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璀璨奪目的香港,留在了十幾年前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539670-2019-08-19 08:57
來源:微博@NumberW
表弟初中時隨舅媽工作的關係,移居到了香港。
在離深圳較近的沙田區分到了公屋。
那時和別人説起有香港的親戚都覺洋氣。
08年的暑假,我第一次去香港。算是未成年時的一次旅行。
他們叮囑我記得電梯左行右站、禮讓行人,公共場合和車廂內不能飲食,地鐵線路不看清會迷路。
眼花繚亂的霓虹燈牌,繁華鬧市間的市井氣息。
TVB劇集和王家衞電影裏的香港果然誠不我欺。
當時我也感受到了一個城市發條般的有序和熱忱。
地鐵出入不小心碰到行人,他會露出抱歉表情主動講‘sorry’。
那時還沒導航,轉地鐵線出站時果然迷路了。
問了一個二十出頭的白領,他想了想,説
“我也順路,帶你們去吧”。
然後帶着我們走了五六分鐘的路,才到了另一個站的出口。
(沒記錯是從尖東站走去尖沙咀站的長隧道)
找了個冰室吃午飯,過了飯點人不多,我驚詫一個飯要50多港幣。老闆模樣的大叔走來問我們哪裏來的呀。我説廣州。
老闆笑呵呵地説,“省城嘛,以後介紹多點‘同學仔’光顧我生意哦。”
晚上時我們去了海港城,旺角,一座座門庭若市的名牌店羅列在街上燈光如晝。
當時中學的小女友給我介紹説:這是最時髦的“H&M” 和“ZARA”。
那時不懂Hermes、CHANEL、LV、GUCCI、PRADA,FENDI……但看着物慾橫流的港城已感覺足夠奢侈繁華。
那一年,港人都對中國的崛起有着自豪感,茶餘飯後也聊着國內外的各種八卦。
那一年,40平方的房子200萬也能有成交。人們竭力學着蹩腳的普通話和國人打成一片,想象着更加好的未來。
那一年,大熱的《喜帖街》正唱遍橫街窄巷。
“温馨的光境不過借出,到期拿回嗎。”
誰料如歌裏唱的,香港和內地最親密關係的時刻,像是有了期限。
第二次去香港是13年的大學假期。
當時水客現象已經盛行。部分內地旅客的不文明行為被不停放大。
香港的報攤上隨處可見‘中港仇怨’的報道 ,“蝗蟲論”塵囂日上。
那次我拍了一組《你好,陌生人》的照片,在街上找了中學生、工人、的士司機、市場檔主、服裝店長,金融白領等十來個路人,在與他們行業相關的背景一起拍照。
在我看來,那時的港人仍很樂意和我們交流,年輕的都留了郵箱説要把照片發來留念。
真説點什麼變化的,也許打扮比較特別,逛街時遇到店員以為我們是日韓的。
會笑着先用英文招呼我們。詩苑普通話一説,店員馬上冷言冷語。
之後只要來香港,詩苑有要交流的都讓我去用粵語説。
晚上去表弟家,凌晨時巴士站繞着路口排了整整兩圈隊。全是剛下班回家的人。
表弟和我説,許多人為了省錢就和爸媽住,寧願每天來回都近一小時的路程。
他也是一家四口擠在一個40平方不到的家裏,還需請菲傭照顧讀小學的妹妹。
面對高昂的租金,遙遙無期的公屋,幾十萬港人住進了劏房。
劏,在粵語中意為“剖開”。劏房的意思,就是將房屋割成多個隔斷間。
之前有新聞就報道過,香港一間位置較好的150平米三居房,被劏成了18間帶廁所的房間。
每間租金約為8000港幣。
月薪一萬五港幣的年輕人,光是生活就讓他們捉襟見肘。
一個人住偏僻點的,月租四千。
想住離公司近的地方,八平方的房間月租就要六七千。水電網生活用品費用兩千五。交通費(“全球最賺錢的地鐵”和偶爾打車)兩千多。吃飯一頓成本50起,月均三四千。
月尾剩一千不到。
以上是建立在你不煙不酒不戀愛,不護膚美妝,不添置衣物家居,謝絕一切娛樂活動的前提上。
也因此落下了港男港女斤斤計較,自私怕事的印象。
我想起白天拍過照的貨車司機。
一個60歲多的老人了,每天還開着貨車橫跨港島,搬貨卸貨,晚上還要去茶樓兼職服務生。
沒等到房,沒錢買房,就這樣一個人租了大半輩子的單間。
“一世人,打份工。” 他自嘲着説。
這不過是香港萬千個底層工人的一個縮影。
工資十年沒變,40平方的房子暴漲到六七百萬。
老人認命,年輕人要宣泄,想抗命。
15年再去香港,是香港PR帶我們參加一個活動。
活動完,PR好奇問起,你們是不是很多人用支付寶。
我説是啊,很多地方都是可以直接付款了。
她一副恍然大悟,“是內地假幣太多了吧?”
接着又問,“淘寶賣那麼便宜,大部分是假貨吧?”
吃飯的時候,她又小心翼翼地問,“你們是不是吃狗肉的?”
我説沒有。
她又問, “那流浪狗是不是都要送去市場宰了賣?好殘忍的。”
“你們是不是除了北上廣深,其他城市都很不發達?”
“不,國內還有15個一線城市。北上廣深是世界超一線城市。”
認識的第一個香港本地人朋友,簡直是要把我們當成了《十萬個為什麼全書》。
後來問起表弟,他説他還被問過北京是不是很多人被霧靄毒死,是不是在每個城市的火車站都有人割腎,是不是晚上會有很多搶劫小偷治安很差……
很多香港人都沒去過深圳一次,更別説國內其他城市。
他們只從毒蘋果等港媒添油加醋的報道里瞭解內地。
國內人民不是在被迫害就是在去往迫害的途中。他們只留意港聞。
在他們看國際新聞的時候,主流媒體就已經先挑了想給他們看到的外國資訊了。
剩下,就是媒體刻意渲染內地人搶奪本土資源、旅客如何霸道,與港民發生的各種衝突,一如以往喜聞樂見的娛樂八卦。
大部分香港人從對國內諸多事物的誤解、抗拒,逐漸進入到了仇視、對抗的程度。
他們根本不會去看,中國的發展有多快。
國內做社會學,統計學的朋友們崩潰是常態:“通常論文剛剛寫好,結果別人告訴我數據已經變了。”“做報告的時候,查數據記得最好用去年的,不,最好用上個季度。還是上個月的最好。因為實在是tm太快了。”
我們的一個好朋友,媽媽二十年前從小城鎮出來,在廣州騎着三輪車每家每户吆喝買賣。
2018年,我朋友已經是上過《福布斯青年榜》的富一代。
還有數不清的千萬個實例,這都是一代代普通中國人披荊斬棘創造出來的奇蹟。
而普通年輕港人似乎只會守着手裏的三寸地,怨天 怨地 怨李家。
之後我們零散地去了幾次香港。
有印象的是2016年的9月,找了港大讀研的朋友聚會。
晚上跟朋友喝酒聊起了香港現況。
她給我們普及,香港所有大學都是按8:1:1的比例錄取(本地:大陸:國際)內地生源競爭激烈,一年學費需二十萬元,讀書用功。
香港生源同時競爭激烈,學費一年8萬左右(政府報銷大半)近年顯示8大學府的畢業生工資平均是一萬八港幣,與十年前幾乎沒增長。
朋友説其實優秀的本地學生工作後的薪金水平很高,只是有很大基數的大學生拖數據的後腿。
每年的榮譽畢業生幾乎都出自內地,科研中的博士博後內地生佔一大半。
學術水平吊打本地人。
自從矛盾形成,香港大學生説罷課就罷課,不罷課就翹課。
個別學生不滿內地學生學習成績好還有錢,能力又強。會以此妨礙他們的正常學習,在校內折騰‘民主’和‘自由’,製造政見對立。
其實很多年輕人本身是政治冷感,煽動多了,覺得好玩、熱血,參與進去的不在少數。並自稱“很有使命感”。
好些學府老師教授都是黃陣的,所以對他們也不會有太多為難。
學校搞得烏煙瘴氣,就接着去遊行。有學生過激示威被抓了進去,出來就開始罵警察沒人權。
大學尚且如此,更不用説讀副學士(大專)和高中畢業出來的年輕人了。
他們在社會上浮浮沉沉,未來或許就是轉工失業再轉工,或宅在家中沉迷網遊,打散工熬公屋。
“這一羣人,政治不瞭解、身邊事不瞭解、國家事不瞭解。讀書只不過是為了滿足社會的期待。他們對未來沒什麼期望,又對現狀感到‘忿氣’。責任心不足、目光短淺,我想這是無可避免的。”
19年5月,是我最後一次去香港的時間。
晚上九點多去了金魚街,打算買兩條金魚做拍攝素材。
行人三三兩兩不算多,我們剛走到一家水族店的門口,二十來歲的店家一看我們,馬上快步走來堵住店門要拉閘。
“關門了,不準拍攝。”金魚街在旅遊攻略上走紅過,臉貼着水族箱拍照,很有王家衞電影的感覺。
也許是一眼看到我拿着器材,他就理所當然地把我們看成是遊客,條件反射的要逐客。
我説買幾條金魚就走,店主一直翻白眼,嘴裏嘟嘟囔囔地發出嫌棄語氣。
那時我終於感受到了香港與內地劍拔弩張的關係了。
不知什麼時候,內地遊客來香港會處處心驚膽戰。深怕自己會在哪裏“做錯”什麼,而得罪身邊的香港人發脾氣,受人白眼。
也怕自己沒注意到什麼細節規則,會遭到“嘖,怎麼連這都不懂”的輕蔑鄙夷。
其實我早就學會了充值八達通,不説粵語的“充錢”,而要説香港人常説的“增值”。
在餐飲店買飯,不説“打包”,而是説“擰走”。
問人借移動充,不説“充電寶”,而是説“尿袋”。
買檸茶、奶茶,不説給我一支“吸管”,而説“飲管”。
對話聊天期間隨意自然加入“撚”字搭配。
我學會了謹慎裝作香港人不被識穿的技巧,卻不想再身臨於此。
從三年前起,香港這個地方,大概也就轉機的時候會來了。
這幾天有跟表弟聊起香港的事。
表弟年初剛結婚生了女兒,換了新車,新房子在裝修。
他不參加任何遊行活動,想安穩過日子,是沉默中的大多數。
他主張這是長期累積的中港矛盾。
雖然國內條件和文化素質都好很多,但港人普通認為是不文明的內地旅客把民生弄得一團糟。
香港為了迎合旅客生意,藥店藥妝店名牌店不停開,沒人問過這奢侈品集中,商鋪雷同的一條條街道是不是街坊想要的。
本土老字號被擠壓得難以生存,出名的九記牛腩,店鋪房東要價一億。
因而服務行業的人會對內地人容忍度很低,從排隊插隊到點餐猶豫不決都能激發他們情緒。
“從我口中講,你很難體驗到問題所在,當你在這裏生活過,從生活各方面感受才會明白。知道問題有多嚴重。”
他説他的年輕一輩同事都很深黃。而他是偏藍的,撐警的。
他不認為那些參與活動的年輕人們,有足夠的成熟思維去認識這場暴動的訴求和之後帶來的種種問題。他們只是在適合反叛的年紀裏選擇了反叛。
但言語之間能聽出來,他對香港的自由民主有優越感。也質疑國內種種問題,覺得內地不夠透明開放。
他説我們這邊接受的資訊太片面,而他發過給我看的,又何嘗不是經過網絡和媒體篩選。
從內地走出到香港的他,體驗過兩地的文化,思維觀念也悄然發生着改變。
我想過駁斥他的觀點。但忽然又想起曾在香港當過記者的朋友Mingo,她寫過一段話:
“不同的觀點之所以存在,並紮根對方的意識,必定也是反映了他們的教育背景、價值認同和喜好偏向。
我們需要探求的,需要追問的,不是他們應不應該這樣想,這樣想這樣做對不對,而是他們現在的客觀處境是什麼?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觀點和做法?背後的需求是什麼?
當一艘世世代代在上面生活了一百五十年的熟悉的船,被迫要靠岸的時候,大家心裏更多是對陸地的恐懼和抗拒——我們在海上很自由很好,雖然擠了一些,但是我們可以生活,也滿意自己的生活,請不要上來更多的人,也不要逼我們去不熟悉的陸地。
我想是因為香港年輕人有侷限性——在焦慮的狀況下已經不能夠去聽不一樣的説法和想法,因為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
但我覺得,許多香港年輕人是有時間,沒空間的。
他們把時間花在了抱怨,憤怒,破壞,示威上。
説到底,就連他們都不知道自己想過怎麼樣的未來。
哦,對了。
表弟提到,香港一年四季不管多熱多冷,各種商場商業辦公樓都必須開着22-25度的空調,這是香港政府有規定的。無怪乎示威靜坐時的年輕人會喊着“開冷氣”的口號。
當年讀小學的表妹現在已經中四(高二)。她是成績始終保持校內前幾的學霸。
問她以後想做什麼,她斬釘截鐵:律師。原因無他:賺錢。
知乎上有人説,“在香港好不容易進入大學,選錯專業就是悲劇,好朋友在港中文讀新聞,畢業四年了,人工依舊兩萬多,她説想去賣保險。”
香港的產業環境高度成熟,但結構很單一。行業已經缺乏一定的想象力。
而家境好或自身能力很強的,早早就選擇入學國外名校,留學工作,鞏固在精英階層。
剩下本土讀書、就業的年輕人考慮的都是商科、法律、醫學,那依舊是萬人擠破頭想進入的行業。
我們如火如荼的互聯網產業大潮,香港年輕人基本都缺席了。
港府不是沒有想過解決民生和經濟問題。
董特首提過花卉港、藥材港、數碼港的計劃,要升級產業結構,最後是在資本裹挾民眾的反對下失敗了。
提出每年興建8.5萬套公屋的“八萬五計劃”,不也是被有房的香港市民們邁着步子、舉着小旗,惡言惡語地轟下了台嗎。
2019年,深圳GDP全面超過了香港。
深究起來,香港最大的衰落不是經濟的衰退,僵化的社會結構,也不是精英階層往外流,而是整個城市似乎失去了一種向上流動的可能。
八月,在港人此起彼伏的示威吶喊聲中,香港曾經最引以為豪的開放,正緩緩把門關上。
那個璀璨奪目的香港似乎就此留在十幾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