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詩裏的鬥士是誰,到今天都沒人説明白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70212-2019-08-19 1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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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鬥士誠堅共抗流”是魯迅先生的詩句,在中學時代,它縈繞在心頭,始終讓我困惑,好像弄懂了,又不太明白。免不了望文生義,作為一名十年動亂時期的中學生,魯迅的作品,他的雜文和小説,他的舊體詩,是當時難得有點文學含量的東西。然而還是有太多的似懂非懂,太多的想當然,譬如他的《題三義塔》,其中“精禽夢覺仍銜石,鬥士誠堅共抗流”,前半句容易理解,後半句一直迷糊。雖然也有註解幫忙,幫忙幫忙,有時候越幫越忙,越註解,越混亂。
為了便於回憶,容易解釋,不妨先把魯迅的全詩錄下來:
奔霆飛熛殲人子,敗井殘垣剩餓鳩。
偶值大心離火宅,終遺高塔念瀛洲。
精禽夢覺仍銜石,鬥士誠堅共抗流。
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很長時間,“共抗流”的“共”,我都是理解為共產黨的“共”,當年的中學生竟然會那麼幼稚,説起來可笑,卻不足為奇。如果不這麼理解,沒辦法解釋下一聯句的**“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十年動亂,流行鬥爭哲學,什麼都可以階級鬥爭。革命者都是鬥士,魯迅這首詩給了我們一些什麼印象呢,按照當時邏輯,革命者,無產階級,都站在反戰的一邊,而反動派,日本帝國主義,世界列強,包括國民黨反動當局,又站在了另一邊。“兄弟”是指全世界的無產者,全世界被壓迫被剝削的人民,不願意做奴隸的人們。
魯迅的這首詩,並沒選進中學教材,被選的是《友邦驚詫論》。根據當時解釋,所謂“友邦”就是國聯代表的那些帝國主義列強,它們和日本帝國主義一個鼻孔出氣,魯迅因此很憤怒,擱一起一頓痛罵。大先生的風格,向來是要罵一起罵,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國民黨政府,日本人,國聯的英美法,都要罵,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
不妨看看那個年代的註解,1976江西大學圖書館編的《魯迅詩歌選注》是這麼寫的:
中日人民應該意志堅定,共同抗擊反動逆流。那麼餓鳩雖死,也一定會象精衞鳥一樣在中日人民心中復甦,填平日本統治者在兩國人民間製造的鴻溝,喚起兩國人民團結奮鬥,奪取反法西斯戰爭的徹底勝利。這是作者寫本詩的願望。
尾聯魯迅以馬列主義歷史觀高贍遠矚預見到:經歷了千準萬阻,衝破驚濤駭浪,革命人民必將把共同的敵人——法西斯徹底消滅掉,到那世界人民會師日,什麼恩呀仇呀統統置之一笑,那才會建立起牢不可破的兄弟般的革命情誼呢!
……
魯迅用馬列主義階級觀把日本統治階級和日本人民區別開來,把世界被壓迫人民視為兄弟,號召他們團結起來,為共同推翻一切剝削制度而鬥爭,這就再一次證明,魯迅“不但是偉大的文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思想家和偉大的革命家。”
今天,中國人民已經推翻了三座大山,正在為徹底推翻資產階級和一切剝削階級,用無產階級專政代替資產階級專政,用社會主義戰勝資本主義,為把我國建設成為強大的社會主義國家,為最終實現共產主義而奮鬥。日本人民正在逐漸認清蘇修和美帝兩霸的真面目,魯迅的願望一定要在日本實現。正如一九七二年九月十八日偉大領袖毛主席為日本工人朋友題詞説的:“只要認真做到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普遍真理與日本革命的具體實踐相結合,日本革命的勝利就是毫無疑義的。”這一天是一定會到來的。
1977年出版的由臨沂師專中文系編的《魯迅詩歌注析》,這時候,十年動亂雖然已經結束,腔調還是差不多:
“精禽夢覺仍銜石,鬥士誠堅共抗流”,這一聯運用革命浪漫主義手法,發揮豐富的想象,以神話傳説中的精衞鳥為喻,激勵中日兩國人民團結一致,共同抗擊法西斯逆流。這是作者寫本詩的美好願望。一九三三年二月,魯迅在弔唁日本共產黨員作家小林多喜二的電文中説,“中日兩國人民羣眾親如兄弟,資產階級欺騙人民,用血在我們中間製造鴻溝,並且繼續製造。但是無產階級和它的先鋒隊正在用自己的血來消滅這道鴻溝。”
語境從來都很重要,我們常常會説時過境遷,所謂境遷,就是語言環境已不一樣,在不同語境下,對世界的看法會發生變化。“鬥士誠堅共抗流”的“共”,理解為共產黨的共,當然是不對的。這很容易改正,問題在於魯迅所説的**“鬥士”到底是誰**,真説不太清楚。事實上,時至今日,我依然迷糊,很迷糊。
詩無達詁,疑義相析,所能見到的更早一些註釋,譬如張向天先生的《魯迅舊詩箋註》,這本書由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時間是1959年,關於“鬥士”的註釋直截了當。
【鬥士】暗指序中的日本農人,也指當時為世界和平努力獻身的日本反戰人士。
鬥士暗指日本“農人”有些牽強,為寫這篇文章,特地查了周振甫先生的《魯迅詩歌注》,這本書初版於1962年,後來又出過修訂版。我對周先生做學問的認真態度一向佩服,可惜關於“鬥士”二字,竟然沒有一個貨真價實的注。
魯迅的《題三義塔》,不僅有小序,還有跋,“農人”最早出現在序文中:
三義塔者,中國上海閘北三義裏遺鳩埋骨之塔也,在日本,農人共建。
跋也不是很長:
西村博士於上海戰後得喪家之鳩,持歸養之,初亦相安,而終化去。建塔以藏,且徵題詠,率成一律,聊答遐情云爾。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一日魯迅並記。
周振甫關於這段掌故的註解非常清楚:
《魯迅日記》1933年6月21日:“為西村真琴博士書一橫捲雲:‘奔霆飛焰殲人子……’。詩中“熛”作“焰”。西村真琴是個日本醫生,一二八事變中,他作為大阪《每日新聞》社醫療服務團團長來上海,在閘北三義裏廢墟中得一鴿,攜歸日本,與家中鴿子養在一起,不久死去,即埋於院子內,並立一碑,上刻“三義冢”。
冢上立碑稱為塔,鳩就是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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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一位日本記者採訪,問我南京人怎麼看待日本人。此前不久,一位台灣朋友也問過類似問題。記不清當時是怎麼回答的,這個話題有些沉重,一時還真答不出來。
首先,我出生在南京,卻並非土著。生活在一個講吳語的圈子裏,兒時從未聽過本地人説當年日本人怎麼樣。周圍小夥伴跟我一樣,父母都不是南京人。我們所知道的就是電影銀幕上的日本鬼子,《紅燈記》,《地道戰》,《地雷戰》,《平原游擊隊》,它們是最初的教材。日本人給我們的印象,第一是壞,第二是蠢。
1974年中學畢業,進工廠當學徒。當時月薪十四元,下車間,政工組長叮囑,所在小組有個四類分子,姓胡,以後不要喊師傅,他若有反動言論應該彙報。好在車間裏的階級鬥爭不強烈,大家都幹活,四類分子也一樣,一樣説笑,一樣吃女工豆腐。有一天説起解放前,説小日本曾用糖果哄過他們。這是我有記憶以來,第一次聽説南京人説日本人,説用糖果哄小孩。直覺就是有點反動,很反動,當然,還不至於要把這事去彙報,只是在心裏想,難怪會是四類分子,竟然吃過小鬼子的糖果。
在工廠幹了四年,直到上大學才離開。這期間,沒接觸到任何有關大屠殺的文字,對南京的這段歷史一無所知。我的一名中學同學父親是國軍少將,出身黃埔,參加過南京保衞戰。我們因為他是國軍,雖然起義成了共軍,成了軍事院校的教官,也仍然不太把他當回事。他知道大家有些輕視,不把他放在眼裏,因此很認真地對我們説:“蔣打不過共產黨,這是對的,説他不抗日,恐怕也不完全正確。”
同學父親參加了八一三淞滬抗戰,從上海一直退到南京,在南京死守,最後憑藉兩個糞桶,綁在一起,渡江逃了一條命。太多的戰友都死了,作為倖存者,他説八年抗戰,整整八年,自己一直都在玩命和日本人對抗,真槍實彈,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戰死了,怎麼能説他們不抗日。
在很長時間裏,有些血與火的歷史彷彿根本不存在。讀大學後,開始閲讀各級政協出版的文史資料,裏面有大量回憶文章,開始知道不少沒聽説過的故事,接觸很多與南京大屠殺有關的文字。對於當時歷史真相,終於有比較全面的瞭解,終於明白,關於南京大屠殺的前前後後,很多人不是像我們小時候一樣什麼都不知道,就是從媒體上略知一點皮毛,然後自以為是地胡説八道。胡説八道是對逝者的最大不敬,抗日戰爭的悲壯,南京保衞戰的慘烈,前所未有,把被俘將士被殺説成孱弱,把市民不反抗説成麻木,不止是無知,而且非常惡毒。
因為大量閲讀,對魯迅的舊詩《題三義塔》,有了新認識,對那位向魯迅索詩的日本友人西村真琴,也有了比較全面瞭解。西村博士比魯迅小兩歲,比周作人大一歲,基本上可以算作同齡人。他們經歷相似,在孩童時期,經歷了中日甲午之戰,然後又目睹了庚子事變,目睹了日俄戰爭。都是旁觀者,都到過對方的國家,都在對方國家生活過,都熟悉對方國情。都是學醫出身,最後都放棄了做醫生,周振甫註釋説他是位行醫的醫生,並不準確。
日本《西村真琴與魯迅展》
沒有1931年的九一八,就不會有1932年的第一次一二八淞滬抗戰。同樣,沒有1937年的七七事變,也不會有發生在同一年的第二次八一三淞滬抗戰。因果關係顯而易見,想阻擋也阻擋不了。第一次淞滬抗戰結束,西村率醫療服務團來到上海,在戰火焚燬的閘北三義裏,看到一隻餓昏的鴿子。他救下了這隻鴿子,把它帶回日本精心飼養,給它起名為“三義”,還找了一隻日本鴿子做伴侶,希望它們能繁衍後代。結果非常遺憾, “三義”第二年便客死他鄉。西村在附近農人幫助下,在自己住宅院內,為它建了一座墳墓,立了墓碑,碑上刻“三義冢”三個字,背面寫着**“此處葬三義鳩之靈,哀哉”**。
這以後,西村致信魯迅,並附一幅《小鳩三義之圖》,圖中又有和歌一首:
地處各西東,
小鴿子們啊,
生活在一個窩籠。
父母之邦不相同,
相互親善樂融融。
回大阪後,(三義鴿)與日本鴿同舍共居,見其親睦之姿態,感而詠之。
一九三三年二月九日
説起中日的恩仇歷史,“親善”二字,作為被侵略被欺凌的一方,中國人絕對不認同。然而通過魯迅和西村的交往,卻不難體會雙方當時的反戰之心。事實難免是一廂情願,“歷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恩仇一詞很耐人咀嚼,要認真分析,可以仔細品味。恩仇並不是指恩和仇,這個漢語是有重點的,所謂偏正詞彙,恩在此處是定語,是修飾詞,它的中心語是“仇”,説是恩仇,其實只有仇,只剩下仇。換句話説,恩也用不着記,也無所謂報,關鍵是要泯滅心中的仇恨火種。
歷史發展常常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用文學的眼光看,“三義鳩”客死他鄉,充滿了一種不祥的暗示。**黑雲壓城城欲摧,善良的願望有時候十分可笑,非常脆弱,根本不堪一擊。**細讀魯迅的《題三義塔》,讓人最為感慨,不是精禽仍銜石,也不是鬥士共抗流,更不是相逢一笑,泯滅了恩仇,而是必須不得不度盡的“劫波”。
關於劫波的解釋,查一下百度便可以搞定。專業的説法有些嚇人,所謂劫波,是個外來詞,梵語的音譯,佛教中的時間概念,有大中小劫之分。一小劫是很多很多年,大約1679.8萬年,二十小劫等於一中劫,八十中劫為一大劫,數目多得讓人沒辦法想象。非要按照這個字面來解釋,就是説要想度盡劫波,真比登天還難****。
還是周振甫註釋簡明扼要,“世界從成就到毀滅為劫”,並引佛學詞典《祖庭事苑》上的句子,“日月歲數謂之時,成住壞空謂之劫”。當然,這注釋不過是看起來簡明和扼要,非要搞明白什麼**“成住壞空”**,也不是件很容易的事,要下一番工夫才行。
魯迅先生逝世於1936年10月,一年以後,上海再次成為血肉橫飛的戰場,這時候的中日大戰,規模之大,傷亡人數之多,遠遠超過五年前的一二八淞滬抗戰,遠遠超過四十二年前的甲午之戰。很難設想,如果那時魯迅還健在,他會為我們留下什麼樣的文字。
魯迅的獨生子周海嬰,那時候只有八歲,還沒到可以當兵的年齡。日本的西村先生有三個兒子,無一例外地都捲入到了戰火之中,有**兩個兒子死於戰場。**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戰爭一旦真爆發,很多事情便難以避免。子彈不會長眼睛,結果就是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十萬青年十萬軍,我的父親便差一點參加青年軍,朱自清先生的長子朱邁先,田漢先生的長子田海男,都是在當時參加了國軍。
戰爭是人類歷史上最大的不幸,日本軍隊窮兵黷武,給亞洲人民帶來了巨大災難。西村先生倖存的那個兒子叫西村晃,參加了隨時準備玉碎的敢死隊,在1945年8月14日那一天,本該輪到他去執行飛行任務,因為大霧而被迫放棄。第二天,日本宣佈投降了,他總算有幸活了下來。
再以後,西村晃成了電影明星,主演過很多有名的電影。對於中國人來説,大家可能最熟悉的,只是扮演《追捕》中大反派長岡,一個為人心狠手辣的製藥株式會社總經理,事件的幕後主使,雖然是配角,卻演得出神入化,給觀眾留下很深刻印象。與父親一樣,他後來成為一個和平主義者,反對日中再次對抗,是日中不再戰的堅定擁護者。
《追捕》中的西村晃
説起中日友好,魯迅與西村交往的這段佳話,經常還會被提起。當時的珍貴手跡應該不在了,信息發達的今天,如果有,早就被人發掘出來。但是“三義冢”還在,起碼是上世紀的八十年代還存在。西村的大女兒1912年出生在中國東北,“三義冢”則是在二女兒家院子裏,晚年的西村和二女兒住一起,西村和二女兒離世,二女兒的女兒和子繼續居住在這。因為房子是租的,後來搬家,便將“三義冢”搬進新宅院。大阪的市府曾經動員,要她把“三義冢”遷往公園,作為公共資源供大家參觀,和子沒有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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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先生留學日本,有許多日本友人,喜歡日本文化。與內山完造先生相比,與山本初枝女士相比,與增田涉先生相比,西村顯然算不上魯迅特別熟悉的朋友,他們之間的關係肯定很一般。西村向魯迅索詩題詠,更像是中國古代文化人之間那種普通交往,由此也可見到一個日本人對中國文化的熱愛。
好幾年前,為了紀念中日建交四十年,南京一位在媒體工作的年輕人,發現一段不一樣的史料。1937年日本軍人佔領南京期間,有位日本士兵在偷偷給一個南京嬰兒送奶粉。在大屠殺橫屍遍野的背景下,這個故事有着別樣意藴。主管領導很重視,覺得可以進一步挖掘,可是後來不得不放棄了,因為此前一直友好的中日關係,正在發生微妙變化,或者説已經發生了重大變化,這樣的史料明顯不合時宜。
編注:作者新著《南京傳》,為南京做一段歷史重梳
2012年9月28日,日本《朝日新聞》以郵遞問卷和麪談的方式,實施民調。結果發現中日民間對立情緒高漲,被調查的83%中國民眾,90%的日本民眾,認為中日關係不好。這個調查結果,讓希望中日保持友好的人士非常失望,為什麼會這樣,三言兩語説不清楚。
請注意2012年9月28日的時間節點,四十年前這一天,也就是1972年的9月28日,周恩來與日本國內閣總理大臣田中角榮,在北京進行了最後一輪會談。此前一天,毛澤東在中南海會見了田中角榮,進行了認真和友好的談話。此後一天,9月29日,簽署《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與日本國政府聯合聲明》,宣佈從即日起建立大使級外交關係。
中日關係的發展和變化,不是普通老百姓所能左右。戰爭是人類的浩劫,能躲過這一劫是幸運的,然而因為歷史的原因,相逢一笑泯恩仇,又談何容易。《朝日新聞》的民調難免讓人沮喪,為什麼只有5%的日本人,覺得中日關係是良好,這個數字遠遠低於中國人,當然,覺得中日關係良好的中國人也不多,只有14%。
**這是2012年的民調,現在又怎麼樣呢,大概也不能太樂觀。**我們不能不相信民調,也不能太把民調當回事。回顧歷史,魯迅和西村生前,如果進行民調,恐怕會是100%的不友好,不僅不友好,相互敵視到了極致。日本發動了戰爭機器,瘋狂碾壓亞洲大地,給別人也給自己帶來了慘痛惡果。
現實不樂觀,前景並不一定悲哀。太樂觀是不對的,一點也不樂觀,也是不對的。中國古人相信,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吃了一塹,會長一智。毫無疑問,魯迅詩中的“鬥士”,應該是反戰的前賢,在人數上可能不一定多,或者説一定是少,但是“精禽夢覺仍銜石”,無論劫波多麼漫長,無論愚昧多麼得勢,人類將越來越文明,越來越理智,要求和平的願望,對戰爭的唾棄,終究不可阻擋。
2019年8月13日 三漢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