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囂的世界裏,為什麼他們卻要歸於沉寂_風聞
未读-未读出版社官方账号-未读出版社官方账号2019-08-24 17:55
深讀第71期,在我們的常規視角中,孩子總是跟天真快樂、無憂無慮聯繫在一起,我們單方面地以為孩子的世界一片熱鬧,但卻很少有人真正走進孩子的生活,傾聽他們的生活,感受他們的困境。
又或是限於地緣的隔膜,或是礙於身份的壁壘,有些孩子的聲音則更加難以被傳達,被聽見。如果沒人主動走進他們,那這些本該奔騰如瀑布的生命就將在一片靜寂中,像水跡一樣悄悄蒸發,無人知曉。
今天的深讀,就帶你走進兩個孩子的真實故事,在他們並不成熟的表述中,有他們對生活的掙扎、對現實的迷惑、以及對美好未來的一絲自己或許都不曾察覺的渴望。讀過後你會了解,在喧囂的世界中,他們的聲音本不該如此安靜。
“五歲的我,還沒有名字**”**
五歲以前的孟新苗有家,在長春市郊一片倒閉的工廠區,比街對面廢棄的別墅區更加寥落,到了晚上路燈都是瞎的。孟新苗家住着簡易的平房,冬天燒炕取暖。爸爸下崗前是設計建築圖紙的技術工,媽媽在街上撿破爛。爸爸當技工的風光,孟新苗也記得一二,“老有人來家裏送東西,玩具”,雖説都不是值錢物什。
和這裏多數的男人一樣,下崗之後的爸爸開始酗酒,消耗掉微薄的買斷工齡費,醉酒後除了和幾個來往的夥計吹牛,就是對着母親和孟新苗動拳頭。隨着媽媽從街上撿回來的幾個零頭不斷被填進酒瓶裏,父母之間的怨恨也越來越深,不時波及孟新苗身上。
災殃終究在五歲那年發生。一個飄雪的冬夜,一家人在炕上,爸爸像以往那樣喝醉了酒,剛好孟新苗覺得炕冷,哭鬧了兩句,惹出了爸爸的火氣,手拿一個酒瓶要砸過來。媽媽護住孟新苗,卻將怒火牽連到了自己。爸爸大聲叱罵,開始動手打媽媽。開始是雞毛撣子,後來是拖把,拖把打斷後用拖把杆子,再後來直接拿腳踹胸口。媽媽的喘息聲越來越大,後來又越來越微弱。爸爸沒有停手的意思,孟新苗在炕上看着,呆住了。毆打驚動了鄰居,警察趕到的時候,爸爸還在對着沒有了呼吸的媽媽拳打腳踢,並且開始打警察。警察忙於制服爸爸,“讓我待着別動”。後來孟新苗跑到了街上。
完整講述這個場景,孟新苗用了四次。最初是説,“爸去世了,媽給我養到五歲,把我扔到了大街上”。第二次説是“爸爸剛要開始動手揍我,警察到了,把我帶到大街上”。第三次講出自己目睹了爸爸親手打死媽媽。最後一次,在夥伴早起疊被子的不相干時刻,特意描述了爸爸捶媽媽後背,腳踹媽媽胸口,媽媽大聲喘息的細節。
講完之後,他安靜地看着我,似乎是在等待,對這個在心裏擱了太久,現在總算講出來的情節,應該怎麼辦。
警察抓走了爸爸,沒有找到孟新苗,孟新苗在街上亂走,雪花落進他的眼睛,濕了又幹,眼睛快要凍住。幸好一個女人把他帶走,送到了福利院。
“那個阿姨姓李,人很好看。”孟新苗説。當時他只有個小名叫小孟子,李阿姨在福利院登記時給他起了這個大名。李阿姨的丈夫是福利院院長,孟新苗後來覺得,是警察讓她來找自己的。
福利院條件不錯,吃得和現在的孤兒學校差不多,冬天房間暖氣也足。李阿姨對孟新苗很好,常常帶他去遊樂場玩,有時去游泳。李阿姨沒來的時候,福利院裏很孤獨。孟新苗一個人住一個大房間,其他幾個孩子都是患病的,不敢一起玩。“每天晚上都颳風”。一直飄動的窗簾,成了孟新苗夢境揮之不去的佈景,掩映着那個雪夜的心摧膽裂。
福利院的日子持續了一年多,因為要上學,孟新苗到了孤兒學校。第二年,孟新苗回過一次福利院,福利院每年還會捐助他幾百塊錢。李阿姨也會來探視。前一次李阿姨來學校接孟新苗去她家玩,因為打出租車太貴,兩人一起走了很遠,腿都走麻了,卻仍舊盼望再去。
“很想她。”親手打死了媽媽的爸爸,如今在坐牢,或許終身難以出獄。爺爺奶奶早年就不在了。來到孤兒學校前,李阿姨是在這個世上離孟新苗最近的人。
孟新苗的宿舍有四個人,他不是年齡最小,不是功課最好,也不是被子疊得最整齊的那個。
但他有一種若隱若現的聰明,這或許是他被領養人選中的原因,老師可惜地説他的聰明“沒有用在功課上”。或許是他自己也不明白,這份聰明和自己是什麼關係,像一個拿在手裏沒有玩熟的魔方,有時碰巧解開了,有時打亂了卻怎麼也拼不起來。畢竟,沒有什麼人告訴過他,這是屬於你的。
體育館和音樂室裏都有孟新苗。他顛球的功夫處於中游,大約四五十個,過不了百。但偶爾,他也能腳面上顛着球順中線前行,一直走過老師規定的“河界”,過了界自己也不相信。
在音樂室一片嗡嗡的管樂聲裏,他有點半心半意地吹着帶栓的長號,勃拉姆斯的協奏曲他能吹開頭一節,《運動員進行曲》也能來上一段。比起響亮的銅管樂器,他懷念的是三年級時吹的薩克斯,有一種類似木管的柔婉調子,現在是隔壁的低年級同學在吹奏。
由薩克斯換成長號,是不得已的意外。以前教孟新苗一級音樂小組的老師調走,新的老師沒有到位,只好放棄練了兩年的樂器。過了一年新的老師到來,又不好換回去。指導老師説,雖然學校條件不錯,但孤兒們沒有家庭支援,音樂練習很難堅持到成材,畢竟上中職只有數控和財會兩個專業,如果在本校上高中,最後也需要參加普通高考或上高職。雖然不乏有天賦的孩子,但能走上藝術之路的仍舊罕見。
存放在教室櫥櫃裏的葫蘆絲,顯然更受孟新苗喜歡。在課間做眼保健操時,孟新苗拿出葫蘆絲,吹奏剛學到的《龍的傳人》,只有後半段一兩處走音。他更喜歡的,是那些抒情風味的民歌,當聽到我唱了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立刻着了迷地要求重複幾遍,沒有厭煩下來的時候。歌曲中伴侶相偎的馥郁夏夜,和那些只有窗簾飄動的福利院長夜,或者那個噩夢的冬夜完全不一樣。
在漂洋過海的旅程中,孟新苗也領略了夜晚的孤獨。飛機上很悶,燈光也調暗了,無法入睡的孟新苗看膩了小電影,打開頭頂的小燈,扭向舷窗外的方向,照亮茫茫星夜中一小片黑暗。在學校和公益組織合作開設的夢想課程“去遠方”中,孟新苗和同組夥伴們規劃過去上海,在異國風情的外灘觀光,去迪士尼遊玩,登上一艘黃浦江上的輪船,找一家住的酒店。但他從沒想過會去到美國那麼遠的地方。
領養人的家在聖路易斯,是一個白人家庭,自家有一個長子。孟新苗和白人哥哥相處不錯,反倒和同是被收養的華裔妹妹有點磕絆,或許是擔心新來的哥哥分走了親情,她有點“欺負”孟新苗,會拿走他的東西。美國爸爸是個生物學家,孟新苗在那邊的大森林裏撿到的一個烏龜殼,被爸爸拿去研究。
據六年級班主任説,剛開始從美國回來的時候,孟新苗還是挺驕傲,在同學面前有了談資。但是收養的進程受到外部環境的影響,沒有預想中順利,“他感到有些受挫,我讓他調整好心態,能去自然好,去不了也不要沮喪”。
雖然口頭上説並不太想去美國,但孟新苗稱呼美國領養人“爸爸”時已經很自然,也在期待年底領養人過來,明年初辦理手續帶自己出國。
畢竟,孤兒學校雖然熱鬧,終究是人生的預備,像是很多片雪花的聚集。到了高中畢業,夥伴們需要各奔東西。而在大洋彼岸的土地上,孟新苗會重新得到一個家。
**“運動天才”**
週六上午,得到獎勵的室友“猴哥”和孟新苗去微機室上網的時候,奇奇只能在宿舍樓辦公室挨訓,坐在門口一隻小墊子上,所有來往的同學都能看見,“栽了”,起因是昨夜的敲牆。
昨晚宿舍樓熄燈後動靜不小,似乎有人敲擊,又有人跑動,喊叫,壓抑了一個星期的躁動,在週五的晚上稍稍釋放出來。奇奇説,他敲牆的原因,是隔壁有人先用手指刮牆,弄得他睡不着。
“栽了”是奇奇的家常便飯,幾乎沒有哪一天他是不違規的。到達學校之初,上課鈴響過,他總是在外面。一篇需要抄寫單詞的英語課堂作業,和一套課間眼保健操,都很快會讓他失去興趣,“常常不在座位上”。練習冊上的字也寫得伸胳膊踢腿。似乎他身上裝了過剩的許多彈簧,沒有一刻能安靜,正像他自命的“運動天才”。
奇奇説,他是1500米冠軍,跳遠冠軍,足球天才,顛球能到125下。但晚上在體育館的訓練中,教練説從來沒這回事。在我眼前奇奇一次又一次嘗試,最好的成績不過是一次22下,一次27下,比只顛十來下的孟新苗好一點。而班長殷志奇輕易就能顛80個。輸掉兩人分組對抗的奇奇,不得不在地上費力地做俯卧撐。
奇奇説自己是“足球天才”的例證,是他參加了小學足球隊,司職邊鋒,“進球厲害”。剛才在室外有積雪的草坪上踢球,奇奇的射門確實刁鑽,但在顛球上,他還沒法挑戰年紀大的同學。
半年前,奇奇跟隊去了長沙蔘加比賽。“十二支隊伍中拿了第八名”。但事實是全隊一個球沒進,擔任替補的奇奇也根本沒上過場,原因是年紀小。好在他對這些事實並不隱晦。
生活老師説奇奇去長沙以前忐忑不安,一再詢問“表現不好能不能去成”。去了回來在同學面前説“坐火車太累,兩天兩夜,都不想去了”,但後來又私下問她“還有沒有機會能去”。正像孟新苗的漂洋過海一樣,去過長沙也成了到這裏兩年來奇奇最風光的一件事情。
由於每天違規,奇奇與各種榮譽和表揚基本沒有份,但生活老師説他為人仗義,也想要表現,平時有什麼事特別積極,搶着去做,“只是總做不好”。
在所有學校的孤兒中,奇奇是最主動接觸我的一位。“看這兒,這是主角!”當我和其他幾個孩子聊天的時候,他站在一邊,指着自己的胸口説。
但在奇奇自己的故事裏,他根本不是主角,我們終於在微機室裏坐下,開始聊天的時候,他顯得躊躇不決,隨時把話題轉移到戰爭和中超上去。那個吉林敦化郊外叫作雁鳴湖的小鎮,還有那裏的生身記憶,對奇奇來説,是比坐在辦公室地上挨訓更難面對的事。
在那個小鎮上,奇奇曾經有三個親人,父親母親和奶奶,但記憶中清晰的只有奶奶,父親來去匆匆,母親則在他出生不到三個月時離開了。母親是朝鮮人。奶奶告訴奇奇,她“跑了”,經由北京去了韓國。但老師説,奇奇的母親其實是遣返回了朝鮮,人可能已經不在了,“孩子大約接受不了事實”。
奇奇只見過媽媽的照片,“長得挺好看的,長頭髮”,只是人很瘦,個子又矮,説明了國境線那邊的生活狀況和媽媽當初跑過來的原因。奶奶藏起了這張照片。
和媽媽的結合,是爸爸的第二次婚姻。離婚的大媽帶走了奇奇的哥哥,現在已經讀大學,兄弟二人見過面,但沒説過話。兩次婚姻失敗之後,爸爸在家的時間更少,喝酒的時候更多了。
爸爸去了北京當保安。奇奇的記憶中,他沒錢了才回家來,有錢就走了,“去玩兒”。只有一次,爸爸帶奇奇去敦化,給他買了東西吃。
在家時候,爸爸總是在喝酒,白酒、啤酒,混着喝。“一個人喝,喝醉了就去睡覺,睡着睡着就吐了”。看見奇奇淘,爸爸的辦法是拿大棒子打。
奇奇沒有去過北京。兩年前一天他聽奶奶説,爸爸在北京死了,是喝酒喝死的。“奶奶不傷心,因為家裏的錢被爸爸花光了”。爸爸的骨灰奶奶沒去要,家裏也沒有保留爸爸的照片。奇奇沒有夢見過爸爸,但“挺想他”。
爸爸去世前後,家鄉已經沒有學校願意要奇奇了。“我太淘”,直到被學校開除,經過一段時間,轉到另一所學校,過一段又被開除。奶奶束手無策,終於將他送到了孤兒學校。
在這裏,“我比從前守規矩了一點兒”。
“我也不知道怎麼樣守規矩。”奇奇又説。
在課堂上,奇奇只有一次是表現得認真的。音樂老師教了一首新歌《愛》,“愛是看不到的語言,愛是摸不到的感覺”,結尾是“那前方漫漫人生路,有你的祝福,沒有過不去的苦”,奇奇和同學們一起安靜地抄寫歌詞,跟着屏幕上的童聲輕輕哼唱。下課鈴響了,奇奇在座位上站起來,帶頭請老師再放一遍。
離開孤兒學校的時候,奇奇並沒有來送我,起因或許是我看到了他坐在辦公室地上的窘境。或許是他在和“猴哥”互打耳光逗樂的時候出手過重,又不讓猴哥打回來,受到了我的批評。
但頭一天晚上,奇奇來到我住的宿舍,跟我聊天的間隙,輕輕幫我拉上了被風吹開一角的窗簾
本文所選片段摘錄自《寂靜的孩子》,有刪節,袁凌 著,2019年6月由中信 · 大方出版,已獲得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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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 Captain
圖片來源 = GIPHY、《無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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