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不起”榨菜?我們還有泡麪_風聞
glamorous申申也-2019-08-26 11:18
台灣同胞好像特別關注我們的小吃。先是茶葉蛋,這兩天又是涪陵榨菜。往好裏説,還是害怕大陸同胞餓肚子。
這位説大陸同胞吃不起榨菜的“財經專家”黃世聰在節目中提到,“涪陵榨菜”在大陸人心目中堪稱“泡麪搭檔”,他還説,“大家如果知道的話,榨菜,是“他們中國大陸吃泡麪的時候一定要加的”。
這話裏有一點倒是沒錯。榨菜、泡麪、火腿腸,當年可是“春運三寶”。時光流轉,如今的榨菜,已經可以“炒肉、燒湯、夾饅頭,蒸魚、燜肉,涮火鍋”,離泡麪確實有點兒遠了。
遠到想起榨菜和泡麪,幾乎成為一種“古老”的回憶。彼時,中國人剛剛開始有了自己的“方便食品”,人們還把它當做一種純粹的食物,着迷於它的味道。
去年,與辦公室90後的同事們討論“消費降級”的話題。支持這種論斷的一個證據據説是,去年上半年,方便麪行業在連續幾年的下行疲軟之後逆勢上揚。康師傅和統一,都交出了不錯的半年財報。
這樣嚴肅的經濟學有關命題,我對“孤證”抱有本能的警惕。要用這一孤證説服我得出“降級”的論斷,中間似乎需要補充很多邏輯要件。
比如,方便麪銷量上升,真的是因為大家沒錢了嗎?它是一個價格敏感性非常強的商品嗎?影響它銷量的決定性因素到底是什麼——是營銷、是人們口味的變化,還是想象中因為經濟形勢而乾癟的錢包?
老實説,我對這個話題並不感興趣。我真正抱持或者苦苦抵抗的,不過是一種90後們覺得古老得有些不真實的回憶:方便麪是個好東西。
一
是啊,不用太久。大概也就20多年前吧,方便麪還是一種非常拿得出手的禮品。20年前的北方小縣城裏,誰家媳婦生了娃,誰家病人住了院,甚至誰家孩子考了不錯的學,提上一兜農貿市場上新鮮的雞蛋,再扛上一箱方便麪,或者配上一大盒八寶粥,去探望的人會有足夠的面子。
康師傅和統一,那是高級貨。今麥郎,南街村,甚至是河北本地的白象,才是小賣鋪裏的主力。少花四五塊,省下仨瓜倆棗,對於本就不富裕的縣城居民來説,是經濟實惠的理性選擇。
小學三年級,因為肺炎,我在家休學仨月。那段日子裏,每天手背要扎一針,屁股要挨一針;幾個月下來,手腳表面已幾乎沒有完好的皮膚。
但也有收穫:除了不用像所有的小朋友一樣上學之外,常年一分錢掰成五瓣花的老媽,給我買來了成套的科學漫畫,雖然似乎有一些是在舊書攤上收的,但無論是格蘭特船長的兒女,蠅王、鸚鵡螺號的海底兩萬裏,再不濟就算是葫蘆娃開着飛機坦克大戰孫悟空紅孩兒,也打開了小朋友對於世界的好奇與想象力。
又比如,只有在這樣的至暗時刻,表哥才肯把配槍從腰間卸下,從磨損得可以的槍套中,掏出那烏青色、沉甸甸、散發着無窮神秘與威風的真實手槍,交到只能坐在牀上的我手中——那份量讓我麻稈兒似的手腕兒瞬間一沉,只得連忙雙手托住。
但是,最看得見的收穫,是對於“吃”的無限自由。牀上是哥哥姐姐舅舅阿姨買來的旺旺;每天吃得上老媽給蒸的火腿蛋羹;想喝奶粉就給衝,想聽葫蘆小金剛就給放——甚至在病好了之後我還後悔,為什麼沒有趁機要上一罐高樂高。
當然,少不了的,牀下早就塞了一箱又一箱的方便麪。
愛別離,求不得,人們往往對難得的東西倍加珍視,對唾手可得者又棄之敝屣。我已經不太記得自己如何消耗掉那些對我的胃來説顯然超負荷的泡麪;回到記憶現場,也許精打細算的媽媽並未拆開太多交付於我,而是攢下來等着下一次迎來送往的場合,進行一場縣城內部的禮品奇幻漂流。
二
即便是物質匱乏的年代,孩子們也有一些極為珍視的味覺體驗。
還是小學生的我,一天的零花錢不過兩毛錢。在夏天,這是一袋“酸溜溜”牌含糖冰水的價格,到了冬天,就只夠在校園小賣部裏買上一根麻花。
當時同學間的物質流轉淳樸無華:你給我吸上一口“酸溜溜”,我從小浣熊的袋子裏給你抓上一把,放在你攤開的小手心裏。小浣熊可是奢侈品,五毛錢一包,得攢兩天半。
喜愛小浣熊或者是“雙喜”牌方便麪的味道、但又囊中羞澀的孩子們,找到了折中之道。他們開始涎着臉,央求同桌或者哥們兒,往他們的手心裏倒上一丁點調料。舌尖蘸上一點,味覺口中蔓延;二十年後回想起來,那不過是鹽、味精以及一些添加劑的味道,但在當時已是美味無疑。
畢竟,那時冬天的北方,各家各户還要想盡辦法囤土豆、囤白菜,為數不多的顏色菜只是夏秋攢下的蘿蔔豆角幹。頂多,母親再手巧一點,早早醃好芥菜或番茄。
那樣的冬天裏,伸出凍得哆哆嗦嗦、偶爾皸裂的手,舔一口方便麪調料,無異於在口腔內打開一個奇特的世界:那個世界裏,孩子們的食物不再囿於環境、時令與生產,而可以與電視廣告無縫銜接,像是屏幕上那些白白胖胖、不缺營養的孩子一樣,享受這個五光十色的時代與光怪陸離的需求。
多年之後,當我吃到第一口麥當勞的薯條與漢堡,是從八百里外的北京人肉載回,到我手中早已冰涼透頂。即便如此,我依然可以喊來左鄰右舍的小孩,驕傲地向他們宣誓:看,我吃上了大城市裏的好東西。
三
現在想來,方便麪似乎總與學校、與集體生活、與軍訓、與旅程相關。
下了夜自習,逼仄的宿舍裏,趁着熄燈前的十分鐘,幾條渾身荷爾蒙無處散發的男生衝到熱水房,打上一飯盆半熱不開的水,像是若干年後,魯莽地撕開女孩的衣裝那樣,幾秒鐘撕開簡陋的包裝,泡上,蓋上,洋洋得意地靜待神蹟的發生。
沒有提前囤貨、或者因為上網吧而身無分文的舍友,此時眼神會直勾勾地盯着你;昏暗的燈光下,喉結的上下顯示出他在吞口水。聽着舍友呼嚕呼嚕吸面的聲音、想象對方大快朵頤的暢爽,他們會毫不在乎少年的尊嚴,吐出一句:給我留點湯。
所以,若干年後,當男人們酒酣腦熱勾肩搭背,天南海北吹起牛逼,他們的説辭依然與當年並無二致:兄弟,只要有我一口面,就不會少你一口湯。
相信我,説這些的時候,他們大抵是真誠的。
相映之下,那些愈發艱難的時刻更不必説。
嚴苛的山中軍訓、不能帶任何零食的禁令,讓即便不能泡水的方便麪,也可輕易成為那些因長身體而經常飢餓的少年之間,秘密流傳的硬通貨;買不到票的春運,二十個小時的硬座,一路無法動彈的旅程,也只有泡麪,才能和車窗外的無邊黑暗一起,帶給跨越大地的你,些許睡意。
這也許就是為什麼中國廣闊如斯,天南海北的人,口味相差如同異國,卻可以在方便麪上達成廣泛一致:它廉價,味道合成,幾無美味可言,但有效。
四
在老家的方言裏,一種食物吃得太多,哪怕當年再喜歡,人也會“吃傷”,看到這種食物就覺得乏味,甚至終身不復食用。
於我,方便麪曾經就是這樣“吃傷”的對象:想起宿舍中方便麪擠在一起的工業味道,想起春運火車車廂中此起彼伏、摩肩繼踵的紅燒、香辣與酸菜,再配上可以飄蕩很遠的火腿腸,就再也不想吃上一口。
但當你年歲漸長,終於獨處一室,獨自抵抗漫漫長夜,獨自面對窗外冷風吹雨,當飢餓感從遠處襲來,泡麪的味道便又在身體深處逐漸甦醒,途徑神經系統複雜的化學與電,在舌底喚起唾液的條件反射。
與白居易面對冬日黃昏的雪想要盤一團火、熱兩杯酒一樣,你也希望在這樣的時光裏獲取簡易的温暖。像是淋了一場雨後回,到家用毛巾迅速揩乾頭髮。像是雪夜走了長路後,在火上搓一搓手。
在所有不想做飯的夜晚,在把外賣界面滑到底依然選擇困難的時刻,方便麪是那個最後的選擇,是人們隱秘的獨處時刻。
對於一款廉價的食物來説,你很難要求更多元的味道、更精緻的賣相、更健康的營養攝入,但它飽含的所有簡單成分——面,熱水,火腿,碳水化合物,能夠給你的胃以足夠迅速的填充,給予立等可取的温度、能量、飽腹感及味覺填充。
當那碗麪入口、湯入喉,在食物本身之外,常常不宣而至的不速之客,還有不經意間湧上心口的短暫時光穿梭——年少侷促的自己,漫長旅途的孤寂,以及,幾塊錢就可以喚取的無盡歡樂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