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城,那個詩意的巨嬰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0432-2019-08-20 16:52
詩是他的水。是他的意義。是他的來處和故鄉。
他因它而存在。
也因它而湮滅。
他是一個詩人
顧城成為詩人,是一種宿命。
他對萬物敏感。
常人看到白,他看見白中的赤橙黃綠青藍紫。常人看見1 ,他看見1裏面的1000種淚水,1000種來回。
再加上,他的父親也是詩人。叫顧工。
詩人的孩子,也愛詩。幼時,他不讀童話,不遊戲,捧着一本殘破的《洛爾加詩選》,終日痴痴迷迷。
和父親對話,説:“爸爸,我和你對詩好嗎?我讀過你的詩,你有首詩題目是《黃埔江畔》,我想對首《渤海灘頭》。”
他們用一根燒焦的枯枝,把詩寫在灰燼上。一首又一首。年少的顧城説:“火焰是我們唯一的讀者。”
盛夏時,他在海邊游泳。
累了,用手指在沙灘上寫:太陽烘烤着地球,像烘烤着一塊麪包。
他天賦異稟,過目不忘。
因擔心家中的藏書全被抄走,他開始瘋狂地讀。怕不讀,就沒了。他想要在腦中,裝下全宇宙的學問。
於是他晝夜不分,閉門不出,終日埋在書堆裏。
他把《辭海》讀了幾遍。
他讀所有的詩歌、小説、哲學、科學、政治經濟學……一目十行,過目不忘,一個晚上,他就能讀完一本大部頭。
父親不敢相信。
有一回問還在熟睡的他,問:“你真的在讀?”
“嗯,”顧城睡意惺忪。
父親便隨意翻開雨果寫的一個章節:“你説説,‘往往寄託就是斷送’這段寫的是什麼?”
“哦,這是寫珂賽特在汲水的井邊,遇上了冉阿讓,他就幫她……”
全對了。
事件、人名、地點,全部不差。再考,依然如此。他的腦子像掃描機,過了一遍,全在其中。
他通過語詞,去了解世界。而後活在語詞的世界裏。
他不喜歡人。家裏來了人,總是躲起來。他的眼睛看着的,是一個天籟的世界。沒有人。
多年以後,顧城對人説,5歲時,有一天凌晨醒來,看到白色的牆壁上,有人眨着眼睛對他説話。
很多的人。
很多的眼睛。
他們面目不一,像從白色的霧中鑽出來。
此後,他的思維就更加玄秘了。
他開始寫詩。
而他的“寫”,更像是“神賜”。
顧工説,顧城寫詩,不是坐在桌子上,鋪開鋪紙,苦思冥想出來的。
他將圓珠筆放在枕邊,在將睡未睡、將醒未醒時,迷幻中就有意象來臨,他立即拿起枕邊的筆,記下那些閃過的詞彙、語句。
有時沒有紙,他就直接寫在牆上。
醒來後,再將這些從夢中撿得的字,一個一個,一束一束,放在紙上,紮成詩。
他用這種方式,寫下了至今仍在詩歌史上發亮的句子: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所以,他的詩,不是“做”出來的。
1981年,他曾和北島、鍾文聚會,他問:“鍾老師,你説詩歌是可以‘做’出來的麼?”
鍾文反問他:“你説呢?”
“我認為是不可以‘做’出來的,做出來的詩不會是好詩。”
顧城認為,《再別康橋》這樣的詩,就有太多“做”的成分。不算上品的詩。
真正的上品,應當天然去雕琢,自然而然,如同命定,才有美,才有生命的真正力度。
他説,“詩人的工作就是要把破碎在生活中的生命收集起來,恢復它天然的完整。”
他理所當然成為詩人。看我們很遠,看雲卻很近。他用黑色眼睛去觀望,用孩子的聲音去吟誦人間悲愁。
他有了一個標籤:朦朧派詩人。
而他的言談行事,也非常地……詩人。
他非常不理解為什麼我們見面要問“吃飯了嗎”,説:“怎麼就沒人問‘你快樂不快樂’呢?”
第二天早上,有人一見到顧城,就問:“你憂鬱嗎?”
舒婷説,還有一回開筆會,大家去海邊,似乎是北戴河吧,他賴在沙灘上不走,説:“我就埋在沙堆裏,你們明天來刨我吧。”
梁小斌則回憶説,詩人們見面時,他揹着書包,裏面全是詩稿。
風一吹,詩在院子裏到處飛。
在與大家告別時,他裝了一書包的梨,一個一個發給每個人,以示分離。
他不喜歡塵世生活。不愛喧囂。被拉去唱卡拉OK,他會爬到桌子底下去。他喜歡去樹林,聽鳥叫,聽樹葉落下的聲音,和螞蟻爬過的聲音。
他在聚會時,玩的遊戲,也與詩有關。他出個題目,讓現場的詩人,每人寫一句,然後拼成一首詩。
類似曲水流觴。
類似擊鼓傳花。
但更加地接近美,接近靈魂。
他在會議上發言,同樣還是詩。別人講術語,講官話,講套話。
他説的是:
街上走過的女孩像水草,
男人都像礦石……
1988年,顧城應邀赴美國講學。
辦簽證時,辦事員問顧城是什麼人種。
顧城説:“美麗的”。
他是如此純粹,也是如此不染煙火,甚至於對萬眾歡呼,也厭倦不已。
1987年,顧城、北島等人,被票選為中國十大詩人。
那時候的詩人,是人世間最璀璨的存在,比今天的明星人氣還高。
顧城總是一開門,門口就是成羣結隊的人,跟腦殘粉堵偶像一模一樣。
這些人忙着掏證件,掏名片,掏介紹信。當然,絕大多數什麼也不掏,進門就爭辯:
“顧城,我們分好幾派,有派説你寫的《遠和近》是愛情詩,有派卻説是諷喻詩,還有派……”
“顧城,你那首《弧線》可真夠繞的,在我們大學的畢業論文中有人論述……”
北島説,他們開詩會時,票價2元錢,被炒到20元,是當年人們的月工資40元的一半。但還是供不應求。演廳6道大門擠壞了5道,椅子被踩壞了幾十把。
那時候,如果北島指着某個人,説一句:“踩死他!”大家也會二話不説,就衝上去,把那個人踩死。
許多詩人享受這樣的追捧。
但顧城不。
他駭怕。
他參加過一次,被瘋狂的讀者圍在中間,如眾星拱月,他嚇得大叫:“不要搞個人崇拜。”但無人理睬。
有人熱淚盈眶,有人親他,有人抱他。
他嚇得如暴風雨後的小雀,對這種集體的狂歡,無意識的狂熱,弄得心驚膽顫。
他對北島説,此生再不參加這樣的活動了。
他是遺世獨立的。
在詩會的合影中,他明顯表現得不合時宜。旁人都在笑,只有他黯着臉,低着頭,非常牴觸又非常落寞。
而在大家站在台上時,他站得遠遠的,像局外人,落落寡歡,孤獨無比。
並且用滿懷質疑的眼光,看着這一切。
他不喜歡。
他本能地,對集體的、瘋狂的、把自己完全交付出去的崇拜深深恐懼。
因為瘋狂必然帶來戕害,或者自我戕害。
那時候發生了一件事。
一個大連的年輕人,因為熱愛詩歌,辭掉工作,一天到晚沉浸在詩的世界裏。
詩人會開展詩會時,他像朝聖一樣,從大連趕來,要向舒婷、北島、顧城他們,表達內心的痛苦。
但詩人們都成了明星。沒空去細聽他的聲音。
這個年輕人做出了一個瘋狂的舉動——
他掏出一把匕首,戳穿了自己的手,説:“我要用我的血,讓你們看到我對你們、對詩的熱愛!”
而多年以後,他的偶像顧城,也用斧子砍死了愛人,砍死了自己。
他是一個巨嬰
我們愛着顧城詩中的美。
也愛他詩中的哲思。
他是天才型詩人。會記錄夢,記錄幻覺,記錄最纖細的感動與悲傷。
他寫:“魚生水,水生花,花生好人家。”
他寫:“人可生如蟻而美如神。”
他寫:“你不願意種花 / 你説 / 我不願看它一點點凋落 / 是的 / 為了避免結束 /你避免了一切開始。”
在詩的世界裏,他是一個王子。
可是,從詩的世界裏出來,來到現實生活裏,他處處顯得不成熟,無擔當,無所適從,甚至莫名其妙。
他自己也説,有時也真孤寂,找不到一個靈魂。能找到的都是生活。
他是靠着靈魂生活的人。
可靈魂是多麼玄幻的存在。它能供養詩,卻供養不了一日三餐,妻兒老小。
他不會做家務。
他的衣服泡在水裏,泡幾天,拎起來,説“水會軟化泥垢”,就算洗完了。
他做菜,從不知道切,白菜整片放進去,煮。肉也是。整塊放進去,煮。
來探訪他的人,個個看得目瞪口呆。
他生存能力極低,以至於沒有一個大人照顧,就無法活下去。
遇見謝燁以前,他有父親、母親。後來大了些,要出門,姐姐陪着他上上下下。
有一度,他一直跟着北島。把北島看成“大哥”,忠實地跟在後面。
遇見謝燁以後,謝燁就成了他的監護人。
謝燁不僅要管他的投稿、詩集整理、出版、翻譯、版權代理、交朋接友、對外接洽,還要管他襪子放在哪裏,指甲有沒有剪乾淨。
謝燁不在,他就無法出門。
楊克説,1986年,顧城參加灕江詩會。
“那時開筆會,二十來歲的,沒有一個人能夠帶夫人,但是顧城每次都帶謝燁,因為他連買個火車票也弄不太明白。”
還有一回,北島出差上海,去看他。
一幫人去上海植物園春遊。
顧城已經結了婚,仍然有令人摸不着頭腦的舉動。他躲在樹叢後面,等北島、王小龍、藍色他們走近,就用泥巴扔他們。
扔中了,就哈哈大笑。
“就是一個孩子。”
還有一回,舒婷和他們在一起,逛一個小店。謝燁看見了一個玩具,很可愛,想買回去,給自己兒子玩。
但顧城不同意。
他表達不同意的方式,不是説不,也不是提醒謝燁現在很窮,沒錢買,要節儉。
而是二話不説,坐在地上。真的是坐在地上不起來。一個大男人,忤在地上,説有多尷尬,就有多尷尬。
直到舒婷説:“我買了,我送給小木耳。我買了。”方才從地上爬起。
一個成年人,誰能幹出這種事。但顧城會。不僅會,而且絲毫意識不到不妥。
他似乎沒有太多規則感。
他守在自己的秩序中,脆弱又頑固地活着。
他看得見詩化的符號。
但他看不見人。
甚至可以説,他只愛瞬間的美,閃光的字。不愛人。
追求謝燁時,謝燁父母反對,不讓他進門。他就弄了一個木箱子,放在謝燁家門口,天天睡裏面,完全不管別人怎麼想。
後來謝燁嫁給了他,他在上海武夷路買了箇舊房子,修葺什麼的,大都靠謝燁完成。
在激流島時,謝燁生孩子,大出血。他站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後來寫:“謝燁大出血……真有孤單之感……”
而孩子出生後,他也缺乏為人父的責任感。
1992年時,鍾文和顧城、謝燁在巴黎碰面,去吃飯。飯局中,他發現夫妻二人沒有任何互動。
之後,謝燁告訴鍾文,説她和顧城矛盾重重。
她那時已經生了小木耳。平時照料孩子,都是她親自為之。
有一回,謝燁去外面打工,就先做好了奶糕,叮囑顧城,到了飯點,給孩子吃。
沒想到回來後,孩子什麼都沒吃。顧城把奶糕吃掉了。
她覺得,她一個人,在照顧着兩個孩子。一個36歲,一個幾歲。
後來,孩子就被寄養到了別人家。
這些行為,都令常人難以接受。
但他是顧城。是詩人。她也就艱難地去接納,去理解。
她似乎不像妻子。
更像顧城的母親。
或者像一個拯救他的聖母。
而她在顧城那裏,也確實承擔了這種“聖母”的角色。
一方面,顧城需要她像母親一樣,養育他,照顧他,替他承擔所有俗世的責任。
另一方面,顧城又要她像繆斯一樣,啓發他,引領他,成為美、愛、詩的化身。
他對謝燁的要求,其實就是對母親的要求:
你要無條件滿足我。
你也要無條件契合我的想象。
你要在我身邊。
你也要在我的高處。
因為這種不合常理的期許,他對謝燁的控制,也是匪夷所思的。
他要謝燁不打扮,不能剪頭髮,不能戴耳環和項鍊,不能穿泳衣,不能和男性過從甚密,不能離開,不能阻止他找第三者,不能有負面情緒……
最開始時,謝燁一直在努力扮演這個角色。
但後來,她終於累了。
舒婷説:謝燁很苦。
她不止一次看見謝燁掉眼淚。
“謝燁早就應該動搖了,早就應該離開了……”
只有所有人都沒想到,她的離開,竟是以那樣一種慘烈的方式實現的。
他是一個窮人
1979年,顧城與謝燁相識。
顧工曾稱讚謝燁:詩一樣純情純美的女孩。
在她已有的照片中,雖然她不被允許打扮,但姿容還是出眾的,關鍵是氣質好,有風範,端莊大方,沒有小家子氣。
1979年,他和她偶遇。
在北上的火車車廂,顧城是坐票,謝燁是站票,正好站在顧城身邊,看他一路畫速寫。
顧城畫畫很好。在激流島,還曾靠畫畫賺零花錢。
他應該對她也是一見鍾情的。將報紙舉起來,摳破了一個洞,從洞裏偷偷看她。
“眼睛又大又美,深深的像是夢幻的魚羣,鼻線和嘴角有一種金屬的光輝……”
後來被發覺了。
然後他們就開始説話。
他給她唸詩。
那個時代,詩真是撩妹法寶啊。一開口,一撩一個準。
臨下車時,顧城給她塞了一個紙條。之後,謝燁根據他的字條,捱家捱户地找,竟然真的找到了顧城。
多年以後,顧城接受採訪,用詩一樣的語言,説起當年與謝燁的驚鴻一瞥:
“在這以前我就感到了她——
她在南方細細編結的薄瓦下安睡,手裏拿着玩具,像百合一樣光明;
她是真實的我,長大,生活,使周圍灰暗的世界變得潔淨;
她是真實的我,正向我走來,我們將在時間的某一點相遇,我灰色的翅膀為此變成眼淚。
我知道,我有兩次生命,一次還沒有結束,另一次剛剛開始。後來在開往北方的火車上我就遇見了她。我們坐在一起,我一看見她就知道是她。”
像是命中註定。
像是無可取代。
但是,1992年後,他熾烈地説“我愛你”的對象,卻換成了李英。
感情真是作不得數的。
姻緣際會,每個人的劫。
從1979年7月到1983年8月,他們一直在寫情書,維繫這段異地戀。
這期間,顧城內心温柔,靈感爆棚,寫過很多上品之作。
1982年8月,他寫下《門前》:
我多麼希望,有一個門口
早晨,陽光照在草上
我們站着
扶着自己的門窗
門很低,但太陽是明亮的
草在結它的種子
風在搖它的葉子
我們站着,不説話
就十分美好
有門,不用開開
是我們的,就十分美好
意境極美,極童話,成為一代經典。
1983年8月8日,顧城和謝燁在上海登記結婚。
婚後應該有一段時間,他是幸福的吧。
寫的詩裏,反覆説“你是美的”。
並且説過,“你是大海唯一的珍奇。你是我唯一的陸地”。
但沒幾個月,他開始煩了,想離開上海。他對謝燁説:“你給我20塊,我買個船票,然後隨便某一站下船。”
謝燁沒給。
他就像孩子一樣,絕食,不説話。
最後謝燁像哄孩子一樣,對他説,你去馬路對面,討一個橘子,討得到,我就給你買船票。
顧城沒勇氣。
一連幾天,他都嘗試着出去,但最終失敗。只好呆在家。
那時候,顧城沒有工作。
謝燁也辭掉了上海街道廠的工作。
兩人都無業。
唯一的經濟來源,是顧城發表的詩歌稿酬。而詩歌的稿費,是按行來計算的。顧城寫的是短詩,發表一首,不過幾塊錢。
有一回居然來了一筆鉅款,50元。兩人都樂壞了。手拉着手,一起去儲蓄所存錢。
可是,第二天,車輪爆了,要換。兩人又去取10元。
第三天,白菜大賤賣,他們又去取了10元。
第四天,他們又去了。櫃員先發話了:“你們能不能把明天的十塊錢一起取走?”
他們一生都貧困無比。
在國內是,在國外也是。
舒婷説,他們在國外非常節儉,非常非常節儉。
她曾送給謝燁一些衣服,説:“她死時,一定也穿着那些衣服。因為她幾乎沒有可能買新衣。”
還有一回,他們參加一個會。
早餐是旅館提供的,自助餐,可以自己取食物。
舒婷取了塊蛋糕,吃了一半,放在那裏。顧城見了,把剩下的半塊吃了。
舒婷問:“那邊還有啊,你去拿就是。”
謝燁説:“他已經吃了7塊蛋糕了。”
吃完蛋糕以後,他就又回牀上睡,睡到下午4點起來,蹭晚上的宴會。這樣就能省中午一頓需要自己付費的飯。
舒婷説他們“一輩子為錢犯愁”。
馬悦然説“顧城一無所有”。
之前在國內,顧城曾一個人參會。吃飯時,面對桌上豐美的魚蝦蚌肉,他黯然神傷。
他説:“謝燁想吃個炒雞蛋都不容易。”
還有一回,舒婷去北京,住京西賓館。顧城去看她。奇怪的是,他每隔一會兒,就要到窗邊看看。
舒婷問:“你幹嗎?”
他説:“自行車在下面,怕被人偷了。”
原來他是騎單車,從家裏到京西賓館的。舒婷問:“為什麼不坐地鐵啊,才1毛錢。”
他説:“就是沒有一毛錢。”
他一直混得不好,手頭緊,生活困難,又被人懷疑是精神病,再加上局勢對他也非常不利,所以他一直抱希望於遠方:生活在別處。
他渴望離開。
“離開就好了,離開就有新天新地。”
他後來離開中國,到了新西蘭。不適應,又去了激流島。沒想到還是困難重重。
在激流島,他必須做體力活謀生,養雞,做木匠,挑糞,建房子,挖地……
還要還銀行貸款。因為山是分期付款買的,還不上貸款,銀行就要收回去。他們就無處安身了。
甚至還要交錢給當地的酋長。
因為不交錢,他們太窮,會被懷疑沒有經濟能力養育孩子,小木耳的撫養權可能就會被剝奪。
而顧城的生存能力差,在異國,他賺不了錢,也不懂英語。
舒婷説,1992年時,他在國外朗誦作品,只發出怪聲,沒有字詞,被人批得一塌糊塗。
他鑽到沙發後面哭。
在流亡途中,他一個人,必須活成一個種族,或者一個孤膽英雄。
可是太難了。
經濟的重軛,生活的赤貧,婚姻的紊亂,失語的境地,都在一重一重地壓向他。
很多人疑惑,為什麼顧城總是戴着一頂奇怪的帽子。
其實那不過是一種逃避。或者説保護。
他説,帽子是他的家。戴上了,世界就和他無關了。
“當我完全不在意這個世界對我的看法時,我就戴着這頂帽子,也就是説,我做我想做的事情。
不過這頂帽子確實是我和外界的一個邊界。
戴着它給我一種安全感。
它像我的家。
戴着帽子,我就可以在家裏走遍天下。”
是的,哪怕現境困窘無比,他依然想躲着,不願去面對。
他的言行,在身邊人看來,是任性。是懦弱。是神經質。
但在遠方的讀者看來,是堅守。是敏感。是“以純銀一般的聲音,和夢對話”。
所以陸續有人經由詩,愛上了詩中的顧城。
他是一個出軌者
其中一個,就是李英。
(謝燁,李英)
1985年,北京作協舉辦過一次青年文學創作會。
謝燁作為家屬參加。
而李英也被老師推薦參加。
而她恰好就是顧城的死忠粉。
李英曾説,每次見到顧城,“像進殿堂朝聖一樣,我的精神世界被他的光環所籠罩”。
在這次活動中,文昕、謝燁、李英,住在一間宿舍裏。與會的那幾天,謝燁每晚都會和她們聊自己的愛情,自己的婚姻。
文昕和謝燁在説。
李英就蒙在被子裏哭。
或許從那時起,她對顧城,就不止是崇拜,多了很多複雜的情愫在其中。
而因為謝燁在,顧城也經常來宿舍找她們。
不久,李英就在給文昕的信中,提到相同的一句話:我愛上顧城了,愛得恨不得為他去死。
(顧城,謝燁,李英,文昕)
1988年,顧城和謝燁出國前夕,李英開始悲傷。
她怕顧城再也不回來,此生再不相見。
終於,她去找文昕,哭着對文昕説:“我要去表白。再不説,就沒有機會了。”
她一個人,去了顧城的家。
一進門,她就當着謝燁的面,和顧城表白了。
然後她一邊哭,一邊説,天色由一片澄亮,轉向暮色四合。
她整整説了一下午。
在她熾烈的感情面前,顧城懵了,謝燁也懵了。
那個下午,謝燁一直坐在一邊,手裏翻着一本雜誌。而李英和顧城面對面、臉對臉,一直在説,一直在掉眼淚。
最終,謝燁還是沒有發聲。
只有顧城説了一句:“英兒,我們天生就是一樣的。”
並且還説,“謝燁是我造就的,你和我是一樣的。”
謝燁一直以為,她和顧城的感情是獨一無二。沒想到,他覺得和李英才是天璧無隙。
到了新西蘭以後,顧城再也沒有回過國。
但他和李英開始了漫長的通信。
他像當年和謝燁寫情書一樣,向李英表達着渴望。
他在《英兒》裏寫道,他一直在等她。一直在想她——想着她的人,也想着她的身體。
1990年,李英應顧城謝燁之邀,也到了激流島,並在島上呆了兩年。
那時候有一個荒誕的傳聞,在文壇和詩壇流傳:顧城在島上有兩個妻子,一個是謝燁,一個是李英。他們一起生活。
其實傳聞裏大部分都是事實。
更匪夷所思的是,謝燁在默認這一切發生。
她似乎沒有仇恨過英兒,相反,提起英兒,總是讚賞有加。
後來,顧城與英兒在她眼前相愛。並且,發生性關係。
她未阻止。
多年後,顧城的姐姐寫:
你(即英兒)和謝燁經常拿“兩個妻子”打趣,笑話顧城“誆了一個又誆一個”,你還説:還講故事呢,兩個妻子,美得你。
謝燁也對我説起過,顧城現在天天晚上給李英念《聊齋》,想教她兩個妻子和睦相處。
這之間的關係,可真是有夠耐人尋味的。
而李英後來也出版了一本書,叫《魂斷激流島》,其中爆料,更加令人吃驚。但因為此書被眾多人詬病,認為李英撒謊,文昕甚至稱“李英輸了人格,謝燁輸了性命,顧城輸了人生”,所以就不轉述了。
總之,如果傳言是真的,我真無法理解為什麼謝燁會作出如此選擇。
是過於愛?
還是已經不愛?
全都不得而知。
只知道1993年,顧城在生命中最後一部作品《英兒》裏,寫的全是英兒。
他寫和英兒的野合。
寫她的乳。
寫他和她做愛後,在黑暗中哭。
寫他不饜足的性。
寫他在心裏,看着英兒説:“ 你是我的妻子,我用生命這樣説。”
他説,海水因為你而移動,樹結果子。我們有傍晚的家,每個黃昏後邊,都有無窮無盡的歲月。
書中洋洋灑灑、熾烈無比地,全在寫他對英兒的痴迷。
當年清澈見底的詩人,如今卻在慾望裏一發不可收拾:
我觸摸你的皮膚,傾聽你內心深處的願望。你表達着自己,告訴我你簡單的身體後面無法掩藏的秘密,你獨自起伏像衝擊海岸的春天的潮水。
是這樣的時刻,我放任自己,在愛情和慾望裏吸吮着你。
而這個,終於令謝燁介懷。
當顧城反覆在她面前提起英兒——
“你不知道,我那時要在北京不走,英兒是可以和我一起死的。”
“她説第一眼看見我,她的命就註定了,她的日子從此被那一刻擋住,沒法再繼續了……”
謝燁聽後,默默起身走開了。
顧城還在笑:“謝燁挺逗,忌諱説這個,我書裏寫了,她就變臉色兒了……”
誰能不變色?!
愛有佔有心。有私慾。
雖然英兒一直叫謝燁“聖母”、“天使”、“寶姐姐”,但她終究不希望共享了。
1992年,謝燁和顧城應DAAD學術交流基金會的邀請,去了德國柏林,在“作家之家”呆了一年。
回來時,李英已經嫁給島上的英國移民約翰,並離開激流島,在悉尼定居。
顧城説:“我聽你無聲無息地走了,到生活裏去了,這是我憎恨的事。”
他在家裏聽到電話,會心裏一顫。
他也曾給李英的家打過電話,是個男人的聲音。接着電話就斷了。
他不無遺憾地寫:
那個路口像手絹一樣飄走了,她知道自己必須走另一條路,走很遠,才能找到我們。
我們在燈光裏走了,頭也沒回,像沉到大海里去的石頭。
我知道風吹着她,她的裙子,她獨自走着。
他開始想到死。
而且他反覆説到,英兒盼他死。他的死,似乎也是她喜聞樂見的事。
我需要死,因為這件事對於我,是真切的,我需要把它給你,因為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禮物,我什麼也沒有,你知道……除了我的靈魂,除了和這靈魂在一起的不太長的生命。你要它。
我是屬於死亡的,我知道。
然後也開始怕謝燁也要走。
“雷(指謝燁)只要離開我,死就到我面前來了。她的生命力真強,你看見過她多好看……”
那時候,他的境況似乎比較複雜。
**一則有生存的。**王安憶説,謝燁曾對她説過:“在現代社會企圖過原始的生活,是很奢侈的!”是啊,太難了,融入一個蠻荒的環境,無異於開天闢地。而他們又不是盤古。
**二則有感情的。**那時英兒的到來,令顧城和謝燁的生活,變得無比混亂。如果説,顧城從前是敏感的。英兒到來以後,他就是瘋狂的。
**三則有孩子的。**木耳出生後不久,就寄養在別人家。他們到處東奔西走,沒辦法給予穩定的照料。為此,謝燁也有不少怨氣。
四則有形而上的孤獨,形而下的困苦。
似乎還有些不為人知的事情,如私情,如背叛,也在干擾着兩人的生活。
總之,他們發生爭吵,漸漸不可調和。
後來,顧城試着挽回,對她説:“我們回去吧,把小木耳接回去,好好生活。”
謝燁卻悲傷無比地説:“一切都晚了。”
他是一個悲劇
1993年10月8日,顧城正在停車場,寫一封給父母的家信。
寫了一半,謝燁開着車來了——她那時已經學會了開車。她那麼聰慧,社交能力好,竟在異國也生存得如魚得水。
顧城與她,應該是有一番劇烈的爭吵吧。
否則,謝燁不至於氣得又離開。而顧城,則在寫了一半的家信上,劃了一條線,下面開始寫遺書。
我現在無奈了,英走了也罷,燁也私下與別人好……
燁許多事一直瞞我……
然後交代後事:
……
我的手稿照片,由老顧鄉清理、保存;房子遺產歸木耳;稿費、《英》書稿拍賣的錢寄北京的給老媽媽養老;書中現金老顧鄉用於辦後事。
不要太傷心,人生如此。
老媽媽萬萬要保重。老顧鄉多盡心了。
顧城 Gu Cheng
還有兩封,寫給姐姐。
最後一封,寫給他的兒子木耳。
末尾一句是:“願你別太像我。”
這四封遺書,是1993年10月8日下午,在顧城殺妻現場被警察找到的。
而從遺書上可以看出,他當時已經存了必死之心。
後來謝燁開車返回。
再然後,顧鄉接到顧城的電話:“我把謝燁打了。”兇器是一柄利斧。
再再然後,顧城上吊。
夫妻二人,雙雙離世。
這一天的到來,顧城似乎早有預料。他早早為自己寫下《墓牀》:
我知道永逝降臨,並不悲傷
松林中安放着我的願望
下邊有海,遠看像水池
一點點跟我的是下午的陽光
人時已盡,人世很長
我在中間應當休息
走過的人説樹枝低了
走過的人説樹枝在長
寄給朋友的照片背面,寫的全是告別辭:
人沒的時候,
照片就特別好了。
而早在國內時,他就被認為離死亡很近。
當年鍾文和顧城一行四人,一起去蘇州東山玩。漫山都是紅橘子。顧城一直跑在最前頭,一路像在找什麼。
後來他們拍出來的照片很詭異。
——每一張照片裏,顧城都閉着眼睛。
許多冥冥中的東西,或許一直都在。
但命運如玄秘的迷宮,無人知曉天機,也無人能洞若觀火。行走其中的人,只有順着命定的東西,一路走下去。
如今,他離開了,留下一個5歲的孤兒,幾百首詩,一本小説,一個妖魔化的傳奇。
結局已塵埃落定。
有罪的人死了,受苦的人閉上了眼睛。
關於真相的羅生門,一直在開開合合,沒有人看見全部來回。
或許,飲詩而生、蘸夢而食的人,是天生異類,不屬於塵世,只屬於上蒼。
也或許,他來此一趟,只為告訴你,來過,愛過,夢過。
北島説:若人間有情,那是開始,也是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