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蘇南農村,被當做生育機器的女人們瘋了_風聞
真实故事计划-每天一个打动人心的原创真实故事2019-08-20 10:46
在蘇南鄉鎮,基層衞生院婦產科是觀察鄉村女性生態的一個特別窗口。在病房裏,我見過各種各樣女性的疾病,見證她們的折磨與悲喜。鄉村女性要想活得健康、幸福,不僅取決於醫院的醫療水準,還必須要剷除吃人的陳舊社會觀念。
大專畢業後,我回到家鄉蘇南的小鎮,在鎮上的衞生院成為了一名婦產科醫生。那時衞生院還是一棟簡陋的二層小樓,開在小鎮西北邊的郊區。
醫院雖小,但有從市裏回來的陳主任負責婦產科工作,衞生院已經能開展很多婦科手術。附近的女性村民生病了,都被帶到這裏尋求幫助。
在農村,人們的謀生方式大多是務農與打零工。掙扎在貧困線上的生活,使弱者的處境更加艱難,在婦產科,女性弱智者構成了鄉村生活的殘酷底色。
2007年,我接觸的第一個手術患者就是位弱智者。她叫小芳,由她父親帶來婦科診室。診室門前排隊的都是女性,小芳父親站在角落裏,雙手扭在一起,臉漲得通紅。我讓他坐在板凳上,他猶豫了一下,只説站着就好。
小芳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紅格子上衣,靜靜地站在父親身邊。她是典型的先天愚型患者,眼距寬,兩眼向外上方斜視,15歲的年齡身高不到130公分。和其他弱智者不同,小芳看起來很是乾淨整潔。
一般孩子都是由母親帶來婦科,我忍不住問小芳父親,孩子媽媽在哪裏。男人低頭回答説:“孩子媽媽嫌帶孩子太苦,離開家了。”
男人繼續説明來意。小芳14歲那年月經初潮,可每次月經來潮都因為痛經大喊大叫,還常常把月經血塗的滿牆滿被子都是。他希望能為孩子做子宮切除手術。
根據醫院規定,我們不能輕易切除非患病器官,何況還是生殖器官。聽我解釋完,小芳父親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村委會的證明,連忙遞到我面前,上面寫着:“此舉純屬自願,村委會證明不會讓醫院承擔任何後果。”
我看着這張證明犯了難,只好去求助婦產科的陳主任。陳主任掃了一眼證明,立刻衝小芳父親喊道:“怎麼又是你,不是要你去縣裏公證處申請手術公證嗎?要是沒有公證,我們做這個手術就是違法的。”
“可是公證處要不少的錢!”男人的聲音更低了。
“這村幹部懂不懂法啊!”陳主任的聲音明顯有些無奈,隨即又大聲地説:“明天早點來,跟我去縣裏,把你們家户口本帶着,你那寶貝女兒也帶着!”
男人連聲答應,牽起女兒的小手離去。我站在窗口目送着他把小芳安置在三輪車後鬥,車裏鋪着厚厚的棉絮,小芳靠在那裏,逐漸從我的視線中消失。
第二天一大早,陳主任向醫院領導打了個申請,帶着男人和小芳一起去了縣裏。醫院為他們負擔了公證費用。
回來後的第三天,陳主任帶着我為小芳實施了子宮次全切除,她以後不會再經歷痛經,雖然保留了部分女性功能,但再也不能生育。
陳主任特別交代我,小芳術後疼痛明顯要早點用杜冷丁,別讓孩子太遭罪。小芳倒是不聲不響,只在一次換藥時,指了指肚子上那道12cm的切口,輕輕地説了聲:“姐姐,好痛。”
小芳出院半個月後,陳主任買了些水果,叫我一起去家裏看看。她擔心小芳爸爸護理不當,切口感染。
車子開到鄉下,到了村口就開不進去了。村長帶我們步行一小時,來到村子後面最偏僻的地方,指了指前方的破土房。小芳的家被前年的一場大雨沖垮,只好借住在村裏沒人住的房子裏。
從低矮的房門走進去,屋子裏打掃得乾淨清爽,裏面的牆壁居然剛被粉刷過。小芳正坐在牀邊喝雞湯,她父親看見我們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接過我手裏提的水果,連聲道謝。
小芳手術切口恢復得很好,看得出父親的精心照料。陳主任笑着交代了些注意事項,這個老實巴交的男人連連點頭,千恩萬謝地一直將我們送到村口。
回去的路上我不停問陳主任,小芳長大後怎麼辦?會不會結婚?會不會被男方嫌棄不能生孩子?會不會被丈夫欺負?
陳主任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你想太多了。”
我以為小芳被切除子宮已經足夠苦難,但事實證明,她幾乎是所有農村女性弱智者中運氣最好的一個。
後來工作中陸續接觸過很多弱智女性,有對母女都是智力障礙者,她們無依無靠,不知被誰引誘,最後女兒懷孕五個月,只能墮胎。還有個16歲的女孩,被村裏幾個老人用棒棒糖引誘過去,直到懷孕才被人發現。村長報案後,孩子引產下來,一做檢查,居然與女孩父親的配型最為吻合。
面對她們的遭遇,我只能牢記陳主任的話,不在工作時投入太多感情。可當我看見文文時,我喜歡上了這個孩子。
18歲時一場車禍,撞傷了文文的腦子,她的智力一下回到5歲。文文走進產科時,根本沒人相信她有智力障礙,她身上乾乾淨淨,皮膚白皙,不停地對每個醫護人員微笑,笑容近乎討好。
文文進產房時已經有了規律的宮縮,她不知道怎麼跟人溝通,只能咬着嘴唇硬挺着不吱聲,努力地忍受着宮縮的疼痛,憋得滿頭大汗。而其他幾個待產媽媽用了分娩鎮痛,都在一旁吃着水果聊天。
我心裏不忍,問文文是不是很疼?她努力擠出一個微笑,聲音很低地告訴我“很疼。”
我讓她哭出來發泄一下,她卻搖搖頭説道:“文文不哭,哭了會有很多人不喜歡,媽媽説只有笑別人才會喜歡,文文才能好過。”
面對如此乖的文文,我實在忍不住,跑出去跟她家裏人商量,給文文做分娩鎮痛。公公婆婆並不反對,但當得知需要多花1000多元時,他們沉默了。半天擠出一句:“算了吧,費錢呢。”
文文的丈夫聽了,居然説了一句:“她一個呆子哪知道痛不痛!有這個錢不如去館子裏吃兩頓呢。”
旁邊另一對中年夫妻,看起來像是文文父母,一直焦急地望着我,卻未説話。就在我轉身回去的瞬間,文文丈夫嘟囔道:“醫院掙錢的手段越來越高明瞭。”
沒有家屬簽字,我們做不了麻醉鎮痛,為了分散文文的注意力,我開始和她閒聊。文文説媽媽教他背過很多書,《荷塘月色》、《背影》她都會背。説着便自顧自地念起來;“產婦鄭文,女,20歲……”,她一字不漏地背出了醫患溝通記錄。
我驚訝於她的記憶力,她卻搖搖頭説:“老公説我是呆子,背了沒用。”她像是不知道自己説了什麼一樣,臉上還掛着微笑。
最終,文文因孩子偏大難產,需要行剖宮產手術,籤手術同意書時,婆婆不停埋怨文文父母:“你家文文就不能堅持堅持?又要多花錢?”文文父母只好陪着笑臉。
最終文文生下一個8斤重的男孩,我抽空去看了一眼,文文公婆圍着寶寶笑得合不攏嘴,她的丈夫只顧埋着頭玩手機遊戲。
而陪在文文身邊的只有她年邁的父母。
2008年夏天我遇見了阿卯。那時我在醫院工作了一年,早已習慣各種污穢氣味,但她的到來還是讓我屏住了呼吸。
阿卯是被一羣人拉到醫院的,她頭髮亂蓬蓬,身上的衣服已經洗得看不出顏色。一個頭發花白的女人把她推到我面前説:“醫生,麻煩給檢查一下,兒媳婦快生了。”
我問阿卯懷孕幾個月了,她只笑笑,不做聲。我又問,之前生過沒有?她一邊笑一邊把手指頭豎起來三個,想了想又搖搖頭,豎起四個手指。
她婆婆看見立刻將阿卯拖到身後,貼過來跟我套近乎:“醫生,她腦子不好使,別聽她瞎説。她是第一胎。”
“不是不是,媽媽説我是第四胎,肯定生兒子,媽媽説不能騙大人。”阿卯着急地打斷婆婆。
婆婆聽了轉頭就對阿卯推推攘攘起來,還順手掐了她幾下。阿卯痛得大叫,引來了隔壁辦公室的陳主任。陳主任一過來,婆婆立刻不做聲,湊過去幾乎要貼到陳主任身上。
陳主任轉身避開,邊走邊問:“阿卯婆婆,你家是有多少財產呀?非要生個孫子?你家之前三個女孩怎麼辦?”
“這農村人哪,總想生個男孩子嘛!那幾個孩子不在身邊啊。”婆婆不敢正眼看陳主任。阿卯聽了卻突然叫起來:“寶寶換了金戒指,婆婆一個,我一個!”一邊説一邊抖摟着手上細細的戒指。我瞥了她婆婆一眼,左手上果然帶着一個粗手鐲和一個大戒指。
婆婆見我看她,趕緊將手往背後藏去,又在阿卯的手臂上胡亂掐了幾下。
“別吵了!”陳主任將阿卯帶進檢查室,我跟着進去。檢查室裏阿卯身上的異味更濃了,陳主任也忍不住問她多少天沒洗澡了。
“沒洗過澡啊。沒洗過。”阿卯睜着大眼睛,回答的很認真。
像突然想起來什麼,陳主任將阿卯的衣服撩開,果然胳膊和後背上都是密密麻麻的青紫色斑痕。在陳主任的輕聲詢問下,阿卯變得有些委屈,説道:“婆婆,老公,還有公公,阿卯不聽話就打。阿卯不能説,媽媽會哭。”
看見阿卯滿身的傷痕,我再也忍不住,告訴她被打了要報警,這是家暴。可阿卯滿臉茫然,根本聽不懂我在説什麼。
陳主任瞪了我一眼:“就你懂,收起你氾濫的同情心,沒他們阿卯能活得下去嗎。”她示意我一起出去,邁出檢查室,陳主任表情瞬間嚴肅,問道:“誰是阿卯丈夫?”
一個滿身酒氣煙味的年輕男人站了出來。
“阿卯不洗澡,你們就不怕寶寶在肚子裏感染嗎?懷孕還打她,你們是不想要孫子了嗎?”兩句話擊中他們心中要害。第二天阿卯來住院時,身上果然乾淨多了。沒過多久,阿卯生下了他們期盼已久的兒子。
出院時,阿卯特意抓着一大把糖果,找到我,笑着説:“小吳醫生,請你吃糖。”
我本以為她的命運會因生了兒子好轉。沒想到2009年大年初一那天,我又在醫院遇到了阿卯。
那天早上八點,醫院急診門口擠了很多人。我過去一看,阿卯穿着花棉襖,直挺挺地躺在搶救台上,衣服上全是冰渣,已經沒了氣息。不再是往日的嬌憨模樣,她靜靜地躺在那兒,身上的冰慢慢融化成水,一滴一滴在地上匯成小河。
警察例行來到醫院,阿卯的父母公婆丈夫都堅決拒絕警察介入,並統一口徑説阿卯是半夜亂跑失足落水。他們説的細節根本經不起推敲,但面對毫無證據的死亡,警察也無能為力。
直到我去阿卯生活的村子裏探視別的病人,才在無意間聽説了背後的故事。
阿卯並不是先天弱智,她也曾是父母捧在手裏的寶貝。直到6歲那年,父母生了一個兒子。那年阿卯得了腦膜炎,當時父母一門心思撲在弟弟身上,直到阿卯不行了才送到醫院搶救。阿卯撿回了一條命,但智力永遠停留在了6歲。
為了湊兒子初中學費,阿卯在20歲時嫁入一窮二白的婆家,換來了800元彩禮。婚後一連生了三個女兒,婆婆都悄悄將女兒送給周邊沒孩子的人家換錢。直到阿卯生出了兒子,才把孩子留在家裏。
而在那年年底,阿卯婆家的村子要拆遷,因為是商業拆遷,賠償數額不小。有了錢,想換個正常媳婦的想法冒出來,阿卯老公更加嫌棄阿卯。大年三十的那個半夜,阿卯莫名溺死在村外不遠的池塘中。
接受了女婿給予的幾萬元錢,給了阿卯一個體面的葬禮。阿卯父親對外説當夜女婿喝多了留宿在自家並未出門。有了不在場證明,警察也無能為力。而這些事都被阿卯父親酒後當做談資説了出來。有了女婿給的錢,兒子大學學費不成問題。
大年三十的晚上,沉浸在過年氣氛中的同村人,並沒有把夾雜在鞭炮聲中的呼喊當回事。阿卯的屍體在第二天被出門拜年的人發現,早已被凍得僵硬。
- END -
撰文 | 吳曉慧
編輯 | 馬延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