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路一百歲_風聞
晨枫-军事撰稿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2019-08-23 11:42
大哈瑞不僅對二戰史有很深的研究,還有一個年過百歲的八路老爸。老英雄剛過106歲生日,祝老英雄生日快樂,看到他為之獻身的共和國慶祝70週年大慶。承蒙大哈瑞的容許,將他的《八路一百xx歲》系列也搬到觀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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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生日到了,他整整一百週歲。
父親是八路軍。像絕大多數他的戰友一樣,他是那種只會工作但從不出名的八路。
父親成為八路,是爺爺無意中成全的。當年爺爺為他計劃未來時,完全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把兒子送出去幹了這一行。
爺爺年輕時從天津外圍的武清縣朱唐莊到天津闖蕩。他在店鋪裏當學徒,經歷了長期的艱辛的工作和生活。爺爺沒有進過學堂,但他在貧困中沒有沉淪。他奮發圖強,完全憑自己的頑強和刻苦,學會了讀書和寫字,並且偷偷地學會了計算和記賬,成為村裏唯一有文化的人。這為他未來的發展奠定了堅實基礎。爺爺出道後憑着自己的本事,在天津打拼,開了自己的小雜貨鋪。其後,爺爺的生意不斷擴大,在他事業鼎盛時期,共有5個鋪子。算得上是那個時代的成功人士。
父親是長子,夥計們都稱他"小東家"。將來爺爺的這些鋪子和家業理所當然地要由父親來接手。不過,爺爺不是武清鄉下的土地主,他在天津這個大城市歷練很久,看到了現代工商業發展趨勢,對兒子的前程有他自己的考慮。爺爺並不想讓兒子僅僅繼承幾個鋪子。他曾想把事業做大,但苦於自己文化水平低,使他無法獲得更大發展。他決心把兒子培養成有文化的人,還要他具有更廣闊的視野。
爺爺壓根就沒打算送兒子念私塾,從小學一年級起就讓兒子上新式學堂。中學唸的是工商中學。當時,這個學校算是條件比較好的。父親曾説,他們中學籃球隊裏有個隊員是外長顧維鈞的孫子。
中學一畢業,兒子要上大學,爺爺本意是讓兒子考個與商業有關的大學。但兒子卻考上輔仁大學西洋語言文學系,主修英語。並不富裕的爺爺很開明,就把兒子送進了北平的輔仁大學。小東家穿上西服革履有模有樣地進了高等學府。在舊中國那種閉塞落後的社會里,像爺爺這樣開明的商人的確不多。
然而,世道的轉變並非任何人所能預料。爺爺雖然精明,他也不可能預料到一介書生的兒子將會成為抵禦外侮的革命軍人。
父親進輔仁大學是1933年。那時,日本鬼子侵佔東三省已兩年之久,全國抗日救亡運動風起雲湧,華北雖大,但已經容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離東三省最近的平津正是這場風暴的中心。
像所有滿腔熱血有抱國之心的年輕人一樣,父親在輔仁大學裏很快受到共產黨的影響,捲入到抗日救亡運動中去。1935年,父親參加了民族解放抗日先鋒隊(簡稱"民先")。由於共產黨處於地下狀態,不能公開活動,因此,只能通過"民先"活動。"民先"的組織結構與共產黨一樣,其成員後來都以參加"民先"日期計算參加革命時間。後來父親擔任了輔仁大學"民先"支部書記。
父親不老老實實唸書,揹着爺爺在北平折騰,參加了在1935年底爆發的"一二九"運動全過程。 1936年6月13日"民先"組織抗日遊行,各學校學生行至天安門,遇到 軍警阻攔。父親拿着借來的照相機在遊行隊伍外拍照,被警察盯上。兩個警察上來抓他,父親撒腿就跑,跑到天安門西側被抓住並戴上手銬。父親奮力掙扎時被"良友畫報"記者拍下,後來刊出。畫面的背景是天安門城樓的雙飛檐,兩個警察把父親夾在中間,一個拉一個推,父親雙手被銬回頭看,一付不服氣的樣子。父親成為黨內罕見看到自己被捕現場照片的人。警察將父親押送前往闢才衚衕內二區派出所,途中遇見被抓的中學生李德倫,警察用一隻手銬把兩人銬在一起帶走。派出所裏先後關進三十多學生。李德倫給家裏打電話叫人來救,警察見是富家子弟不敢為難,審問之後就放了。父親從此與李德倫成為好友。
1936年7月,父親秘密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此後,他積極聯絡各校"民先",自己辦進步詩刊,開辦補習學校,南下宣傳,並參加了在櫻桃溝舉行短期軍訓。
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後,抗戰全面爆發。大批平津學生根據黨的指示南下,準備開闢根據地發展武裝。父親扔掉所有行李,只提着一隻空箱子回到天津,同行的是好友陳子谷。在離家不遠的地方,他們被日本鬼子崗哨攔住,父親是本地人,經交涉後放行,陳子谷未能通過。父親回家後立即拿了通行證返回日軍崗哨,將陳子谷接回來。爺爺本來十分擔心兒子的安全,看到他平安歸來,非常高興。陳子谷身無分文,無法繼續南下。父親就去爺爺那裏借錢買船票。爺爺雖然不認識陳子谷,但兒子的朋友落難還是要幫的,就給了陳子谷不少盤纏。父親拿了錢告訴爺爺去碼頭送陳子谷,倆人一起買了去山東虎頭崖的船票。又乘船到煙台。從煙台乘車去濰坊,幾經轉折終於在濟南與"民先"的孫韜臨同志接上組織關係。孫韜臨帶父親去見山東省委書記黎玉同志。當時黎玉同志的山東省委機關開展工作急需大批幹部,父親受命負責接待流亡平津學生的工作。父親在泰安接待了數以萬計的平津學生,幫助他們前往各地參加抗戰。
到了1938年元旦,父親參加了在泰安附近徂徠山發動的武裝起義。這次起義是山東省委書記黎玉同志親自領導的,成立了八路軍山東抗日遊擊縱隊第四支隊,拉開了山東我黨領導下的武裝抗日的序幕。從這160多人開始發展,到抗戰勝利時,山東根據地有了27萬八路軍和71萬民兵,擁有三千八百萬人口,成為最大的敵後抗日根據地。
父親成為八路後第一個職務是政治戰士,任務是保證黨的政策和指示對班級戰鬥組織的絕對領導。
在天津的爺爺發現兒子一去不復返,非常着急。他四處打聽兒子的下落。他得知有人在泰安附近見到過自己的兒子,就從鋪子裏匆匆拿了些點心,在兵荒馬亂之際跑到泰安找兒子。父親早就用自己辦進步詩刊的筆名跟着八路去了魯中的沂蒙山區。爺爺在泰安哪裏找得到兒子。有人手比八字説你兒子很可能是這個。爺爺聽了心如刀絞,他明白乾八路的生死一線。事情到了這份兒上,自知無力迴天,只好返回天津。他叮囑家人誰都不許談論兒子的事,對外只説是沒有了。
在整個抗日戰爭期間,山東根據地軍民在極端殘酷的條件下以巨大的犧牲和代價抗擊日本的侵略,並贏得了最後勝利。許多父親的戰友們在戰鬥中倒下。1942年,魯中根據地在日寇瘋狂"掃蕩"中一度僅剩五個村莊。但仍然堅持下來。
父親喜愛攝影,但自己保留的抗戰時期的照片只有一張。直到1980年代才從胡奇才司令那裏獲贈另一張極其珍貴的照片。此照片是魯中軍區團以上幹部開會時的合照,時間是1940年,父親也在其中(前排中)。

父親所在部隊為八路軍山東縱隊四支隊一旅二團,團長為吳瑞林(55年授銜中將,四野五縱副司令,志願軍第四十二軍軍長,海軍常務副司令)。政委李伯秋(55年授銜少將,瀋陽軍區政委),參謀長於松江(55年授銜大校),副團長王鳳麟(抗聯轉留蘇。1942年犧牲)。父親時任團政治處主任。二團二營教導員劉振華(88年上將,北京軍區政委)
父親在沂蒙山區經歷了整個抗戰時期,在極其艱苦的條件下,堅持到勝利。
抗戰勝利後,爺爺懷着深切的期待盼望聽到兒子的消息。但兒子依然杳無音訊。不過爺爺堅信兒子一定還在。
父親根據組織安排,沒有隨大部隊進入東北。在告別了大批老戰友之後,他繼續留在山東工作。他在革命隊伍裏嚴格遵守紀律,未經批准絕不與外界聯繫。內戰爆發後,國共雙方在山東反覆爭奪。父親經歷了又一輪戰爭的考驗。
在解放戰爭時期,老百姓以及國軍仍然習慣性地把解放軍稱為八路。由於國軍對八路的恐懼,台灣直到今天都沒有八路汽車。
1949年初,八路已經奪取了老蔣的半壁江山,取得全面勝利已經指日可待。天津戰役結束之後一週,爺爺望着被炮彈炸壞的自家屋頂發愁。突然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個八路。八路遞上一封信,説是首長送來的。爺爺拆開信一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信竟然是失散十二年的兒子寫的。兒子在信中寫到,我們就要開始新的生活。
兒子還活着,而且的的確確就是當年人家比劃過的那種八路。天哪,這是爺爺畢生遇到過的最不可思議的事情。爺爺迫不及待地奔赴連雲港找兒子。爺爺不知道八路或者説土八路到底是什麼樣子,也不知道八路兒子在幹什麼。心裏揣着無數問號的爺爺見到兒子時大吃一驚。曾經西服革履的兒子現在穿的是肥大的棉襖棉褲,鬍子拉碴,渾身土氣。兒子戴一付眼鏡,上衣兜裏插着鋼筆。但兒子説話時的那種沉穩,老成和堅定毫不誇張地顯示出12年來他有過非同尋常經歷和磨鍊。
爺爺問了好久才搞清楚兒子在八路里的職務是警備三旅的副政委。爺爺不知道這官有多大,只看見兒子出門時騎着一匹白馬,有幾個警衞員跟着。三旅的政委由谷牧兼任。他必須處理大量的連雲港地方事務,政委這攤子事甩給父親管。
在連雲港,爺爺意外地發現,兒子娶了個媳婦也是土八路,他們有了兩個兒子。爺爺高興,高興的是兒子在長期出生入死的環境下能夠成家立業,有這麼個出乎意料的結局。
1950年,剛剛成立的外交部急需幹部。軍委命令從每個軍抽調軍師團級幹部各一名幹部輸送到外交部。父親因為他的大學學歷和英文底子被組織部門選送外交部工作。在赴任途中,父親回到了闊別多年的天津老家。爺爺看到身穿新式軍服黑皮鞋的兒子和身穿軍服裙的八路媳婦,一股自豪油然而起。爺爺值得欣慰的是,八路兒子最終成為外交官,重新穿上西服革履,代表新中國在國際舞台上馳騁縱橫。這已經遠遠超過了他當年為兒子做的人生規劃,兒子有這樣的出息,當年那些大洋總算沒白花。
此時此刻,爺爺的生意在戰亂中一落千丈,只有兩個鋪子在慘淡經營。1954年爺爺因病辭世。父親把爺爺所有生意捐給了國家。這次捐獻使家裏消除了全部資本家痕跡,在未來的文革中,全家避免了因為資本家背景帶來的衝擊和不幸。
父親在漫長的外交生涯中有許多時候是在國外的工作崗位上度過的,他為國家做出了應有的貢獻。
父親在長期的革命活動中認識許多老同志,與他們保持着良好關係。曾經在魯中並肩戰鬥過的戰友們有七八個在外交部工作。
1965年,吳瑞林中將指揮的"八六"海戰取得了輝煌勝利。駐節海外的父親第一時間發去電報表示祝賀。吳司令收到老部下的遠方來電特別高興,在後來的歲月中每每提到這件事。
父親的外交官生涯持續了四分之一個世紀之後圓滿結束。離休後的他有許多時間和老戰友聚會。無論是將軍,部長還是大使,當八路們離開權力核心和重責大任以後,喜歡聚在一起回顧往事,從戰友們的白髮蒼蒼裏尋找自己年輕時代的英勇無畏。無論誰在台上台下,職務有多高,父親都把他們當做八路戰友,以誠相待。所以老八路們都願意到他這裏來作客。
父親非常謙虛,他常常提到他的八路戰友的功績,很少説自己的事。直到最近,我們才從黎玉兒子那裏得知,父親在魯中曾經接受黎玉同志的直接領導,負責收購魯中的黃金向延安總部提供資金支持。這在當時屬於高度機密的工作。
父親的一生經歷了戰爭的洗禮和政治運動的坎坷。但他堅強的性格使他能放下心理上的重壓,從容面對一切。父親現在生活基本自理,可以在室內行走,牙齒只掉了幾顆,洗澡時拒絕別人幫助。他的高壽常常引起周圍人們的驚訝和好奇。每當別人問起他長壽秘訣時,他都不厭其煩地介紹他自己發明的自我按摩操,散步,還有他當八路時養成的習慣,睡前燙腳。父親從不服用營養保健品。
儘管年事已高,父親看到電視劇裏八路打鬼子的畫面時,還會情不自禁地為八路加油,喝彩。
父親一百週歲生日那天,王毅部長親筆寫了賀卡託老幹局長送來表示祝賀。父親收到後非常高興並回贈了自己的近照。
回憶往事,父親曾説過一句話,原來沒打算活這麼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