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造星人_風聞
重度选择恐惧症患者-2019-08-22 09:23
來源:微信公眾號“中國企業家雜誌”
在被渲染的太空故事裏,創業者們並不容易。
文丨《中國企業家》記者 王雷生
編輯|李薇
圖片來源丨被訪者
“千乘一號01星”發射前兩天,苗建全做了一個夢。
在夢裏,苗建全發現衞星有一個插頭沒有插上,這樣的後果是,即便火箭順利升空也無法實現星箭分離,“衞星就要廢”。更要命的是,衞星和火箭已經完成合體進入發射待命狀態,無法挽回。
苗建全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在酒泉衞星發射中心的同事撥了個電話:“你有印象那個插頭插了嗎?”“插了啊!”同事回答。“那你們測了嗎?”苗建全追問,得到的回應也很明確:“測了!”“那就好,我夢見插頭沒插。”苗建全嘀咕了幾句,前方的同事心裏也有點發毛:“明天開專場會,我再問問,確認一下。”
航空航天始終是高風險的代名詞,沒有人敢百分之百確保沒有問題。
8月15日,緊張與忙碌的氣氛在整個千乘探索公司蔓延。身為公司創始人、CEO,苗建全忙得更像是旋轉的陀螺,不過他的臉上沒有多少緊張。苗建全坦言:“肯定還是有些(緊張),要不然昨天晚上也不會做那個夢。”
自2017年4月苗建全與幾個朋友集體辭別體制內科研機構創立千乘探索,已兩年有餘。經過三輪融資,快40號人的心力全部都在這顆衞星身上。對於這家創業公司而言,這顆衞星的成敗尤為關鍵。
酒泉前方,“千乘一號01星”試驗隊隊長張巍跟同事已經完成發射前所有自己能掌握的流程,唯有等待。“這是全公司人的寶貝,這個寶貝終於要上天了。”發射前一天的電話裏,“緊張又有一點興奮”的張巍在説“寶貝”時加重了發音。
苗建全夢裏的狀況並未發生。8月17日中午12點11分40秒,被北京市海淀區政府冠名“海創千乘”的“千乘一號01星”,搭乘“捷龍一號”火箭順利發射升空。552秒後,衞星與火箭成功分離,“海創千乘”被送入540公里高度的太陽同步軌道。當晚9點21分與10點54分,千乘探索的兩座測控站先後捕捉到衞星過境,收到的遙測數據顯示,衞星運行一切正常。
千乘探索創始人兼CEO苗建全宣佈衞星成功入軌。
苗建全長舒一口氣。
對苗建全和千乘探索而言,這顆衞星拉開的是兩個星座計劃的序幕。根據規劃,千乘探索將在兩三年時間內建設一個6顆衞星組網的“千乘一號星座”,之後再用三年時間發射14顆衞星,組網“千乘二號星座”。
對中國航天來説,這顆衞星是民營商業航天噴薄式發展的一個註腳。統計顯示,在幾十年間中國已將500多顆衞星送入太空,目前在軌運行的衞星約320顆,其中幾十顆衞星來自於民營商業航天公司,集中在近兩三年發射。
根據中國民營商業航天公司和國家公佈的衞星發射計劃,未來十年,中國還將發射超過3600顆衞星,多個星座將在太空中組網運行;放眼全球,埃隆·馬斯克的Space X提出了一個包含12000顆衞星的Starlink計劃,OneWeb、三星、波音、Planet等公司提出的衞星發射計劃已達數萬顆。
不過,在宏大的數字和被渲染的太空故事裏,創業者們並不容易。

“這就是個慢東西”
糾結一直圍繞着苗建全。
“千乘一號01星”是一顆重達65公斤的微小衞星,與民營商業航天公司眾多的10公斤級的納衞星相比,體型和重量都要大不少,帶來的直觀後果是,它的研製難度和進度要比那些鞋盒大小的立方星難不少,也慢不少。
之所以選擇做這樣一顆難度更大的衞星,是苗建全在調研時發現,衞星上的遙感相機的分辨率達到2m量級後會有更多的應用場景,而相機分辨率越高體積也必然越大,能滿足這一要求的相機本身的重量就達到12公斤,如此推算,衞星的重量起碼要到60公斤以上。
衞星出箱。
事實上,自成立的那天起,苗建全就面臨着誘惑:用天使輪融資拿到的錢可以做好幾顆納衞星,發射成功便意味着有更多的融資與更大的名氣,甚至當時有投資機構明確向他表示,弄上去幾顆衞星就給多少估值。
對創業者而言,這樣的誘惑很難抵擋。
在商業航天成為熱門話題的2018年,苗建全和千乘探索似乎遠離圈子,太過沉默,甚至有人給苗建全出主意,手上這顆衞星做起來太慢,可以同時做一顆納衞星,先發射上去,這樣就可以製造噱頭宣傳公司。
苗建全當時問:“這麼做有什麼好處?”得到的答案是“利於融資”。不過在衡量許久後,他認為同時做一顆納衞星既花錢又花精力,一定會影響微小衞星的進度,他勸慰團隊:“咱們今天走這條道,就不要分心,慢就慢點,咱們做的就是個慢東西。”
更多的壓力來自外界。媒體與投資人經常會問苗建全:“為什麼其他公司剛成立不久便開始發射衞星,而千乘探索卻絲毫沒動靜?”
苗建全需要給外界一個説法。
一天晚上,苗建全琢磨到11點多憋出一個“業務星”的概念,他用這個來解釋自己要做的衞星是要真真實實做業務,而不是發射後去做實驗或者宣傳。堅持研製“業務星”的千乘探索終於被伯樂發現。
2016年時,遙感衞星星座的Planet公司創始人來到中國,與小米、順為資本等交流,當時擔任順為資本執行董事的孟醒發現這家公司財務數據不錯,它所做的遙感星座可以短時間獲取很多數據,同時有很大業務需求量。
不過,孟醒也很清楚Planet使用的立方星的優缺點,他希望能在國內找一家同樣做遙感衞星的公司,最好做的是真正的商業衞星。“千乘一號01星”最終成為孟醒的選擇。2018年3月,順為資本等完成對千乘探索Pre-A輪的融資。
壓力也來自於造衞星本身,這同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對於衞星創業者而言,要同時處理三條線:第一,申請衞星的頻率與軌道資源;第二,提前找到一枚適合自己的火箭;第三,研製一枚衞星。
如何找到合適的火箭?火箭發射時間、發射高度、成本等都成為選擇要素。苗建全最終押注在自己的老東家——中國航天科技集團的首型商業運載火箭“捷龍一號”。這多少有些冒險,因為很少有公司願意把衞星裝在一個新型火箭上。
重中之重還是研製衞星。據張巍介紹,造一顆衞星的大概流程是:技術部先做方案設計、評審,第二步進行產品配套(類似於供應鏈)的選定,向供應商提出技術要求,讓他們按照約定的時間和技術標準交付產品,再進行系統間的接口實驗,在沒問題的情況下進行結構設計與生產,之後就是整合性的總裝。後面幾個月的工作則是對整顆衞星的一系列實驗,包括熱真空試驗、振動試驗等,評審通過後運送到發射中心完成星箭合體,最終完成發射。
團隊也曾遇到供應商的產品不符合要求導致進度延遲的情況,但衞星製造有着明確的不可更改的時間節點,從2017年9月提出任務書到原計劃出廠的2018年11月,留給團隊的時間只剩下14個月。
千乘探索遙感系統負責人谷振宇清晰記得,2018年10月衞星進入測試時,為了驗證衞星在持續通電工作時的狀態,要進行一百小時的連續加電測試,六七個同事就這樣輪流睡在測試間,直到整個實驗完成。
一切準備就緒,卻因為火箭等多方面的原因,原定於2018年底的發射被推遲。團隊又把衞星吊出包裝箱,一遍一遍地測試。有時,所有測試都完成了,研發測試人員就會坐在一起,擺上瓜子水果,在完全放鬆的狀態下想想哪裏沒測試。
直到最後,苗建全覺得所有該測的項目全部測完,所有專家意見、團隊意見、合作伙伴意見都考慮到,才覺得心裏有了底。
壓力在苗建全的身體也留下了印跡。“所有的白頭髮都是創業之後出來的。”他自嘲,額頭前的一撮白髮顯得尤為突出。

“我要做中國的馬斯克”?
千乘探索的團隊目前只有大概40人,其中三分之二做技術,這樣的規模與國內商業航天公司相比並不大。團隊裏有不少來自於體制內,對他們而言,放棄體制意味着放棄編制、穩定的收入等。
在很長一段時間,苗建全在進行面試時總是會問候選者一個問題:“離開院所,你的愛人與父母支持嗎?”因為作為過來人,苗建全就曾在這個問題上面臨掙扎和抉擇。
事實上,苗建全在2016年初就有了離開體制創業的想法。在這一年,民營衞星公司九天微星、天儀研究院等業已成立,民營火箭公司藍箭航天、零壹航天等也開始起步,國家隊背景的航天科工火箭公司完成註冊;在國外,Space X、Oneweb、Planet等公司的成功,使航天的熱潮更為湧動。
苗建全花了近一年的時間調研,他想弄清楚四個問題:能不能找到一個團隊跟自己一起幹?能不能拿到產品配套資源?有沒有客户?能不能拿到融資?2017年初,他覺得這四個問題都有了偏樂觀的答案後才正式離職創業。
與很多離開體制的航天人的故事一樣,苗建全提出離職創業的想法時,遭到了父母的強烈反對。即便在今天,航天人依然是一個穩定與榮譽加身的羣體,每一個離開體制的創業者幾乎都會被問到:“是什麼讓你下決心離開的?”
張巍的感受是,在體制外,“我的一點小想法更有可能實現”,從想法到討論再到立項、研製是一個更快速的過程,“我們辭職的時候都35歲了,趁着還算有點精力體力,趕緊乾點事情”。
一次次溝通後,國內首批停薪留職下海創業的父母,接受了苗建全的創業想法,加上一直支持自己的妻子,苗建全算是拿到了創業通行證。2017年4月,千乘探索在北京註冊成立,之後的一兩個月裏,苗建全相識已久的朋友們陸續從多個公司院所辭職加入。
剛創業時,由於馬斯克與Space X的故事太過成功,再加上曾供職於航天科技集團第一研究院,也就是著名的中國運載火箭技術研究院,苗建全經常會被投資人問到:“你怎麼不去造火箭?”
甚至有人直接給他建議:“你做火箭,然後在商業計劃書上寫‘我要做中國的馬斯克’,肯定很好拿融資。”
“我真的不會造火箭啊。”每次回憶起別人建議他做火箭時,苗建全總會笑道,“後來冷靜了,覺得還是要長期乾造衞星的事。”
苗建全。

質疑與迷霧
究竟造一顆什麼樣的衞星?通信、導航、遙感還是科學實驗衞星?做幾十公斤百公斤級的微小衞星還是10公斤級的納衞星?自己研發還是由別人幫忙研製?
每一個選項上都有不同的選擇,都能把公司領向不同的命運。苗建全感覺,創業的兩年就是一次次選擇和闖關的兩年。
市場上的主流聲音是做通信衞星。Space X的12000顆Starlink星座、Oneweb的700多顆衞星星座組網等行業中最出名、估值最高、參與者最多、巨頭最熱衷的都是通信衞星。
這個故事背後的邏輯是,全球有30億人未接入互聯網,全世界每年近40億人次搭乘飛機,這當中有着巨大的上網需求,巨大的流量背後也是互聯網巨大的增量。
2016年,還在做調研和計劃的苗建全決定去翻翻國家政策,在他看來航天是一個永遠不可能脱離政府與政策的行業。2014年11月發佈的《國務院關於創新重點領域投融資機制鼓勵社會投資的指導意見》明確寫着“鼓勵民間資本研製、發射和運營商業遙感衞星”。
“那我們就做遙感。”苗建全確定了創業方向。
不過,當時得到的卻是一片質疑:大家都在做天基互聯網做通信衞星,為什麼你偏偏要做遙感衞星?而且太空裏早就有了國家隊的資源衞星、高分衞星,一個民企的優勢是什麼?
此前就有衞星領域的創業者對《中國企業家》表示,發射一顆與國家隊類似或者分辨率更高的遙感衞星,就是與國家隊進行競爭,很難有競爭優勢。因此中國商業航天創業者幾乎一致的避開了國家隊所在的遙感衞星領域。
更為不利的是,相比較寬帶、窄帶通信衞星已經清晰的商業模式,遙感衞星的商業模式看起來既不清晰也不性感。
有關遙感衞星的故事往往是這樣的:可以從太空中監測到某種農作物產量的變化,期貨分析師可以根據這些數據進行操作;觀測某個大型商場停車場停車數量的變化,估測商場的營業情況;觀測礦山的亮燈情況判斷營業狀態,再推測地區或國家的運行情況。
“這些太小了,能有多大市場?”苗建全並不喜歡聽外界講述這幾個關於遙感衞星的故事。在他看來,遙感衞星已經做了幾十年,已有一批如農業、環境、地質資源、測繪等領域的政府和企業大客户。
“有人説看不清遙感衞星的方向,準確地説是大家看不清遙感衞星的新方向、新增長點在哪。”苗建全説,“其實我也不知道,但這並不代表老方向沒有市場。既然傳統領域還大有市場,幹嗎不繼續做傳統市場?”
“對於遙感衞星來説,今天的數據服務能力(如遙感相機的分辨率)和數據的分佈密集程度(如衞星重訪某地的間隔)其實都不夠好,這導致得到的結果也不夠好,能用的可能性也就少。”前順為資本執行董事孟醒説。
孟醒分析,如果未來可以把分辨率做的更高,加上紅外、雷達等多種成像模式,遙感衞星就可以有更多的可用性,星座組網等方式可提高衞星的重訪能力,達到小時或者分鐘級,供更多災備情況等使用,這樣就會對地球上的人與環境帶來更多影響。
對於千乘探索這樣一家創業公司而言,它所處行業的全球性,意味着它將在國內外都面臨着競爭同時也有更多機會。
2016年底,泰伯智庫曾調研同樣做遙感星座、從中科院改制成立的長光衞星公司,在其所面臨的問題中寫道:與國外Digital Globe相比分辨率不佔優勢,與國內公益衞星相比價格又位於弱勢,國內市場規模有限,國際市場開拓未卜,自上而下用户難尋。
起步較晚的千乘探索也面臨同樣的難題。在它面前,有Digital Globe、Planet等國外早已成熟的公司,有高分系列等衞星國家隊,也有吉林長光衞星這樣先行一步的民營公司。如何找到自己的差異化和優勢,這不比造衞星簡單。
在“千乘一號01星”等待發射時,苗建全和團隊啓動了後面兩顆衞星的計劃,千乘探索將在明年再發2顆衞星,後年發射3顆,組網成“千乘一號星座”。發射速度的加快意味着對人才、融資都將帶來更大的挑戰。
最近,有人讓苗建全給自己的團隊打分,他只打出了80分,“我們都要鞭策,要時刻提醒兄弟們不要驕傲,後面的坑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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