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聃:從歷史的角度重新思考“修昔底德陷阱”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594706-2019-08-21 09:21
來源||知世書坊
8月17日下午,《註定一戰: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嗎?》譯者、暨南大學教授陳定定、復旦大學副教授陳玉聃於大隱書局(武康大樓店)進行新書分享活動,與讀者一同分享了他們對“修昔底德陷阱”和中美關係發展的看法。本期文章推送分享陳玉聃老師在新書分享會上的發言,文章根據錄音整理。感謝陳定定、陳玉聃兩位老師,以及大隱書局(武康大樓店)對新書分享會的支持。
“修昔底德陷阱”概念的起源
“修昔底德陷阱”這個概念是怎樣一下子變得很熱門的呢,這其實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一個話題,我稍微做過一點點研究和追溯。修昔底德是個2000多年前的人。“修昔底德陷阱”這個詞被艾利森教授發明出來,大概是在2011年、2012年的時候,而且一開始不是出現在學術作品中,而是出現在他給《金融時報》和《紐約時報》寫的評論裏面,講的什麼問題呢?不是講歷史,而是講中美關係。
他講到中美關係的時候,就專門提到中國和美國之間可能存在一個“修昔底德陷阱”。這個概念其實很簡單,就是説中國是第二大國家,美國是第一大國家,中國可能成為一個崛起國,而美國肯定是一個霸權國或者主導國家,那麼從歷史的角度來看,霸權國和崛起國之間很可能會爆發一場戰爭。他如果光是這麼説就不能吸引眼球,所以他就引用了“修昔底德陷阱”這個詞。
這個詞發明出來指的是什麼呢?大家如果看過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的話,就可以知道,艾利森教授直接引用的就是《伯羅奔尼撒戰爭史》第1卷第23節當中修昔底德關於戰爭爆發原因的一段解釋,《伯羅奔尼撒戰爭史》是一部很有意思的書,它看上去是很客觀的,修昔底德很小心地把自己隱藏在幕後,很少發表自己的觀點。也正是因為這樣,他偶爾發表一下自己觀點的地方,學界就會非常重視,因為他跳出來説的肯定是代表他自己很真實的想法,偶爾説兩句話肯定很有力量。第1卷第23節當中關於戰爭爆發的原因,以及後面在第1卷第118節等很多地方他都反覆地説,那説明是很重要的。艾利森所引用到的這一句話就是説,雅典實力的增長和斯巴達對於雅典實力增長的恐懼,使得伯羅奔尼撒戰爭的爆發變得不可避免。但是對於這句話的解讀其實是可以有很多種版本的,我們從表面上看,是雅典實力的增長,然後斯巴達對此的恐懼,使得戰爭不可避免,就是雅典在挑戰斯巴達的地位。就好像中國實力的增長,也許會讓美國對中國產生恐懼,然後使得中美之間有一場戰爭或者一場競爭。
伯羅奔尼撒戰爭為什麼會爆發?
艾利森教授就是在這個角度上把這段歷史運用到對於中美關係的分析上面,但是從純粹的歷史的角度來説,他這句話可能有斷章取義之嫌。因為我們從這句話當中,看不出誰是挑戰國,我們光看這句話,然後聯繫到當下的這個政治環境,會以為中國和雅典一樣是挑戰國,然後美國和斯巴達一樣是霸權國。但問題是在當時的希臘世界,斯巴達的力量是遠遠沒有雅典的力量強大的,斯巴達只是一個地區性的霸權。如果我們對那段歷史比較熟悉的話,就知道雅典的願景,或者説它的視野是很寬廣的,因為雅典主要是一個海上的民族,用現在的話來説,“我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雅典是有點向外擴張型的。而斯巴達是一個非常保守的國家,我們都知道斯巴達陸軍很強,文化不是很強,但是陸軍再強其實也沒有多少人,它就龜縮在希臘最南部的伯羅奔尼撒這塊地方。伯羅奔尼撒這個地方,我們有的時候叫伯羅奔尼撒半島,其實伯羅奔尼撒當中的“尼撒”就是島或者半島的意思。在伯羅奔尼撒這個地方,斯巴達是伯羅奔尼撒同盟的領袖,但是在這個同盟當中,它也不是説一不二的,它的實力並不是非常的強,它也並不是當時希臘世界的霸主。
有兩個很有意思的歷史知識。第一,雅典為什麼會成為當時希臘的頭號強國,這主要和希波戰爭是分不開的,伯羅奔尼撒戰爭發生在公元前431年,從公元前431年,一直打到公元前404年,打了20多年。在戰爭爆發之前,是希臘尤其是雅典的黃金時代。但雅典一下子強盛起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大家肯定也都聽説過,就是希波戰爭,共兩次希波戰爭,公元前480年結束。在希波戰爭結束之後,雅典和斯巴達因為在這個戰爭當中是領導性的城邦,就等於是盟主了,帶領大家共同反抗波斯人的入侵,所以這兩個城邦獲得了非常崇高的地位,但是一開始名義上的盟主其實並不是雅典,而是斯巴達,斯巴達陸軍比較強。然後雖然雅典的海軍比較強,但是名義上的盟主是斯巴達,而且斯巴達當時的國王之一,甚至還帶領着希臘聯軍準備向波斯的本土——那個時候叫做小亞細亞,現在叫做西亞地區——開始進發,但是斯巴達人自己把國王給撤回來了,也就是説他們自己放棄了對於希臘世界的領導權。為什麼?因為他們非常保守,他們覺得斯巴達國王跑出去,好像越來越變得不像話了,斯巴達的風格大家可能都聽説過,就是很簡樸,然後大家發覺這個國王跑出去以後,好像越來越接受東方式專制君主的奢華方式,所以説不行,敗壞了我們的風氣,就讓國王回來了,那領導權給誰了呢,就主動就交給雅典。
所以雅典在這個時候獲得了對於希臘至少很多城邦的領導權,或者説統治權,然後在這個基礎上逐漸發展起來,這就是為什麼從希波戰爭結束,一直到伯羅奔尼撒戰爭爆發這50年的時間裏,是希臘最輝煌的一段時期。因為雅典最輝煌,而我們對於希臘文明的理解大多數都是基於雅典的。雅典為什麼會在這段時間攀上頂峯?這與它對於整個希臘世界的領導權是分不開的。一個城邦如何能夠脱穎而出,代表一個地方的文明呢?有一種很方便的辦法,就是把其他地方的養料都吸引過來。雅典當時其實就是這樣做的,雅典成立了提洛同盟,這個同盟一開始是反抗波斯人的。有一個提洛島,整個同盟開會都是在這個提洛島上。雅典周圍就聚集了一批城邦,雅典是盟主。
但是到了後來這個提洛同盟就變質了,現在史學界也有稱其為雅典帝國的。那麼雅典帝國或者説這個提洛同盟變成什麼樣子呢?本來大家上交一定的錢,比如打仗的時候,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但是到了後來收集這個錢的這個金庫就不在提洛島上了,雅典人把它直接搬到雅典城了,所以我們現在看到的那些輝煌的雅典建築藝術品,其實很多是靠這筆錢建立起來的,也就是它是靠搜刮其他城邦的民脂民膏建立起來的。雅典在這個50年當中,即公元前480年到公元前431年這個過程當中實力是非常強的。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説,它的實力達到頂峯是在什麼時候呢?這也是很有意思的,一些歷史學家覺得雅典實力達到頂峯,並不是在伯羅奔尼撒戰爭爆發之前。按理來説,你實力越來越強,達到了頂峯,所以另外一個大國看不下去了,覺得你要威脅我了,所以要去壓制你。但是,按照一些歷史學家的研究,雅典實力達到頂峯,是在公元前450年,那個時候斯巴達都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所以問題就來了:為什麼到公元前431年的時候,或者是公元前433年左右,斯巴達人開始恐懼了?之前雅典實力那麼強的時候不恐懼,為什麼到現在恐懼呢?情況其實是非常複雜的,有一系列偶然的因素使斯巴達對雅典產生了恐懼。但是恐懼的是什麼呢?其實恐懼的並不是雅典要成為一個希臘的霸主,雅典其實已經是希臘的霸主。因為當時雅典的勢力,由於這一系列的事情,已經伸到了斯巴達旁邊,涉入到斯巴達周圍一些比較大的城邦,比如説科林斯等城邦的一些利益,所以斯巴達人不得不作出反應。修昔底德其實也提到了這一點。所以,我覺得我們讀《伯羅奔尼撒戰爭史》,要帶着一個疑問,就是斯巴達為什麼不得不作出反應。是不是真的因為雅典要成為一個世界性話題,我認為並不是這樣,因為斯巴達當時本身就不是守成國或霸主國,主要的是兩方的衝突,到了不可避免的階段。
主導國家行為的三個動機
問題又來了,為什麼雅典人會走上擴張的道路?這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話題,有的時候我們覺得好像國家變得越來越強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對於雅典來説並不一定是這樣。《註定一戰: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嗎?》從修昔底德的著作中獲得了很多對於理解當下國際環境的靈感。另外還有一些學者也從修昔底德的作品當中獲得了對當代國際政治的理解,只不過沒有這本書暢銷而已,其中有一種理解就是從國家的對外政策角度分析着手,引用的是《伯羅奔尼撒戰爭史》第1卷第72-78節雅典使者在斯巴達公民大會上的一個演講,其中提到了非常著名的三個要素,來説明雅典為什麼會擴張,雅典為什麼會成為一個帝國。比較有意思的是雅典人特別提到:“處於這樣的環境我們被迫走上了這樣的道路(發展帝國)以至於今日,迫使我們這樣做的因素,首要的就是恐懼,然後是榮譽,其後是利益。”就像我們説中國要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我不可能説我們不得不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但是雅典人卻説自己成為帝國是“被迫”或者説“不得不”如此。為什麼?他提到了國家的三個主導性的動機,一個是榮譽,一個是恐懼,一個是利益。所以其實也有很多學者從這個雅典使者的話當中去解釋國際政治。
勒博在《國家為何而戰?》一書中,提出了引導國家發動戰爭的四個普遍動機:恐懼、利益、地位和復仇
恐懼是fear,fear這個詞也可以看作是一種spirit,看作是一種精神性的因素,“精神”這個概念是從柏拉圖很有名的靈魂三部分來的。靈魂由哪三個部分組成,國家就由哪三個部分組成。柏拉圖在《理想國》當中提到人的靈魂由三個部分組成,一個是理性,一個是激情或者説血性,一個是慾望或者説利益。國家肯定是有理性的,但是國家肯定也是有慾望的,慾望就是國家利益。國家也是講榮譽的,就是你傷害了我,也許過一段時間我要復仇或者我要成為世界第一,這是我揚眉吐氣的時候,這個就是榮譽。每個國家對外政策當中都有這三個要素。那麼雅典使者認為榮譽代表着什麼?當時50年前,我們雅典人領導整個希臘人去對抗波斯人,這是榮譽;我們作為整個希臘人的盟主,這是榮譽。到了後來,就有了利益的訴求了,比如説這個金庫要搬到雅典等等,還有包括地緣政治的利益訴求。
另外一個要素是恐懼,一開始是對波斯帝國的恐懼,至於後來雅典已經成了一個帝國,大家已經對雅典不滿了,雅典如果放棄統治權會怎麼樣?大家會羣起而攻之,所以對雅典來説這種情況是很不穩定的,雅典只能維持一個高壓的統治,有點像騎虎難下。
榮譽、恐懼和利益這三個要素是非常重要的,我們讀《註定一戰: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嗎?》這本書時,可能也會看到相關的論述。那麼這個區別是在哪裏呢?就是艾利森教授這本書,他所理解的“修昔底德陷阱”,用我們學術的話來説叫做一種結構性的矛盾,不管你國家是好是壞,有什麼樣的心態,只要處於老大和老二這個位置上,處於這個結構當中,總會發生矛盾。但問題是這樣一種學説,我們普通人也很好理解,這樣一種學説其實並不是艾利森教授的獨創,因為在國際關係理論當中,幾十年之前其實已經有一個類似的學説,叫做權力變遷理論,就是説第一和第二之間很可能會有一場戰爭。艾利森教授只不過是用這種通俗的方式重新敍述了權力變遷理論。修昔底德所提到得榮譽、恐懼、利益,更多的是從心理或人性的角度來闡述,就是説每一個個體,它都有一些不可克服的內心矛盾,比如説對榮譽的追求,對利益的追求,以及心中的恐懼,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説就是斯巴達的恐懼,使得戰爭變得不可避免。
還有一個比較有意思的細節,我也想補充一點,就是剛才我也提到,我們都知道這個“修昔底德陷阱”是艾利森教授發明出來的,但是,在它之前其實還有另外一個人,也是一個名人,也用到了這個概念,是在1980年的時候。這個人在普通的讀者心中,可能比艾利森教授還有名,他曾經寫過有一部很有名的小説,關於二戰的,叫做《戰爭風雲》,後來據説被改編成美劇,這個作者叫做赫爾曼·沃克,他曾經得過普利策文學獎。赫爾曼·沃克在1980年的時候,在美國的海軍戰爭學院做過一個演講,就是講如何從歷史中理解現實的政治,就提到了“修昔底德陷阱”這個詞,當然艾利森教授用的是Thucydides’s Trap。沃克用的是Thucydidean Trap,但是沃克用的“修昔底德陷阱”的意思有點不一樣,他可能更加接近修昔底德的原意,就是説我們現在世界上碰到那麼多的問題,包括聯盟不斷的背叛等等,各種各樣複雜的問題,人是不是難以擺脱這個“修昔底德陷阱”,人是不是由於內心的一些混亂,由於人性,所以會導致悲劇的產生。
我們可以比較一下這兩種“修昔底德陷阱”。1980年的時候,美國根本不擔心中國,美國只擔心蘇聯。所以,在冷戰的時候,美國人還沒有用到“修昔底德陷阱”這個詞,但是,整個冷戰當中,很多的政治家和學者都把美蘇兩國比作當時的雅典和斯巴達,但是和現在的對比正好相反,現在“修昔底德陷阱”當中,大家一聽就知道中國被艾利森教授認為相當於雅典,因為中國在崛起,斯巴達相當於美國,因為斯巴達的恐懼,美國也在恐懼。但是在冷戰時期,在1980年沃克的這個版本當中,他所描述的世界當中,誰往往被認為是雅典,其實恰恰是美國,為什麼?因為在當時大家覺得美國是一個海上強國,雅典也是海上強國,美國是所謂的民主國,雅典也是所謂的民主國。誰被當作斯巴達呢?蘇聯。為什麼?因為斯巴達是一個不民主的國家,蘇聯也被美國認為是不民主的國家,斯巴達陸軍強,蘇聯也是陸軍強,所以正好是和現在反過來的。在冷戰的時候美國自認為像雅典,但是在現在的“修昔底德陷阱”當中,美國又自認為是斯巴達,我們在以史為鑑的時候,其實往往是做不到客觀的,往往是站在當下去理解歷史,借用一句話流傳甚廣的話來説,“歷史有的時候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美國人其實也是這樣,它只不過是站在對當前的國際形勢的判斷當中,在很大程度上是這樣去引用歷史的。我們在以史為鑑的過程當中,除了對於歷史本身的解讀之外,把歷史和現實聯繫起來時要注意縱向的比較。因為歷史並不僅僅是重複着自己,有的時候你也要會做出主觀的判斷。
關於本書封面的彩蛋
《註定一戰: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嗎?》封面很漂亮,設計得很好。這個封面我給大家介紹一下,它是梵蒂岡博物館的一個藏畫,古希臘的很多繪畫是畫在陶製的花瓶上,所以封面上的圖案是一個很有名的瓶畫。這個瓶畫表現的就是《荷馬史詩》中特洛伊戰爭的故事,畫中的這兩個人,都是希臘一方。希臘人要組建聯軍攻打特洛伊城,然後打了10年。左邊這個人的名字,中文裏有的時候翻譯成阿喀琉斯,有時候也譯成阿基里斯,是希臘神話裏最厲害的一個英雄,傳説中他母親是女神,從小就把他浸在冥河裏,所以他全身刀槍不入,唯一被他母親捏住的腳踵(腳後跟)沒有被浸到,所以這個地方是他的命門,因此現在英文當中有一個成語叫“阿喀琉斯之踵”(Achilles’ Heel),就是講的這個。
右邊的這個人,是希臘陣營中僅次於阿喀琉斯的第二厲害的英雄,英文叫做Ajax,中文譯為埃阿斯或者阿賈克斯。阿賈克斯是僅次於阿喀琉斯的英雄。當時拐了海倫的帕里斯(現在法國首都巴黎用的就是帕里斯的名字)打仗不行,但射箭很好,從遠方偷襲,一箭射中了阿喀琉斯的腳踵,所以阿喀琉斯就這樣死掉了。死了以後,他留下一幅有魔力的盔甲。大家就在會議裏表功了,誰的功勞最大,誰就能獲得阿喀琉斯的盔甲,阿賈克斯覺得他功勞最大,因為當時阿喀琉斯戰死了以後,是他衝鋒在前,拿着大盾牌、長矛和劍,與其他人一起把他的屍體搶了回來。
按理應該沒什麼問題,但是這個時候,又出現了一個主角,就是希臘人當中號稱最聰明的俄底修斯,《荷馬史詩》的第2部《奧德賽》就是以俄底修斯的漂流為主題。俄底修斯是最聰明的人,而且口才最好,在他一番演説之後,希臘人投票,認為俄底修斯應該拿這副盔甲。阿賈克斯拿不到這個盔甲就非常憤怒,憤怒了以後就瘋掉了,因為忌妒發瘋了,其實這個對我們現在的國際政治也是很有借鑑意義的,因為有一句話叫做“神欲使人滅亡,必先使人瘋狂”。阿賈克斯當時發瘋了以後,就衝到羊羣裏面去,把羊羣當成是希臘人一通亂砍,然後説我報仇了,我把你們這些敵視我的人全部砍死了。而且《荷馬史詩》當中寫得很有意思,説是智慧女神矇蔽了他的雙眼,就讓他失去理智了,然後把那些羊都砍死了,結果等清醒過來以後他感到極其羞愧就自殺了。就這樣希臘第一偉大的英雄被人家偷襲射死了,希臘第二偉大的英雄自殺了。
“瘋狂”這個主題其實在整個國際政治研究當中是很缺失的,但又是非常重要的。大家都知道希特勒這個人,可以從精神疾病的角度去解釋他的行為,另外一戰之前的德國皇帝威廉二世本身精神上就有點問題,二戰之前的日本,也有人從“瘋狂”的這個角度去研究。其實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也涉及“瘋狂”這一主題,因為這是古希臘人一個恆久的命題,大家看希臘悲劇往往都是人發瘋。希臘人有一個重要的概念hubris,如果用英文來説,是violence,譯成中文是暴力、狂暴;有的時候這個概念被翻譯成arrogance,就是傲慢,中文有時候翻譯成狂暴或者僭越,意思就是我覺得我無所不能了,我覺得我不僅僅是一個人,而且我強大到可以做一個神,做一個上帝。那麼從希臘人的角度來説,波斯人當時發動對希臘的戰爭,就説明波斯的國王陷入到了這種狂暴或僭越的狀態。
在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當中其實也有這樣一個主題。一開始斯巴達人討論是不是要向雅典人開戰,即宣佈雅典人違反合約,當時斯巴達的老國王要大家保持謹慎,修昔底德自己也説這個老國王是睿智温和的,但是大家都不聽他的。然後上來一個斯巴達的監察官,發表了一通很短且沒有太多邏輯的演説,就要支持向雅典人開戰的大聲歡呼以做表決,然後大家就在歡呼中羣情激憤,氣氛一下子就被點燃了,所以大家就開始公民投票,投票説雅典人違反了合約,斯巴達人要向雅典開戰。雅典人自己也是這樣,其實也陷入到了這種狂暴當中,《伯羅奔尼撒戰爭史》有很多章節寫的就是這個問題,所以修昔底德對於“瘋狂”,包括《荷馬史詩》對於“瘋狂”的這種描述,我們在國際政治研究中不應該忽視。在目前的國際政治研究中,從美國或西方的傳統來説,強調的更多的可能是理性和利益。大家都要追求國家利益,而且國家利益都可以通過理性來計算,國家領導人也是很理性的。但其實很多時候我們是很情緒化的,國家領導人也可能是很情緒化的。修昔底德在他的書中,經常把個人和國家相提並論,他認為人和國家都是非常情緒化的,國家就是把人的缺點放大,當然也是把優點放大。
另外封面上還有一個很有意思的點,就是他們兩個人在下棋,當然這個棋不是像我們現在國際象棋或者象棋那樣,完全是靠自己計算,這個畫中的棋有點像博彩那樣,是有運氣成分的,所以我以前看到對這幅圖的解讀,就是説這幅圖其實是有寓意的,暗示着命運的不可琢磨,因為兩個人在下棋,誰贏誰輸是説不定的。誰能想到這兩個希臘最偉大的英雄,一個後來被人偷襲射死,一個後來自己發瘋自殺了,這就是命運的不可琢磨性,“命運”其實也是修昔底德論述中的很重要的一個詞。我們看到這本書的英文書名Destined for War,英文當中的“destiny”就是命運。而在這個希臘文的原文當中也是用的這個“‘ANAΓKH”這個詞,這個詞就是命中註定或者不可避免的意思。從修昔底德的角度來説,人性當中有很多弱點,人難以克服這些弱點,即使有一些比較理性的、明智的人,比如説斯巴達的老國王,包括雅典的一些偉大的政治家等,但是從很多情況下來説,悲劇之所以會產生,都是因為人性當中不可克服的缺點,這是悲劇的命運所在,從這個角度來説,大國政治也是一個悲劇。
註定一戰: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嗎?
[美]格雷厄姆·艾利森 著
陳定定、傅強 譯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1月版
(整理:王小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