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給病人拍照,不想讓冷漠成為醫生的標籤_風聞
高老庄朱刚烈-“于是我们继续奋力向前,逆水行舟。”2019-08-19 11:24
文章來源丨人物
三年來,江蘇南通市通州區中醫院心血管內科的姚帥拍攝了 400 多位患者及家屬,總計 1 萬餘張照片,裏面大都是些老人。他問腫瘤終末期患者什麼是死亡和希望,問小孩什麼是悲傷和幸福,問教徒什麼是信仰和人生。
一個老人就是一部歷史
姚帥是名醫生,但他喜歡問別人問題:你害怕死亡嗎?你一輩子最遺憾的事情是什麼?你怎麼度過人生最艱難的時候?
在江蘇南通市通州區中醫院的心血管內科,31歲的姚帥曾向自己的數百個病人提問,還把他們邀請到自己臨時搭建的攝影棚裏,拍下流淚的患者女兒,戴着軍帽、斜眼睥睨的老人,緊閉眼睛和嘴巴、像是在和誰賭氣的老頭,還有眯着眼笑、皺紋堆在一起的老太太。
姚帥很早就對攝影感興趣了。小時候,看到村盡頭處的一抹夕陽,他就會站住,看很久很久,想把這一幕印在腦海裏。下雨天,看着老婦人,拖着一輛裝滿磚頭的板車,身形瘦弱但有力量,他很想拍下來。直到後來,他買了相機,這些畫面才得以被一一記錄。他拍家人,拍頗具風味的土灶,清明節祭祖的儀式……
2016年,姚帥在查房的時候,同病人拉家常。聽到一個老人講起自己年輕時候挖運河的往事,「當時還鬧着饑荒,天寒地凍,泥巴都凍在了一塊,我們赤着腳,趟在水裏,下半身都凍麻木了,十幾二十年的挖,有的人死掉了,有的人落下殘疾,我們這些人年紀大了,很早就患有心衰、肺氣腫。」
這個老人的講述喚醒了姚帥遙遠的記憶。奶奶也同他提起過挖運河的經歷,那時候苦,沒有重型機械,全靠人。
姚帥受到觸動,為什麼不拍攝這些人呢?他想,每天事務性查房,不如去記錄下這些故事。「我從小就聽説過這麼一句話,一個老人就是一部歷史。我們心血管內科,接觸到的大部分都是老年人,六十歲到八十歲,大半輩子風風雨雨,見證了建國、改革開放,很多動盪的歲月,我挺好奇的。」
三年來,姚帥拍攝了 400 多位患者及家屬,總計 1 萬餘張照片,裏面大都是些老人。他問腫瘤終末期患者什麼是死亡和希望,問小孩什麼是悲傷和幸福,問教徒什麼是信仰和人生。
他將照片集結成《人在醫院》,很多故事都讓他深受觸動,一個肝癌晚期患者,當過輔警,始終戴着警帽,滿腔的英雄主義。還有一個儒雅的老者,以前在老上海做裁縫,給時任中蘇友好協會會長葉藝羣做過一件開司米的大衣,哥哥早年去了台灣,在長長的歲月裏,他們都無法見面。
「每一場對醫者而言司空見慣的病情轉變,對一個家庭來講都可能是一次內心的天翻地覆。」姚帥在開始拍攝患者後,更深地同他們建立起了共情:「我發現原本用牀號或病種簡單區分的患者,原來都是那麼獨特,每一個波瀾不驚的臉孔都可能經受過生活的驚濤駭浪。」
對死亡的困惑
2016年9月,姚帥開始拍攝《人在醫院》。白天下班以後,姚帥把拍攝對象請到主任辦公室,或者儲藏室,關上門,隔開走廊的喧囂,兩個人陷在安靜和沉思裏。
因為空間狹窄,他只能拍特寫。拍攝不過才3分鐘,但每次他都會用很長時間跟患者或家屬聊天。
他問面前的人,關於人生的遺憾、艱難、快樂和死亡,有人哭了,想起自己早逝的親人、犯過的錯,有人談起自己最喜歡放鷂子(板鷂風箏),自己有一個61聲的板鷂,由61個六角鷂組成,有2.4米高,要兩個人才能放起來,放鷂子時,聽到哨子聲,很開心。
攝影更像是談話的句點,他們更在意的是自己被傾聽。有人在拍完後感謝姚帥,之前從來沒有過交流這些的機會。「談話的時候,很多人會哭泣,因為他們沒有一個渠道去被人傾聽和發泄,無論怎樣一種文化水平,社會層次,其實每個人都是有精神的需求。」
被拍攝的患者,有些已經身患絕症,只有幾個月的生命。這也是姚帥思考的問題,因為職業和死亡接近,他總是在想到底要如何面對死亡,可是他不覺得自己做好了準備。
少年時期姚帥一直被死亡困擾着。上小學五年級時,有個傍晚,姚帥發覺接他回家的父親,拿着張單子,神情沮喪。一回到家,母親接過了檢查報告,哭了,她給姚帥的大舅打電話:「哥,現在該怎麼辦啊?」
父親得了「肝硬化」,那是姚帥第一次看到母親哭。在這之前的2年,他的祖父過世了,因為「肝癌」。姚帥並不知道「肝硬化」是什麼病,只是大人的恐慌成倍地籠罩在他身上,當天晚上,姚帥把自己從河裏釣的龍蝦,都放生了,他以為是自己釣了太多的龍蝦,遭了報應。從那往後,姚帥的內心充滿了恐懼,感覺父親隨時都可能死掉。
姚帥變得更加敏感。因為這場病,父親也變得更加沉默而壓抑,不怎麼顧家,母親時常生悶氣。有一天,雨傾盆而下,漫進了陽台,堵塞了下水管道,母親一句接一句抱怨,姚帥跑去疏通管道。家裏停電的時候,也是他一個人跑去鄰村的小店買蠟燭。這兩件事都發生在他小學的時候。
在成長期,思考死亡這件事沒有任何進展,但這種思考改變了姚帥的人生態度,上大學考完四級能畢業,他就不考六級了,畢業後他也不花心思謀求更好的單位。追求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讓他覺得虛無。
2013年,姚帥做了醫生。他好奇病人和家屬怎麼去承受和麪對痛苦,甚至是即將到來的死亡。但他還是沒找到答案。大多數人都是默默地承受,沒有去思考人生為什麼是這樣,是不是應該就這樣。
姚帥記得,他拍攝的第一個病人是一位老師,肺癌晚期。他做了一輩子的化學老師,踐行着「教好書育成人」,但是他對女兒抱有很深的歉疚。因為施加了太大的壓力,女兒中考失利後,一蹶不振,得了精神分裂症。
如果再養孩子,是不是就不會一味要求他們拿第一了?是不是就能更關注她的情緒狀態和精神健康了?人生到底什麼最重要?要用什麼去衡量人生的價值?這些問題姚帥都沒開口去問,他答應老人送他照片作為留念。
不久之後老師就去世了,姚帥拿着這張沒能送出的照片參加了他的葬禮。
拍攝
除了那些善意、哭泣和愛,姚帥也會把這些人展露出來的懷疑、狡詐拍進照片裏。
姚帥問過一個為父母憂心的兒女:「你小時候媽媽怎麼對你好?」一説出這句話,對方就哭了。有的愛吹牛,姚帥就問他平時抽什麼牌子的煙,對方就開始誇耀自己抽過多好的煙,自己的朋友有多厲害。也有人覺得姚帥是騙子,「有的人本身就對世界,對他人帶着一種懷疑的態度,認為你別有企圖,你是騙子。」
有些患者並不願意面對自己的病情。一個病人家住三樓,他要靠妻子攙扶着才能上樓梯,只要聽到後頭有腳步聲,就催促妻子,怕鄰居看到。在拍攝時,妻子講起自己的愧疚,如果早點督促他改掉不好的生活習慣,恐怕就不會這樣了。
一個93歲的老人對姚帥回顧了自己的一生——沒做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但做了一輩子的好人,他覺得做好人才能享福。13歲的時候,家裏窮的吃不上飯,他跑去上海的軟木塞廠做童工,機器比人還高,他拿磚頭墊腳,從天微亮工作到凌晨。後來他做食堂的管理員,手上拿着分給工人的糧票。管他的行政科科長問他要糧票,否則就要趕走他,他只好自己花錢買了糧票給科長,對方還嫌少。
姚帥拍過一個內心滿是憤怒的老爺子。戴着軍帽,一圈灰白鬍子,眼睛炯炯有神,很精幹的樣子。老爺子跟他講,自己在60年代受盡了冤屈,一輩子都毀掉了。當時在生產隊裏,大家分玉米,下鄉的女知青挑了很多好玉米要拿走,「這個玉米,普通的村民他們也要吃,你把好的挑走了,別人吃什麼呢?」老爺子當時年輕,人也正直,剛從部隊裏出來,做事不知道轉彎,在生產隊裏做臨時會計。
女知青叫了幾個男知青去打他,還誹謗他強姦了自己。當時流氓罪還會判死刑,還要開萬人批鬥大會。老爺子被關進監獄,出來後他一直上訪,好些年後才平反,但那時候他沒了工作,也沒了大好青春,後來他娶了一個有精神障礙的妻子。
給他拍攝完,姚帥專門從家裏拿了包煙給老爺子,他愛抽煙。「我很欣賞他,覺得他是很悲劇式的命運,很悲壯。花甲之年,他講述的時候一直很平靜,平靜地表達那份悲憤。」姚帥説。
那之後,過了半年,姚帥第二次見到了老人。人明顯萎靡下來,消瘦,蓬頭垢面,鬍子很久沒打理了,全白了,生活不能自理,大小便失禁,身上有惡臭,走路也艱難。
第三次見是在上急診夜班的時候。後半夜兩三點鐘,老人扶着牆,走得很緩慢,氣喘得厲害,渾身大汗淋漓。在診室裏,姚帥只覺得無能為力,他不知道要以什麼樣的態度對待老人,只想趕快看完病,甚至他都不敢直視老人眼睛,只例行詢問病人哪裏不舒服。
但老人認出他來了。「他説『我認識你,你就是那個姚醫生,我現在不舒服』,他(指老人)説話不會拖泥帶水,不會有祈求。」姚帥盡力給老人提供了更低廉有效的治療方案。
困境
姚帥和拍攝過的病人們到後來走得不算近,「我只想和他們建立一個相對疏遠的關係,因為在現在的醫療環境下很危險,醫生很多時候沒辦法,只能自保。」
這種困境始終貫穿在姚帥做醫生的職業生涯裏。就在採訪他的那天晚上,姚帥當時在醫院值班,一位80多歲的老太太,個子小小的,佝僂着背,在照顧自己重病的兒子時,突然腹痛,劇烈嘔吐不止。
姚帥趕過去,想診治,但和老人溝通很難,她不想花錢做檢查,旁邊也沒能拿主意的家人。「這個時候我作為一個醫生怎麼辦?我給她治,如果萬一出了事,到時候就是我的責任了,治了但是家人反咬一口,那費用誰出?如果不給她治,聽任她呻吟下去,我會受到良心的譴責。這就是很現實的問題。」
最後姚帥選擇了保守治療,打了一針止吐針,聯繫她的家人來醫院。
社會上頻繁出的醫療糾紛,以及對醫生的偏見,讓姚帥很沒安全感。有時候是幾個家屬對救治的態度不統一,醫生去救治了,還會引發經濟糾紛,醫生的熱情反而會成為一種過錯,被人詬病。有時候是家裏人不管不問,給老人做了檢查之後,家裏人又找來攻擊醫生是過度醫療。
有時候甚至不知道怎麼做醫生了。姚帥會很困惑,他嘗試去勸説病人做一些決定,告訴他可能存在的風險,哪些是必要的檢查,但是,「他會對你更加不信任,覺得你有過度醫療之嫌,有可能拿回扣,各種嫌疑。後來我就不怎麼多説話了。」
不過,越是顯現出職業冷漠的時候,姚帥越是警醒,他始終記得小時候的一樁事。那時候他還在讀高一,父親日漸瘦削,他內心敏感不安。一次假期結束返校,經過縣城,父親順路去復打乙肝疫苗。接診的醫生態度極其冷漠,他看着父親諮詢了一個問題,被醫生不耐煩地打發了。父親悻悻地離開,更加沉默,在路上問他:「是不是城裏人都這樣,看不起農村人?」
因為少年時被疾病的陰影籠罩,他體驗過無助的滋味。成為醫生後,姚帥一直希望自己能給病人帶去的是温暖和信心,和患者建立平等親密的關係。2013年9月,姚帥成為了一名醫生,走上臨牀崗位。「Too many people in need」,這是他在醫院實習第一個月寫下的一段話。
為了不讓冷漠成為這個最該温暖的職業的標籤,他總是以微笑和耐心對待病人,滿懷熱情,看完病查完房,空閒時間會自己跑去病房,並不是機械地問哪裏不舒服,而是同病人拉家常。臘月初八的時候,他還會帶來祖母熬的臘八粥,分給病房的老人吃。
拍攝《人在醫院》的項目,也從某種程度上改變了他,更準確地説,是迴歸到他剛做醫生的樣子,「冷漠的心一下子被揪了回來,就好像慢慢要睡過去的人,突然間拍了一下自己的臉,快快快,醒醒,不要這樣下去,不能這樣子。」
姚帥希望自己不要睡過去。「如果有人因為自己的痛苦,向我伸出手的時候,我肯定會去擁抱他。我希望別人能夠避免那份痛苦和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