艾嘉、楊千嬅,兩個香港人,一個台灣人,一個內地出生拿了香港護照。
而在那屆金像獎上,《踏血尋梅》狂攬七項大獎,卻與最佳電影這個獎項失之交臂。最佳電影的獲獎影片名字不能説,提示一下和陳奕迅的國語成名曲同名。它是具象化了香港人潛藏在內心中的擔憂,説起來有些可笑,但那種氣氛是縈繞在不少香港人心頭的。
這種焦慮讓人窒息,讓人流血。
不管怎樣,內地人在香港的故事還要繼續下去。
就在《踏血尋梅》上映的2015年,在電影《過春天》的平行世界裏,從深圳到香港跨境上學的少女佩佩從粉嶺放學,去上水的黑社會處取要走私的iPhone,走過邊界,將iPhone交給下家。
她那年也是十六歲。
“十六歲,卜卜脆”。
參考文獻:
趙永佳, 葉仲茵. 香港青年“下流”問題:客觀狀況與主觀感受[J]. 港澳研究, 2015(3):65-74.
援交少女被肢解案:好友爆被告三度致電稱殺了人http://news.sina.com.cn/o/2009-07-23/091215999845s.shtml
“跨境閃婚”流行:功利因素多 家暴頻發(圖)http://roll.sohu.com/20110915/n319426481.shtml
本回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