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香港沉沒_風聞

文 | 蔡駿

1997年，地球上發生過許多大事。我總結為亞洲人的斯大林格勒與滑鐵盧，中國人的伊利亞特與奧德修斯，上海人的吉爾伽美什與羅摩衍那，我們六個人的薩迦與尼伯龍根之歌。

——《無盡之夏》

除非香港沉沒。

暫且讓時光倒流，1945年，香港人口50萬。同年，上海人口330萬，是香港六倍還多，真正的亞洲金融中心，香港只能被稱為“小上海”。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在西方全面封鎖的困局下，必須保留香港地位，作為面向世界的窗口，香港做起獨門生意，後院便是整個中國，乘坐火箭扶搖直上。歷史就是這麼殘酷，上海卻被關上大門，漸漸窒息，帶着家財或者赤手空拳移民香港的上海人，使得《上海灘》的“浪奔浪流濤濤江水永不休”，終究流到了香港。

1950年，香港人口劇增到220萬。大量的大陸人口，通過各種途徑來到香港，電影《江湖情》開頭便是大陸難民湧入香港，劉德華，周潤發，演的就是這些潮州人。

“大逃港一書作者陳秉安經20多年採訪和研究指出1950-1980年間由香港的人口增長中，來自中國大陸合法以及非法偷渡到香港而現今又留在香港的人口以及在1980年前遷入的親屬以及所生的子女高達250萬，偷渡來港的男性、申請來港的妻子及其後代大約接近香港人口的一半，而加上偷渡來港男性的留在大陸的妻子以及新娶的妻子，人數便更多了。”

沒有1949年大陸政權更迭，沒有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沒有國民黨敗退台灣，以當年香港的人口及經濟規模，要發展到今天的香港，或者説九十年代香港的繁榮，絕無可能。

沒有1949年的大江大海，包玉剛、董建華、吳光正、金庸、倪匡、亦舒、王家衞、張曼玉、劉嘉玲們，今天仍然會是上海人、浙江人、江蘇人、甚至美國人，但不太可能是香港人。

香港的黃金時代，並不來自於英國殖民統治，而來自於中華人民共和國。

以上，均是歷史的客觀，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香港的繁榮也好，香港的衰落也好，任何一次波浪的根源，都在於大陸，在於整部中國歷史。歷史，既是過去時，也是進行時。

以下，略帶感情色彩。

香港，對於我們這一代大陸人，意味着什麼？

很小的時候，黑白電視機打開，香港電視劇《霍元甲》片頭曲響起，先看到一條龍，然後是苦難中國的資料畫面，男人們躺着吸鴉片，再開一扇門，陽光照入漆黑屋子，老師傅用鞭子抽打少年們起來練功，粵語歌詞響起 

“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睜開眼吧，小心看吧，哪個願臣虜自認，因為畏縮與忍讓，人家驕氣日盛，開口叫吧，高聲叫吧，這裏是全國皆兵，歷來強盜要侵入，最終必送命，萬里長城永不倒，千里黃河水滔滔，江山秀麗疊翠峯嶺，問我國家哪像染病，衝開血路，揮手上吧，要致力國家中興，豈讓國土再遭踐踏，個個負起使命……”

直到今天，聽到這段前奏，我仍然會起雞皮疙瘩，渾身發抖，什麼是祖國？我想，就是聽到一首歌，突然讓你發抖，讓你起雞皮疙瘩，讓你血脈賁張，回到童年，這就是祖國。

感謝香港電視劇，給了我們這一代人，第一堂愛國課。

那時候，班裏許多同學議論李小龍，其實當時李小龍早已死去多年。電視台經常播放TVB劇，滿耳都是粵語歌，《秦始皇》的大地在我腳下，八三版射鵰的鐵血丹心，《義不容情》的陳百強的《一生何求》。

後來，家裏有了錄像機，我常帶同學們到家裏來看港片，《江湖情》，《英雄本色》，《碟血雙雄》，我們都覺得香港很發達，樣樣都時髦，上海根本不能比嘛。

同學家裏有香港親戚就覺得很羨慕。那時街頭，飄滿香港歌曲，無論粵語國語，我們班裏的同學都會唱，尚記得有一年，最流行《瀟灑走一回》——

天地悠悠過客匆匆潮起又潮落，恩恩怨怨生死白頭幾人能看透。

還有金庸和梁羽生小説，以前沒感覺跟香港有任何關係，不過後來細看，還是會發覺中國現代史的端倪。去年，我得了首屆梁羽生文學獎的傑出貢獻獎，雖然覺得慚愧，但這是冥冥之中，香港帶給我的幸運。但當金庸先生，梁羽生先生去世，還有倪匡、亦舒們漸漸老去，這些出生成長於內地，輾轉來到香港，成就巔峯的大家們，漸漸淡出舞台，香港的文化，也跟香港的地位一樣，註定將要衰落。因為近七十年來，香港文化繁盛的基因，來自於長江，黃河，珠江，而不在於那座小島。

後來，後來，就是1997年。

那一晚，許多人記憶猶新，整日坐在電視機前看直播，晚上香港暴雨，維多利亞港放煙花，我幻想出一個豪雨傾缸，燈火燦爛的世界，米字旗與港英旗尚未降落，五星紅旗與紫荊花旗已經插上。

到了零點，每個中國人都在看中央電視台的直播：中英雙方國家領導人就坐，先是奏響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天佑女王》國歌，米字旗徐徐降落。鏡頭對準一臉苦相的威爾士親王查爾斯王子。1997年7月1日零點，《義勇軍進行曲》奏響，五星紅旗與紫荊花旗冉冉升起。

中國領導人中氣十足地説：“根據中英關於香港問題的聯合聲明，兩國政府如期舉行了香港交接儀式，宣告中國對香港恢復行使主權。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正式成立。這是中華民族的盛事，也是世界和平與正義事業的勝利。”

劃重點，最後一句，世界和平與正義事業的勝利。

這是大陸同胞對於那一日的回憶，香港同胞也有自己的回憶。導演陳果的香港三部曲，有一部《去年煙花特別多》，便以九七回歸為背景，1997年7月1日，一羣被遣散的華籍英軍，倍感失落，想要趁亂搶劫，混在歡迎解放軍入港的人羣中，恰好滂沱大雨，面對裝甲車上敬着軍禮的解放軍，他們同樣也發自內心以軍禮致敬。那一幕，如此複雜，連我都想落淚，遑論港人。

香港人面對大陸人，其實誰都無所謂什麼優越感，就像陳果導演的另一部電影《榴蓮飄飄》，香港與大陸，真正是不可分離，即便買與賣的關係倒過來，也是如此，願牀頭打架牀尾和。

今天，你可以奮力抗爭，可以齊聲呼喊，為了共同的或各自的理想。也可以像大逃港的時代，選擇從廣東人或上海人變成香港人，更可以像二三十年前，選擇從香港人變成加拿大人，當然，未來也可以選擇變回廣東人或上海人，或者不變。這是每個人或是每一代人，在歷史循環中的選擇。

至於，香港這座島嶼，註定將矗立在中國的海面上，面對遼闊的大陸山河，別無選擇，除非，沉沒。

香港屬於中國的一部分，不要以為香港想怎麼樣就怎麼樣，香港是中國的一部分，我們背後有一個強大的中國。

 ——金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