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站在上帝視角去保護動物的我們,究竟能做什麼?_風聞
猫盟CFCA-猫盟CFCA官方账号-民间野生猫科动物保护联盟2019-08-20 11:36
上一篇説的是牛吃草對於自然生態的干擾,今天説説野生動物對農田的影響。
**山豬把玉茭都吃完了?**真的是這樣麼?
在去年的時候村民就已經習慣了用打招呼為開始的方式跟我反映野豬吃莊稼的問題,到了今年就更直接一點,招呼不用打了,有事説事,但説來説去就那麼一句“山豬把玉玉茭(當地人是這麼説玉米的)都吃完了”。
在森林中活動的野豬
無論男女,不分時間,只要説起野豬和玉米,歸根結底永遠就這一句話。但實際上,雖然春天剛種下去的玉米種子被每家每户描述為“都被吃完了”但實際上,現在我也沒看到誰家地裏玉米沒長出來。
不過我也能理解當地人的訴苦,今年我們基地也種了一塊地,疏於管理如今已經是一片繁茂的野草景象,這雖然在我們看來不是什麼太大不了的事情,但對於等着用玉米豆去換白麪的當地人來説,每一片豐收的農田都是辛苦管理的結果。
有一位村民就跟我講,農民種地不能算人工,要算上人工這地就沒法種了。但實際上沒法種也得種,全家人等着吃飯呢。
春天剛種下去的玉米種子就會有野豬下來拱着吃,當地用地膜覆蓋,被野豬拱過之後特別明顯,我們也確實看了很多處這樣的農田。
被野豬拱過的地膜
農民也有應對的方法,就是過些天再種一遍,想起今年五一的時候基地裏那區區六分地還讓將近十個志願者一頓忙活呢,確實是要付出大量的勞動,同時,種子的成本在當地水熱條件導致的產量不高的前提下就顯得不那麼容易被忽略不計了。
過幾天重新播種後,只好期盼着野豬已經離開了自己家這山頭。如果再被野豬吃,就只能種點土豆或者別的成熟快的,還能趕在霜凍之前收穫,那要是再被野豬吃了怎麼辦?
“那就什麼也種不了了,來不及了”。一位年輕的村民眯着眼睛笑着告訴我了這個無奈的答案。
抱着被子去田裏睡吧
不過事態也沒發生到如此嚴重,除了這種消極的防禦,當地人也會用有侵略性的方式來抵抗,比如,晚上抱着被子上田裏睡覺去……這方法也確實不是個例,反而是利用率頗高的一種應對方式。
有村民提出新的見解,以前玉米地由人手動收割,現在很多新的農田改為用機器收割,大大節省人力的同時也帶來了新的問題,機器收割時候會有玉米不少零散的種子掉落在田裏,這件事被野豬敏鋭察覺到之後養成了去農田土裏找種子的習慣。
於是,從前都只在秋天去農田吃玉米的野豬在現在連春天也去農田裏吃玉米種子了。這個見解我們沒有長期的觀察也很難判斷,但農民對於農田的理解程度超過我們的想象。
勘察農田情況的陳老濕
更多人堅信現在野豬多了,這幾年明顯多了,但問到要是和沒有收槍,打獵合法的年代比起來,答案往往模糊但總是“可能也並沒有多”。
“你知道那些年我一夏天能打多少狍子、野豬麼?”一位村裏的老書記這樣問過我,“那些年把狍子可打苦了”這樣對野生動物帶有正向感情色彩的描述確實讓我震驚。
老書記説那時候警察局門口都賣槍,動物也沒有保護這麼一説,但現在國家有了法律不讓你打,那你就別打,違法的事你非幹它幹嘛呢?
和當地人聊過去,是最好的瞭解這片土地的方式
我想老書記的覺悟可能是要高一些,但當地人也普遍有着類似的想法,不然這不會使一個夏天夜晚狍子的叫聲此起彼伏,近到讓你懷疑它們就在窗户根兒底下,而在大多數地方,人們怎麼可能容忍狍子這麼大的動物出現在家附近,想盡辦法頂風作案也要給請到碗裏來。
野豬留下的痕跡
如果我作為一個馬坊村民,我也覺得野豬變多了,但多到什麼程度?多到環境承載不了沒有?這個我不確定,但我更相信豹守護着森林,它們長期的存在和野豬狍子這樣的食草動物長期以來維持着動態平衡,就像我説過的豹子通過控制牛的數量維持着各村之間的貧富差距不被拉大加速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道理一樣,有豹的森林,不允許野豬為所欲為。
豹在,秩序就在
其實不光是野豬,今年以來以我觀察,野雞、兔子的數量都在增長,就連狗獾、豹貓的遇見率都提高了。動物變多了對於我們來説自然是好事,但就像大貓抱怨松鼠吃了他觀察的鳥巢裏的鳥蛋的道理一樣,村民也可以抱怨野豬吃莊稼。
在和順夜巡時的美好相遇
但等村民抱怨就來不及了,我們解決人獸衝突的工作早就開展了,不誇張的講,今年野豬吃莊稼的形勢,我和當地村民一樣關心和擔心。
既然野豬喜歡吃玉米,那就讓它吃點唄,作為一個野生動物保護者,我應該這麼想嗎?
田讓豬拱了?拱了就拱了唄!
野豬給農田造成的損失不是不可彌補,但我們的選擇是要控制並且試圖拒絕野豬侵犯農田,保護農民的生計很重要,想着保護當地的生態的時候我從來沒有把當地人從當地的生態中排除,人也是生態中的一部分,這是我們尋找人和自然共存之道的基礎。
但和人同樣重要的還有森林,我們關心的不止是人,森林和野豬的關係也是我們關心的,多方面的研究論證過野豬對於健康森林羣落形成中所發揮的作用,也描述過森林通過堅果產量的大小年調控野豬的種羣數量。
但是,如果農田成為野豬的補給站而讓它們的種羣數量擴大到突破了森林正常的承載能力的話,那樣的話野豬也很有機會成為健康森林的殺手。
其實我們很難知道一片多大的什麼樣的森林能承載多少野豬,但我們懂得它們固有的關係不被打擾就總能找到自己的平衡,因此,保護好農田就是不打擾森林和野豬關係的正確選擇。
保護農田,我們有農民在行嗎?
在野生動物被保護,槍支上繳之後,當地人放棄了打獵,也失去了控制野豬數量最得心應手的方式,但多年來也在不斷摸索應對的方法:掛繩子、放鞭炮、晚上站在農田邊大喊大叫等等,試過無數的方法了。
村民開始利用喇叭發出人聲,在夜間保護農田
老齊告訴我,以前公社的時候,村民們排班輪流去地裏睡覺看野豬,那也看不住,晚上看住了,等早上人回去睡覺了,野豬又來了。説得野豬神出鬼沒,也是當地人和野生動物鬥智鬥勇的過程,在規則範圍內的你來我往,彷彿與和諧共存又有點看不清邊界?
我不試圖站在一個什麼磚家的高度去指揮村民防護野豬,作為村民的一員,我們互相幫助嘗試尋找新的辦法。
新時代,為什麼不能用高科技和科幻的方式來防護野豬?防護野豬可以選擇的方法有很多,比如用能瞬間刺激動物但不會造成傷害的脈衝電網,但在當地玉米地一年下來一畝地刨去成本只能淨賺3-400元的實際情況下,脈衝電網的成本太高了。
陳老濕正在地圖上標出農田的大小與位置,試圖找到更合理的方案。
而且,在這種農地中,由於田邊雜草生長等原因導致的維護成本也非常高,不規則的形狀和高低的農田同樣在給這種保護方式增加難度,這還沒有計算一整塊農田中是由數家的小塊農田拼接而成,脈衝電網的成本如何分擔也同樣是巨大的難題,並且一塊地一個情況,基本不具備可行性。
用老虎和豹子的糞便來防範野豬被描述為厲害又生態且符合大自然規律的方式,但對於效果我是質疑的。
我們的紅外相機的素材中我就發現過野豬聞到幾個小時前豹子尿後的顫抖,但關鍵是野豬隻是顫抖零點幾秒,然後大概是迅速識別了信息並評估了風險之後開始繼續自在地覓食。
所以我認為野豬應對風險的能力比我們想象的強大太多了,不光有警報系統,還有風險評估和排除錯誤警報的能力。
不過這個虎豹糞便方案的最大問題在於可複製性不高,我們不是隻想着幫附近的兩個村裏解決野豬的問題,而是希望找到有效可行並且可以複製的方案,農田那麼多,虎豹的糞不夠用,況且糞便還有有效期。
用技術手段提取虎豹糞便的氣味信息,然後人工合成這類成分或許是有可能的解決辦法,但在眾多方法中我們要做的是找到那些綜合評估下來最好的選擇。在時間、精力和資源有限的前提下,效率很重要,當然,拉入更多的幫助也非常重要。
所以,説了這麼多的廢話,我們做什麼了?
前面這些廢話都是我們的工作,那些看起來平平無奇的信息都是積累而來的,那些好的信息有人放着牛給我講,有人端着酒杯跟我説,有人一邊系褲腰帶一邊聊,拿着問卷去做的訪談所帶來的距離感讓他們説不出精彩的話。
花時間與當地人交流是在地保護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來來往往和我熟悉之後,老有人説有人騎着摩托車來宣傳保護豹子,**也有人質疑你保護野生動物還讓不讓我們農民活了?**其實遇到這類情況多了,就能總結出,越是這樣説的村民越希望獲得我們的幫助。
挨個村子統計基礎信息,讓我們發現用玉米稈做青貯飼料可以在時間上基本完全避免野豬的破壞,因為青貯玉米帶着成熟的玉米一同收割,還沒等野豬來就已經全部裝車拉走了,但只有青貯玉米田畝數:牛數量=3:10的時候,這種模式才是合理的。
目前的馬坊鄉有這樣的村子但極少,絕大部分村子並沒有那麼多牛,減少青貯玉米田無法解決野豬的問題,而增加牛的數量可能帶來更大的問題,所以從外面尋找牛場收購青貯玉米是未來有可能的方向。
今年的野豬防範實驗我們嘗試了以下三種方案:
**1.刺絲圍欄,**這個方案由和順縣生態保護協會運行,在一個村子試行,方法很直接,用刺絲把農田圍住,看看秋天野豬能否被圍欄擋在農田之外。
**2.有償巡護,**這個方案由貓盟和馬坊鄉政府合作,在十幾個村子試行,方法是組織村裏每晚兩人巡護看守農田,驅趕野豬,發放設備並給予一定的小額巡護補助。在防護效果和成本上等待評估。
**3.聲光設備防護,**方案由貓盟提出並制定,選取往年受野豬影響較大的兩個村子試行,方法是用爆閃燈和喊話喇叭放置於農田中對野豬進行警示,效果有待驗證。
實驗區域覆蓋了馬坊鄉將近30%的村子,三種方案各有千秋,方案1成本較高,方案2需要有持續的資金支持,方案3基本屬於一次性投入,同時在設備選擇的時候計算了成本。
實驗的那兩個村子去年野豬損壞了11%的農田,如果能通過聲光設備把野豬損壞農田的比例降到9%,減少的損失的價值就能和當年投入的設備成本持平,如果算上設備第二年還能繼續使用,是非常有可能被推廣的方案,因為即便我們不出設備的錢,價錢村民也可以接受。今年有村民在拿到設備之後自己又跑到縣城買了一個同類設備。
飲馬池玉米地分佈圖,黃色是吃的比較嚴重的地方
當然也有和我們方案設想不一樣的地方,比如其中一個村子我們原本設計山谷兩側的農田和山之間一側用喇叭一側用爆閃燈,然後通過定期交換兩側的設備不讓野豬適應同一刺激源。
大錘正在給村民發爆閃燈與喇叭
但在實際推行中遇到了巨大阻力,由於每家村民的農田並不是左右兩側均等,所以設備交換要在村民之間進行,種種原因村民拒絕接受這樣的方式。
雖然我完全可以堅持我們的方案,因為從分析來看這是最有效的方法,但若考慮到實際推廣中可能會普遍遇到這樣的情況,無法推廣的方案沒有應用價值,所以我們和村民反覆交流,制定了我們都能接受的方法,這不是我們工作無法推進的妥協,而是尋找到了更可行的方式,接下來就是用實際的結果來評估方案的效果了。
風險其實需要自己承擔
對於野豬防護,**保護農田也是農民自己的工作,是種地的一部分,**是需要承擔的風險,我可以幫助尋找方法,但不能施捨任何人,我不在上帝視角,沒有資源解決所有人的問題,如果因保護野生動物而來的保護農田,由農民自己的事變成了我們的事,那我們和農民就會陷入永恆的矛盾之中,因為你永遠也不可能完全杜絕野豬進農田,那樣的保護結局註定失敗。
入户訪談,一同學習更友好的保護方式
讓農民付出勞動,承擔能承受得起的成本來解決問題,才是可行的。
不搞社區保護就有一種你沒真正在搞保護的感覺,而社區保護強調着解決人的問題,但必須幫助當地人改善生活條件或者脱貧致富才能算搞了保護麼?
在我看來那些生態又保護得好,當地人也過得好的案例實在是太少了,而且其中可能還存在着種種隱患,經濟發展和環境保護存在着結構性的矛盾。
可是我們是否應該重新理解一下改善生活條件和過上好的生活的定義?只有脱貧致富這樣的金錢標準才是好的生活嗎?難道環境保護的工作讓你家的空氣質量更高,水更安全不是生活質量的一部分嗎?
舉個例子,在北京冬日霧霾呼吸道疾病爆發的時候,金錢還是生活質量的唯一標準嗎?那些綠水青山中永遠也不會擁有CBD,他們也不需要,生活在那裏的人,在評估生活質量的時候,好的生態質量也是極其重要的一項,不應該被忽略,因為它稍縱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