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有上海好幾套回遷房的老頭,為了年輕女保姆想和老伴離婚_風聞
真实故事计划-每天一个打动人心的原创真实故事2019-08-22 10:38
現實中,女性的墜落往往伴隨着各式各樣的陷阱,直到她的命運被徹底鎖死。在經歷了原生家庭問題、打工受辱和性別污名後,我的閨蜜好友無路可走,在一間小賣部裏,開始販賣自己所剩無幾的尊嚴。
一
我的紋身師和我説起,自己居住的北京東五環外的一片居民區裏,常年晃盪着一幫來自東北的站街女。這些老阿姨們穿着緊身包臀短裙,腳踩高跟鞋,即使平均年齡都在45歲以上了,仍然抹了厚厚的粉底和大紅唇。
通常,她們站在工地路邊,小區單元樓下,看見走過的男人就上去搭訕。談價也就是一兩分鐘的事,“大哥,去我那坐坐唄。”“啥價?”“兩張。”附近的農民工都知道行情,一般一次要價200。遇到外表看上去幹淨清爽一點的小年輕,她們會根據情況要到300。
價格談好後,她們帶着客人七拐八拐走近一個小黑屋。聽一個光顧過那的保安説,裏面又悶又潮濕,只有一張木板牀,牀頭放着一卷顏色發黃的衞生紙。
我一下子想起小時候的玩伴小玉。最後一次見小玉,是我上大二放暑假回家的時候。
她翹着二郎腿靠在屋門口,光腳穿着高跟涼拖,比記憶中胖了些。頭髮還是黑長直,戴個髮箍,穿一件緊身深V的碎花連衣裙,腰間隱隱勒出贅肉的形狀。但小腿線條很好看,腳踝細細,戴一條細閃的腳鏈。
看見我時,小玉特別激動,開心地轉身去冰櫃給我拿了一支雪糕。
“你臉太油了,這樣容易長痘。你得勤用着點洗面奶。女孩子要知道保養啊。”她一邊梳着頭一邊説。
“洗面奶一支也不便宜,我才大二,沒事。”我這麼回答。
我倆算了算,好幾年沒見了。她前幾年去上海打工,回來後就開了這個小賣部。
我向她身後逡巡了下,這大概是我見過的最簡單的小賣部了。裏面立着一個冰櫃、一個貨架,貨架上零零散散地擺着一些簡單的日用品。再往裏是一間用膠合板隔出的小房間,燈光昏暗,但是氣味很香。
沒聊幾句,走進來一個戴眼鏡穿短袖襯衫和西褲的男人,説:“喲,你這還招妹妹啊。”
“你少在那放屁!”小玉樂呵呵地瞪了男人一眼,和我説:“婷,我這兒有點事,要不你先回家?我晚上再找你,我們去吃水晶糕。”
我離開時回頭看了一眼,小玉把屋子的捲簾門拉下一半,男人的手在她的屁股那狠狠捏了幾下。
回家後,我和我媽説,看見小玉的男朋友了。聽我描述完男人的長相,我媽説:“什麼男朋友,那是她的老主顧。”我才知道,小玉開的是一個按摩店,“小賣部”不過是一個噱頭。
“這姑娘在上海也是乾的這檔子事。外面混不下去只好回來重操舊業了。”鄰居們對小玉也撇着嘴,滿是不屑。街上掃大街的阿姨講:“還有一個老頭子呢,也經常來。真當是,何必呢,要被那樣的老男人作賤。”
不過,這些街坊鄰居雖然嘴上刻薄,但只要自己男人不去亂搞,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我的家鄉在浙西的一個三線城市。90年代初,大部分老城區的居民,住的都是弄堂裏的平房。
小玉就住在我家對面,她大我幾歲,又瘦又高,扎馬尾,皮膚白皙,細長的丹鳳眼,左眼有些斜視,常偏過頭用右眼看人,很招男孩子喜歡。
我們經常在一起玩,一起去吃水晶糕,水晶糕方形小塊,放在塑料小碗裏,潔白晶瑩,裏面加了薄荷和糖,口感軟糯清甜。一碗水晶糕七毛錢,小玉饞甜食,大方地多買一碗,倆人分着吃。
小玉是奶奶帶大的,不過,也不是親奶奶,是小玉親奶奶去世後,她爺爺另娶的老婆。老太太很講究,夏天打陽傘,戴一雙白色蕾絲手套,常年穿着旗袍,手腕和耳垂處塗着香水。因為年輕漂亮,小玉爺爺對她很是寵愛,老頭去世後,那條弄堂路邊一排的平房都留給了奶奶。
奶奶沒有自己的孩子。丈夫和前妻留下的幾個子女對她也不好,尤其是小玉的父親。以前,他們家傳來聲砸碗和男人的謾罵聲是常有的事。
每當這種時候,小玉就跑來找我,説,我爸又在罵我奶奶了。我媽心疼她,留她吃飯。小玉的媽媽在一家招待所做前台,經常上夜班,遇到她爸爸不在家,我媽就讓小玉來我家睡。
沒幾年,小玉的奶奶去世。小玉的父親在外面又有了女人,和女人過起同居生活,只在每年春節時才回趟家。
每次回來,他總是威風凜凜地開着一輛摩托車,去各個街坊鄰居家嘮家常吹牛逼,還到處給人發煙。有一回來我家,遞給我爸一盒“中華”。我爸不抽煙,他和我爸媽寒暄了幾句,過不了幾天又人間蒸發了。
因為出軌這件事,小玉的媽媽喝老鼠藥自殺,鬧得沸沸揚揚。那以後,這個被人搶了丈夫的中年婦女就有些精神失常,班也不去上了。街道居委會看不過去,給她安排了一個抄水錶的工作,她也總出錯,沒事就找我媽和街坊哭訴。
2000年左右,小玉的父親騎摩托車在高速上讓人撞死了。辦喪事那天,小玉父親在外面的女人也帶着孩子跪在那裏,披麻戴孝,鄰里都去圍觀,我媽也去了。回來後告訴我:小玉的媽媽哭得撕心裂肺,一邊哭一邊撕扯女人的衣服。周圍的親戚,有跟着哭的,有勸的。小玉一個人站在邊上,默默地用黃紙折元寶。
葬禮結束後,小玉像變了個人。她上初中那會兒還是尖子生,家裏客廳的牆上貼滿了獎狀。我小學四年級時,數學應用題總做不好,小玉來給我補習。還勸我,在大人眼裏,只有你成績好才會被重視。我媽在旁邊寬慰她,小玉好好唸書,考個好大學,以後日子就好了。
沒想到初中畢業後,小玉就不念書了,成天和一羣技校裏的男女廝混。
在我們那兒,只有不會念書的人才選擇去技校。和技校的人混在一起,不是流氓就是太妹。小玉成為不良少女的事很快傳了個遍。我媽也不再讓我去找她,似乎每個人都在刻意疏遠她。
週末,我父母不在家時,我們還是會一起出去玩。我家入門處有一扇窗户,我有時在那寫作業,小玉就來窗口找我聊天,也不容易被大人發現。
一次我去找她,她説,走,帶你去玩。我們走到一個又破又舊的筒子樓,樓道里沒有燈,我們在漆黑中爬上四樓,走進一個兩居室,五六十平米的房間裏,四白落地,水泥地面上散落着因受潮而斑駁脱落的牆皮。屋裏瀰漫着煙味,一大羣男孩女孩湊在一起,有的在客廳打撲克,有的在另一間屋看錄像帶,有的就在沙發上摟抱在一起。
一個滿臉痘的矮個子男生一臉鄙夷地問我:“妹妹,多大了?”
“初三。”我説。
“讀書有個屌用。”男生罵了一句,扔了一根煙給我。我盯着那根煙大半天,小玉過來朝我後腦勺拍了一下,迅速把煙點上後自己猛吸一口:“死開死開,好學生抽什麼煙!”
那天,小玉跟我説:“小地方能有什麼未來?”她決定大城市去闖闖。不久後,小玉去了上海打工,我們斷了聯繫。
三
重逢的晚上,我們如約一起去吃水晶糕。
小玉講起她這些年的經歷。去上海後,發傳單、餐廳服務員,KTV的點歌公主,沒學歷門檻的她都去幹。有人告訴她,到上海本地人家裏做小保姆特別賺錢,小玉就跟着介紹人去了。
小玉腦子活,知道見人下菜碟,做了保姆後又勤快,口碑也一點點地立了起來。幾年後,她進入一個上海拆遷户家庭工作。
聽她説,老頭五十出頭,年輕時當過兵,和老伴還有幾個子女擠在上海市區一個黃金地段的老破小裏。那時候上海拆遷還能數人頭,於是最後這家人拿到了好幾套回遷房,賣了其中幾處房子,換了一套地段不錯的高檔小區的三居室,剩下的房幾個孩子們一人一套,其餘的用來吃租子。
這家老太太聽説,小區裏其他住户家的阿姨要一萬多一個月,回家後開始抱怨老頭沒本事,憑什麼別人家有阿姨自己家沒有。
老頭託人找一個住家保姆,小玉來了。她年輕,嘴甜,做家務細緻,很討老頭的歡心。而且,小玉要價不兇,只要五千塊錢一個月。她給老頭老太洗衣做飯,打理得乾乾淨淨。
小玉來後,家裏沒活兒了,老太太愛打麻將,從早到晚地不着家。老頭的兒女一兩個月來回來看父母一次,每次臨走時都會要點錢。
老頭年輕時當過兵,聊天都是説些“炮火紛飛的歲月”,鄰里聽兩句,煩倦走地開了。小玉常在家裏,聽他説當年當兵的“英勇故事”,也聽他抱怨孩子不回家看他。
小玉寬慰他:“孩子們不是蠻孝敬的?給你和阿姨買了大房子,還僱保姆照顧你們。我奶奶在世的時候,一把年紀了還要自己洗牀單被罩呢。”老頭説:“還不都是拆遷來的錢!我寧願他們回來多陪陪我。”
小玉説,自己覺得老頭也挺可憐。如果沒有錢,估計子女根本都不回來。時間長了,老頭開始額外給她塞錢,帶她逛街買衣服吃哈根達斯。“介紹人和我講,遇到好主顧,好多做保姆的都想辦法黏住人家。我心理沒那麼扭曲,就是想着,如果找到一個好男人,我就和他好好過日子。”
過了一年多,老頭萌發了和老伴離婚、和小玉搬出去過日子的想法。這引發了軒然大波,老太太罵老頭不正經,子女們趕過來,羞辱小玉:年紀輕輕你乾點什麼不好,非要做雞。他們話裏提到房子的事兒,疑心小玉是衝着房子來的。
小玉站在老頭旁邊,一聲不吭。老頭倒是一副豁出去的樣子,拿着一把水果刀往茶几上一拍:“今天我就犯渾了。你們自己説,你們誰把我當個人照顧了?”老太太被嚇得説不出話,自顧自地抹眼淚。
小玉説:“當時還是蠻感動的,他比以前交往過的男朋友強多了。”
子女們不甘心,找人把小玉查了個底掉。之後幾次吵架,罵她是個災星,死了爸,瘋了媽。
看着這家人的架勢,小玉想起爺爺去世時幾個叔伯姑姑和奶奶爭奪房子的情景,“我就不想再摻和了,沒意思的”。她不顧老頭的挽留,離開了上海。
小玉回到老家開了這個小賣部,夏天,一個喝了酒的中年男人上她這裏買煙。小玉穿着無袖衫,給錢的時候,男人抓住她的胳膊一頓揉捏,玩玩吧。
之後,小玉做起了站街生意。“人啊,怎麼活不是活着呀。”偶爾,老頭大老遠地從上海來找她,還會給她塞錢,和她講,你再等等我。小玉笑笑,説,你管好你自己吧。
那晚,我們坐在賣水晶糕的小攤前,時間不長,話説了很多。我碗裏的水晶糕都吃完了,她碗裏剩了大半,她嗔怪地看了我一眼,“甜的吃多了會胖。”
四
要開學了,我回了學校,我們沒再聯繫。2006年,再次從母親嘴裏聽到小玉的名字時,她已經死了。
母親説,老太太和子女帶着人找到了小玉的小賣部,同行的幾個人衝上去就扇小玉耳光,其中一人還打算用繩子把她捆起來,另一個人則一隻手用力在拉捲簾門,一隻手薅着小玉的頭髮想把她拽進屋。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鄰居們蜂擁趕來,有人説這孩子從小就是個太妹;有人説她是婊子,專門拆散別人家庭;有人想上前勸勸,但都沒敢上前。
老頭護着小玉,跟家人大聲辯駁着什麼。大意是:小玉願意陪他,他搭上房子也願意。説着,倒地不起,直到救護車和警車相繼趕來,才結束這場鬧劇。
之後,小玉的小賣部很長時間沒再開門,有人報了警,小玉在裏面,死了很久了,死因不明。有人説是自殺,也有人説是被人下了藥毒死的。她媽也不知所蹤。
我媽心疼地嘆着氣:“本來好好的一個孩子,搞得命都送掉了。”
又過了好幾年,那條弄堂被規劃為舊城改造,所有的平房都拆了。鄰居們們相繼搬走,再也沒人提起這件事。
最後一次見面那晚,小玉和我説,最初在上海打工,沒日沒夜地幹,手頭一有點錢就給她媽媽。偌大的上海,魚龍混雜,連做服務員端盤子的時候,她也總是被男人趁機揩油。不是被捏屁股就是被摸臉。時間長了,她也看透了炎涼,心一橫,乾脆放開了。
她説,媽媽一輩子沒享過福,“我爸總是和我媽吵,嫌她不會打扮,一年到頭也不知道買身新衣服燙個髮什麼的。”她想多賺點錢,把媽媽捯飭得漂亮些,再替她找一個老伴。實在找不着,有錢也能防老。
那個夜晚,我盯着碗裏她吃剩下的水晶糕想,如果小玉的父親和奶奶還在世,如果小玉的媽媽腦子還清楚,聽到了這些話該有多傷心。
*文中人物姓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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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鳳婷婷
編輯 | 崔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