颱風來臨時,他們一起把洪水擋在了外面_風聞
高老庄朱刚烈-“于是我们继续奋力向前,逆水行舟。”2019-08-19 16:24
文章來源丨人物
湖畔尚城小區有1174户居民,利奇馬台風來臨的那幾天,是他們平靜生活裏的危急時刻。沒有人擁有精確而全面的記憶,有人説最深的時候水有兩米,有人説只有一米五。一些人的故事持續了兩天兩夜,一些人只參與了其中的幾個小時。但可以肯定的是,所有人都在感到驕傲:他們一起把洪水擋在了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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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10日,屈文明5點就出門了。平常這個時候,他會出門早鍛鍊,沿着門口的靈湖競走一圈。
屈文明今年61歲,在退休前,他當過村長,也當過土木工程師。如今他的角色是兩個不到10歲女孩的外公,和浙江臨海湖畔尚城小區業主委員會的副主任。
這是屈文明在業委會待的第6年了。幾乎每一天,他都會去位於小區東門的辦公室裏坐一坐,處理一些瑣事:小區內部的道路修理,配合物業管理違章建築,還要幫着推行時下流行的垃圾分類。他把副主任當成一份工作來做,雖然“沒有權力,也沒有工資”。在此前的一次業委會評選中,一共25人蔘與的投票,屈文明得了24票。
前一天的深夜裏,他收到了市防汛辦的短信。而對於物業的項目經理陳海港和莫玉梅來説,有關台風的消息來得更早一些。
一週前,湖畔尚城小區的物業就收到了有關台風的通知。小區公告欄裏至今還能看見關於颱風“利奇馬”的通知,落款日期是8月8日。
小區公告欄上的防颱通知。圖/史千蕙
物業準備了80釐米高的擋水板和大約200個沙包,並對保安隊伍進行了防汛培訓。莫玉梅查看了每一棟樓的每一個陽台,給業主們一個一個打電話,讓他們把放在窗台上的花盆收起來,以免高空墜物傷人。這些都是颱風來臨前的常規準備,也是這裏的人們每個夏天的必修課。
臨海是位於浙江沿海的縣級市,幾乎每一年,都有關於“最強颱風登陸臨海”的報道。2018年的“飛燕”,2017年的“泰利”,2016年的“莫蘭蒂”。在這裏,颱風並不是陌生的客人。
但這一次,“利奇馬”的威力重塑了臨海人對台風的認識。#臨海全市被淹#迅速登上了微博熱搜,整個臨海古城和主城區的大部分都被淹。據中國氣象局8月17日發佈的微博,“利奇馬”的登陸強度,在歷史上排名全國第五、浙江第三,造成的降雨強度在浙江為歷史第二。
屈文明可能是最早意識到危險的人之一。9日晚上,他幾乎一夜都待在辦公室裏,和物業團隊一起,看着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凌晨3點多,他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又在5點半出門看水情了。
等他出去的時候,小區東門外的商業街已經被淹沒了。按照屈文明的回憶,從5點半到6點半,東門外商業街的水位上漲了將近20公分,已經有1米深了。
那天上午,業主劉曉芳帶着上初中的孩子去樓頂“看海”。孩子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場景,驚訝地“哇”了一句。劉曉芳説,你別哇了,媽媽長這麼大也沒有見過這樣的。
接着,鄰近的兩個小區——商業街小區和雲水山莊的一樓都被淹了。這引起了居民們的恐慌:湖畔尚城的地勢只比周圍高出一點點,如果水繼續上漲,他們的房子也很難保住。
可能就是這高出來的一點點,給居民們爭取了一些時間。莫玉梅現在回憶起來,覺得這是一場地利人和的僥倖。小區和臨湖中間就隔了一條馬路,周圍的住宅區被淹,是因為臨江水返湧進來。但在湖畔尚城小區,地勢最低的地方是小區的四個大門和門邊上地下停車場的入口,這意味着只要堵住它們,小區就不會有事。
陳海港和莫玉梅開始安排保安們佈置沙袋和擋水板。但他們發現,擋水板只有80釐米高,眼看着就要沒過警戒線了。街道文明辦送來的一人高的宣傳牌被他們挪到入口處擋水,廣告燈牌和一些人家裝修剩餘的木板也被搬來用了。
沙包也不夠。莫玉梅找來了用來裝落葉的袋子,一共400多個。屈文明請求物業羣發短信給全部1174户業主,讓他們把家裏能用來裝東西的袋子都拿來。他們收到了清空的米袋、縫合起來的衣服、還有兩三百個蛇皮編織袋。
最先一批被填進袋子的東西,是工程部維修用的沙、業主家裝修剩餘的磚頭,甚至是垃圾。然後,連垃圾都不夠裝了,只能從小區花壇裏挖土。
地下停車場有三個採光井,每個採光井下都有一個20平米大、一米深的花壇。有人開始從裏面挖土。三個花壇,有兩個被挖空了一大半,露出了淺灰色的水泥壇底。屈文明覺得這個挖土的條件還不錯,因為在室內,淋不到雨。
車庫串聯起來,覆蓋了整個小區的地下。大多數的業主為了避免淋雨和暴曬,會從地庫裏穿行回家,他們看到了鄰居們從花壇挖土的場景。有人家裏剛翻修完,施工隊的鐵鍬還在,就回家拿了過來幫忙一起挖。劉曉芳把兩個孩子鎖在家裏,拿了一把給多肉植物培土的園藝鏟去挖土了。不過這不是最不趁手的工具,還有人拿來了家裏炒菜的鍋鏟。
地庫裏,小區居民在花壇挖土。圖/受訪者提供
沙子管夠,但沙袋不夠。應急辦派人送來了300個編織袋,還是遠遠不夠。他們只能用垃圾桶裝水了。小區北門的車庫門口,直到14日還可以看到一排裝滿水的垃圾桶,立在道路的一側。“真可憐啊”,回想起當時的窘狀,莫玉梅感嘆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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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多的時候,小區的地下停車場裏一共有500多人。按照物業和業委會的通知,大家提前把停在地庫裏的500多輛車轉移到了小區的高地,那裏原本是禁止停車的。
老許可能是年紀最大的一個。這個76歲的老人當了大半輩子的船長,幾乎年年都要在海上和颱風相逢。這是他第一次在陸地上見到這麼大的水。
沙袋依然不夠。有業主在自來水廠上班,要來了700多個編織袋,但他送不過來,被水堵在了一公里外,只能從小區裏派人去取。另一個業主拿出了家裏的皮划艇,説可以讓人划船去拿。
後來,他們笑着説起這件事,“以後在台州(臨海所屬市),光是有房有車還不夠,還得有船。”
業主金先強是划船出去的兩個人之一。他本來在樓下挖土,挖到7點多,準備回家吃晚飯了,臨走前,他去小區的每個門都看了一眼。當他溜達到北門的時候,皮划艇已經充好了,另一個划船的業主周子軍已經準備出發了。
划船需要兩個人,此時還缺一個。有會游泳的女士提出要去,但圍觀的人們覺得這不合適。看起來,就像正好等着金先強一樣,於是他提出了要一起去。
但其實,金先強不會游泳。他覺得不會游泳也可以,反正路熟,水位也只到自己的肩膀。
回想起來,他覺得有點後怕。他怕的不是溺水,而是觸電。那天晚上他和周子軍划着皮划艇出去的時候,整條商業街成了一條河,而路燈依然亮着——這意味着有漏電的可能性。當時,他家裏只有母親和3歲的孩子,當護士的妻子還在醫院上班。
屈文明覺得,那個皮划艇只有年輕人才會劃,“他們小年輕會玩,衝浪”。在金先強來之前,一羣人圍着那個皮划艇,花了半個小時才充好氣。
金先強的家裏原來是做養殖生意的,劃過木船。但皮划艇和木船不太一樣,它更輕,如果配合不好,很容易原地打轉。他和周子軍坐在船上一邊打轉一邊往前劃,一公里的地,往返花了兩個多小時。
他們此前並不認識。在來回的近兩個小時裏,兩個男人給對方拍了照,得知了各自的孩子是一起玩的朋友,兩家的老人彼此熟識。不過,直到現在,他們連對方的微信都沒有加。
後來,有人傳言説金先強和周子軍在來回的路上“各救了一個人”。但金先強覺得那不算救,“生命垂危才叫救,我們就是把他帶回家了。”
幾乎與此同時,莫玉梅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晚上7點50,小區門口的崗位亭開始進水。她覺得可能要堅持不住了,想到小區的高壓配電房就在地下停車場裏,就給在電力公司上班的業主打了電話:“我已經在求救了,如果是我們守不住,崩潰的話,你趕緊把我們電切掉。”對方給了她總調度室的號碼,她暗暗存在了手機裏。
屈文明還是有信心。他的信心來源於做土木工程的經驗,他對水位的判斷是心裏有數的。“要是有誰死了,一輩子我都對不起。”
地下停車場裏還有100多個人,他們也不願意撤退。街道的領導已經要求了好幾次趕緊撤退,守不住就算了,人命最重要。但業主們説,“我們自己的家我們自己守。”
10日白天,小區東門地下停車場的入口,業主們正在堆放防洪沙包。圖/受訪者提供
地下停車場的人不肯走,水位還在往上漲。莫玉梅拿了個電喇叭,想着潰堤之前,擋水板肯定會發出堅持不住的咔咔聲,能給地下停車場的人留出一兩分鐘的逃生時間。而陳海港則和業委會的其他人一起,商量出了逃生路線圖。按照屈文明後來的比劃,如果有“萬一”,水能淹沒到地下停車場的屋頂。
總調度室的電話最終沒有撥,逃生路線圖也沒有派上用場。他們守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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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填飽肚子的問題,直到危機解除才被人們恍然想起。做防颱準備的時候,大家都以為這就是一個晚上的事。物業只准備了兩箱方便麪、一箱礦泉水和24個滷雞蛋。
8月10日白天,他們還可以出門買蛋炒飯吃,然後飯店停電了,商業街變成了一條河,什麼都沒得吃了。莫玉梅和陳海港,以及他們的同事們,包括17個保安,只能一直喝水。
業主們送來了食物。屈文明的愛人在家煮了一鍋白米粥和一鍋八寶粥,然後用微信喊人來家裏吃。劉曉芳煮了一盆菜泡飯端到物業辦公室,裏面什麼都有:香腸,蔬菜和蝦。聊到這個,她有點不好意思,説是隨便做的,不好吃。莫玉梅顯得更不好意思,她和陳海港兩個人就把那一大盆菜泡飯吃完了。
8月11日下午5點左右,水位終於停止了上漲。
8月14日,小區的大多數居民很快回歸了日常生活, 另一些人還在和颱風做最後的交手。最危險的時刻已經過去,剩下的善後工作還需要完成。他們守住了地下停車場,但地面上還是有20釐米的積水。一地狼藉,人得蹚水才能進去,停車場原有的排污泵泡了水,已經不能用了。
相比臨海的其他地方,他們已經是最幸運的一羣人。據統計,這是建國以來臨海遭受的最大洪水,達50年一遇。截至8月11日,“利奇馬”在臨海造成的直接經濟損失為20.7億元,受災人口達到57.9萬。臨海全市有183間房屋倒塌,165間房屋受損,463個村一共17.7萬户斷電。但颱風走後,整個湖畔尚城小區只倒了兩棵樹和兩根用了十年的電燈柱。
劉曉芳的朋友開了一家小賣部,颱風登陸前,她才進了一批香煙。由於沒有及時撤離,香煙全部泡水了,損失40萬。由於受不了打擊,她暈過去兩次,最後被送去了醫院。劉曉芳有點替她的朋友不值,淹都淹了,除了想開點,還能怎麼辦呢?人沒事才是最重要的。
陳海港兩天兩夜沒有睡。12號早上,莫玉梅把物業辦公室的桌椅挪開,給陳海港在空地上鋪了一張席子,他才得以睡上一覺。那天中午,莫玉梅去喊他吃午飯,結果“踢都踢不醒”。兩天後,他終於坐下來好好吃了一頓午飯。因為在水裏泡了太久,他給自己點了一碗驅寒的薑湯面。
莫玉梅説,這兩天每天都在走,肌肉走得僵硬,“腿都廢掉了”。8月14日,她發了一條朋友圈,“一點都不想動了,一身痠疼……好想變成超人,無所不能!”
8月15日的臨海,颱風已經過境。堵在湖畔尚城小區停車場入口的沙包被挪乾淨了,用來擋水的宣傳牌也回到了原位。户外,有人把浸水的文件和經書攤開來晾曬。空氣中飄着海邊城市獨有的霧氣,和淡淡的海水味道。遠處的山一層疊着一層,有的雲還在下雨,有的雲已經放晴。
8月16日,小區門口的快遞點,進水的文件被攤在地上晾曬。圖/史千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