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沒有我的家,感覺手機才是親人_風聞
鸣鸠拂其羽-花前细细风双蝶,林外时时雨一鸠。2019-08-20 08:00
作者| 計巍 李潤一
來源| 公眾號“穀雨實驗室”
圖|視覺中國
他們生於北京,長於北京,“覺得自己的家似乎就在北京”。但隨着年齡漸長,中考臨近,他們才意識到自己需要回到户籍所在地考學、生活。
而在那個被稱作“老家”的地方,他們“回去像是客人”。從隨父母“遷徙”的流動兒童變成留守兒童,親戚沒什麼來往,鄰居幾乎不認識,感覺手機才是“親人”。他們正在被割裂的家庭關係裏,經歷青春期的成長與迷惘。
遊戲開始。
桌遊室講解員要孩子們選一張紙牌,來詮釋“滿意”。15歲的林曉峯選了“兩個人微笑親吻”的紙牌。“他們的笑容讓人感到滿意,他們是親人。”他説。
玩遊戲的都是返鄉上學的孩子,這個暑假,他們回到了北京的“家”。
過去一年,他們離開在京打工的父母,獨自返鄉上學。他們曾是北京一所打工子弟小學的同班同學。
這12個外來務工人員隨遷子女,大部分跟着父母生於北京,長於北京,“覺得自己的家似乎就在北京”。年齡漸長,當中考、高考越來越近時,他們才意識到自己需要回到户籍所在地上學、生活。
而那個被不少人稱作“老家”的地方,只是個“長滿很高雜草”的院子,他們“很少回去”、“自己回去像是客人”。
眼下,他們必須得習慣在這裏反客為主,從隨父母“遷徙”的流動兒童變成留守兒童。剛剛進入青春期的林曉峯,更是需要孤身一人在老家讀書生活。
“這一年返鄉的生活怎麼樣?”
“不習慣,不習慣離開父母。”他輕輕搖頭,又突然想明白了什麼似的,抬頭告訴我,“但是現在我已經習慣了,因為有手機陪着我。”
1
在老家,手機成了他的親人。
那裏面,有他熱衷很久的電子漫畫書《斗羅大陸》。“一個人偷學了武功秘籍,跳下懸崖,來到了另一個世界。他在那個世界裏可以成為神。”他很少笑,但此時抿着嘴靦腆地笑了,並重複道,“他在那裏可以成為神,敵人和對手都打不過他。”
手機很快把這個少年帶進了“另一個世界”。他偶爾會在QQ空間裏截圖,曬自己的遊戲段位排名。打遊戲、看漫畫除了讓他“感覺很開心”,也會讓他有一種相似的“強大感”,能讓他自信起來。
他曾想把打遊戲當成未來的職業,成為人們現在常説的“電競選手”。但他又否定了這個想法,因為反應不夠快。“需要腦子和手速都得快。”朋友告訴他。
電競選手們
鄭大成是林曉峯在北京最好的朋友,曾在同一所民辦打工子弟學校讀小學。
這個暑假,鄭大成幾乎每天都要去林曉峯家,從早上九點一起玩到晚上九點。他們一起打手機遊戲,看手機上的短視頻和電競直播,吃漢堡包和雞翅。這些儘管是林曉峯爸爸打工的快餐店剩下的,但在老家他們很難吃到。
兩人很少出門玩,“不知道去哪兒”。2018年暑假,他倆曾從五環外的家結伴乘公交,去看鳥巢。那是在北京出生的林曉峯十多年裏唯一去過的北京景點,他很喜歡。
被父母告知要返鄉上學時,林曉峯問媽媽:可不可以跟我一起回去?媽媽沒有正面回答:哥哥還沒結婚,你還在上學,只靠爸爸一個人的工資肯定是不夠的。
爸爸50出頭,20年前來北京打工,現在是漢堡店外送員,每晚十點到第二天上午十點上班,沒有休息日。媽媽做保潔,一週上六天班。
林曉峯和父母交流並不多。
講解員要大家選出可以用來詮釋“依賴”的紙牌時,他搓動手裏的紙牌,猶豫不決。最終,他選擇的紙牌,印着“兩個擁抱在一起的小孩”和“兩隻小鴨子跟着鴨媽媽在水裏遊”圖樣。同樣選擇“鴨子”紙牌的同學解釋,“這是對父母的依賴。”
在“依賴”的命題下,林曉峯選擇了“鴨子一家”的紙牌
但在過去一年裏,獨自返回距北京1000公里車程的河南老家上學後,初中生林曉峯更依賴的是手機和充電寶。不管去哪兒,都會揣在口袋裏,經常掏出手機貼在眼前看。手機之外的世界,於他“太無聊了,不知道幹什麼”。
林曉峯唯一用盡全身解數去反抗的事情,是保護自己的手機。回老家時,爸爸給了他一個二手智能手機,但回去不久被班主任沒收。後來,他又得到一個只能打電話、發短息的“老年機”,林曉峯覺得“這完全不能接受”。他省吃儉用,每餐只吃一個三塊錢的餡餅,用兩個月時間,從每月1000元的生活費中擠出899塊錢,買了新智能手機。通過打遊戲,內向的林曉峯在新學校裏認識了新朋友。
五一假期,媽媽第一次返鄉看兒子。林曉峯把新手機藏進沙發坐墊下,但“運氣怎麼就那麼差”,還是吃飯時偶然被媽媽瞟到了,“嚴刑逼供”手機哪裏來的,並要帶回北京。林曉峯嚇壞了,“死皮賴臉”地向媽媽求情:再給我玩一天吧。獲准後,他趁機把手機藏到了櫃沿上,媽媽翻遍家裏所有地方,沒有找到。
林曉峯暑假一度不想回北京——哪怕這樣意味着兩個月的時間都要自己獨自住在老家的房子裏——他認為回去後手機肯定是保不住的,“每天的生活沒什麼意思”。
“手機能永遠陪着我,但是父母不能。”林曉峯説,自己很理解今年5月因為被老師沒收手機而跳樓的那個學生。
2
不玩手機時,林曉峯總低頭沉默。
因為做遊戲時反應不夠快,他不得不接受“懲罰”——回答一個“真心話”:如果用一個動物或植物來形容自己,會選擇什麼?
他皺着眉頭沉默,兩隻手在桌子底下摳着手指。“猿人。”沉默了十幾秒鐘後,林曉峯小聲説。周圍人疑惑地看着他。“因為都是人。”他解釋。
“嗯,因為都是人……”何冉重複了一遍林曉峯的回答,若有所思地點着頭。她是“新公民計劃”機構發起的流動兒童返鄉追蹤項目負責人,連續追蹤林曉峯及同期返鄉的同班同學一年多,並和同事組織了這次暑期活動。
返鄉孩子在“新公民計劃”辦公室參加暑期活動
在追蹤的返鄉兒童裏,林曉峯是何冉最擔心的。她不知道他能不能先把初中這三年堅持下來,“以成年人的角度來看,我覺得很難”。何冉曾兩次到林曉峯老家瞭解他獨自返鄉後的生活。
去年五月,她跟林曉峯穿過被繁密的柳條擋住的路,不時擔心雜草叢生的腳下會不會突然有蛇出現。
他們停在一個紅色鐵門前,鐵門裏面就是林曉峯在河南的“老家”。初中週末不允許寄宿,每週五放學,林曉峯都要自己從縣裏坐兩小時大巴,回到鎮上這個兩層的空房子裏。
第一次獨自回老家住時,林曉峯很緊張。坐上大巴車,他就打開手機導航,想着要下車的地方,但玩着手機睡着了。等他醒來,天已黑。他慌張地給司機報了一個地名,問“我家到了沒?”“過了。”司機説。
林曉峯下車,給在市裏上班的哥哥打電話。5小時後,近半夜12點,哥哥在不知名的村路上找到了林曉峯。“我特別害怕我哥不來接我。”林曉峯説。這次之後,他每次坐車回家,再也不玩手機,再也不睡覺,一路盯着窗外。
不只不認識路,這個北京回來的孩子在老家也沒有認識的人。爺爺奶奶已去世,其他親戚沒有什麼往來,鄰居他幾乎一個都不認識。進屋後,他會下意識地一直拿着手機。
“手機真的這麼重要嗎?”何冉問。
“在這裏要不是玩會兒手機,聊個QQ,我不知道還能幹什麼。”
林曉峯獨自一人坐長途車回老家
週末,林曉峯會從鎮上的超市花12元買兩袋水餃以及零食,熬過兩天。家裏沒有燒水壺,他就從來不喝水。父母哥哥都不常打電話,整個週末通常沒有人和他説話。
儘管帶了幾本書回家,他很少在家裏寫作業。“回到學校,有同學給我抄我就寫。”
課堂上,在北京成績就“很差”的林曉峯越來越聽不懂。他非常明白父母送他返鄉的目的:考學。他曾努力過一段時間,想好好學,可每次考試,他各科幾乎都不及格,甚至有的只得二三十分。
何冉走訪學校時,正好撞班主任的“槍口”上——林曉峯和室友剛被查出來偷偷抽電子煙:這家長是怎麼當的?把孩子自己扔家裏,啥也不管,學習這麼差,作業也不做,我都不知道該找誰,你們為什麼要把他送回來啊?
何冉解釋,林曉峯沒有北京學籍,沒法在那裏考學。
班主任更氣:“你們現在把他送回來丟在家裏,也考不了學!你覺得他能考高中嗎?”
林曉峯很害怕接到考試成績單,“害怕家長説我,不知道怎麼面對”。他覺得學習是一件“很有壓力”、説多了“又很煩”的事情,“老師講的聽不懂,越來越不會,越來越不願意學,就惡性循環”。
壓力很大時,他會打遊戲或聽歌,歌單裏有流行歌《勇氣》、《山丘》,也有《洪荒之力》、《菊次郎的夏天》之類的純音樂。
週末在老家,林曉峯都睡在客廳沙發上,只有那裏可以連上旁邊那棟房子的網絡信號。他依賴手機入睡,“害怕黑天,有時會熬很晚,睡不着就玩手機,玩到困就睡了”。
黑夜裏,這座安靜的二層小樓,燈就徹夜亮着。
林曉峯一人在家煮餃子時,也要拿着手機
3
第二次暑期活動,何冉和同事想要和孩子們做“我的打遊戲之路”、“什麼是愛情”、“怎樣看待性”等主題的分享討論。
林曉峯對面黝黑壯實的男孩,板寸頭上綁着一條引人注目的黑色髮帶,上面印着白色大字:活在當下,及時行樂。
他是林曉峯的小學同學馮虎。小學二年級時,他經歷了從留守兒童到流動兒童的轉變,現在又再次返回安徽上學,成為留守兒童。
“我都不知道那天站在學校門口的會是誰,我也不知道我會去哪兒。”他告訴何冉。
馮虎也是獨自返鄉上學。縣城的寄宿學校週末同樣不允許留宿,媽媽想了一個辦法:叮囑老家的七個兄弟姐妹,每週輪流接馮虎放學,並住在對方家裏。
為了能把兒子“管得嚴一點”,媽媽託關係給他安排上了縣城一所“魔鬼化管理”的學校,宿舍樓安裝着密集的防盜網。媽媽還特意跟學校門衞打好“招呼”——把小兒子看緊一點,因為她的大兒子當年上這所學校時沉迷電子遊戲,翻牆出去上網,曾經輟學。
2018年3月,何冉開始追蹤林曉峯所在的六年級班級。這43個學生,從一開始不知道自己要返鄉還是繼續留京上學,到有25個學生啓程返鄉,再到返鄉後孩子們經歷的求學“陣痛期”,何冉發現:“不管返鄉之後是什麼環境,半個學期的時間,他們都適應了”。
她覺得這種“適應”,需要打個引號,“其實是你要生存下來,就要適應,要適應孤獨,適應自己學習不好,適應抽煙,適應寄人籬下,因為沒有選擇”。
很大程度上,可能是這些青春期孩子適應了網絡世界。手機成了他們的“剛需”。他們不僅打遊戲,大多會下載火山、快手、抖音、QQ等軟件,註冊賬號時,通常會選取關注“交友”、“戀愛”。一旦在網上聊得來,有些孩子會考慮是否要跟對方見面,有的還會把認識的網友介紹給其他同學。
弱光下的“戀屏族”
何冉瞭解到,有學生甚至曾跟校外成年人談戀愛。她很擔心這一點,“這個年齡階段生理和心理會發生很多變化,他們正在一些危險的邊緣試探,而他們的父母卻沒有意識去關心這些”。
這些獨自返鄉的學生和父母之間,家庭關係正被割裂為兩種使命:父母在城裏努力掙錢;孩子好好考學,通過學習改變命運。而這種觀念和地點上的“割裂”,也讓這些學生和父母之間的關係發生變化。
林曉峯返鄉後很少跟父母打電話,尤其不願意聯繫媽媽,她總會“嘮叨”很多關於學習的事。跟爸爸聯繫多一些,也是因為他會用微信,可以給自己轉賬。他感覺和父母的關係“更加冷淡”了,“見不見面都無所謂了”。他喜歡學校吵吵鬧鬧的感覺,那會讓他“一點也不孤單”。“在當下陪伴的人很重要。”林曉峯説。
也有家長試圖戰勝這種“割裂”。比如林曉峯的同學梁飛燕的媽媽,很早就決定要送女兒回老家安徽讀初中。她早早打聽好老家學校用什麼教材,並買來讓女兒提前適應,還通過關係,把女兒送進縣城最好的初中。然後,她跟女兒一起回老家陪讀:既然生了孩子,就要好好教,好好養。
這意味着她要和還在北京建築工地做小包工頭的丈夫長期分開。她開始出現一些焦躁:給他打幾個電話都不接,我都不知道他在幹什麼?
“對於梁飛燕的媽媽,還有她的爸爸而言,他們返鄉後,北京的家就相當於沒有了。”何冉説。
梁飛燕和林曉峯班上同學的父母,或是建築工人,或開滴滴、賣菜、騎三輪車送貨、清運小區垃圾,或開小超市謀生。在來北京打工賺錢的十幾甚至二十年裏,他們通常在北京生養了一兩個孩子,而孩子已經把這裏當作自己的家。
“爸媽告訴我我不是這裏的人,不能在這上學。”這是何冉從學生那裏聽到最多的。她覺得,很多學生其實並不太明白這句話到底意味着什麼,就像林曉峯直到現在也不太清楚,自己為什麼不能留在北京上學。
這個暑假開始前,何冉最擔心的事情最終還是發生了——林曉峯被學校退學。
她勸説林曉峯的父母不要沒收兒子的手機,先讓他回北京過暑假。他們答應了。
返鄉孩子在桌遊室參加暑期活動
這是林曉峯返鄉後第一次回來,明顯長高了。未來究竟該何去何從,他並不清楚,只有自己的一些想象:“可能不只有學習這一條路,王寶強是一個草根,他會一些武術,拍武打片,也成明星了。還有短視頻裏有唱山歌的,拍了一些視頻,然後就成為‘網紅’了”。
回北京後,林曉峯希望可以留在這裏,“因為能和家人和同學在一起”。
“你現在覺得家是什麼?”
“和父母在一塊就是家。”他説。
玩遊戲時,坐對面的男生和林曉峯選了一樣的紙牌。被問到選擇的理由,他突然反問:“和家人在一起還不滿意嗎?還要怎麼樣?”
*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林曉峯、鄭大成、馮虎、梁飛燕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