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李榮浩“音樂沒有好壞之分”的言論?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594706-2019-08-26 09:46
來源||耳帝
首先,音樂有好壞與高下之分,這點不需要爭論。
一首歌是作品也是產品,包含着若干工業生產流程,在成產與製作層面首先就有粗製濫造與精工細作之分,否認了這點,便是否定了行業標準,技術進步與業界良心,同時一首歌具有創作上的音樂性與演繹上的技術性,否認了這點,便是否定了音樂學科、音樂教育與技藝錘鍊;至於高下之分,最主要的一點是,音樂是創作者對於生活與時代的抒發及表達,內心的敏鋭度有深有淺,看生活的格局有小有大,只要創作者的視野、角度、預見性、深透性有高低境界之差,那麼其反應在音樂中自然也就有高下之分。
但是李榮浩説音樂沒有好與壞,我覺得他要表達的未必是字面上的這個意思,只是表達上出現了偏差,因為他曾明確説過自己的《李白》不是一首好歌,過於簡單,且不説《李白》是不是,至少説明他是有音樂好與壞的概念的。我想他真正要表達的意思,是想説如今人們對於網絡歌曲與出身網絡的歌手存在偏見與過分貶低的情況,希望大家不要有音樂鄙視鏈以及聽歌的優越感。如果想表達的是這一點,那麼我是認同的,且不説音樂創作者,作為一個音樂消費者,我就越來越感覺到,聽歌聽出優越感,是一種自我愚弄。
然而為何他表達出來是這樣的效果,作為一個表達常被誤解的人,我的經驗是,一個人在情緒激動、遭受攻擊以及迫切表達的時候,語言描述會形成偏差,同時為了讓情緒有力,往往不自覺地會將觀點極端化表述,然後觀點在這種輿論環境與網絡討論形態的演變中,本就不嚴謹的表達又會進一步被曲解。
而對於一個流行音樂創作者來説,他們的文字風格從來就不是精準的邏輯表達,而是模糊的意味引導,就像歌詞一樣,模糊而概括的描寫才會引起更大範圍的聽眾代入,上次陳綺貞就説得非常對,“要直至核心,往往需要模糊的辭令”,所以你要抓歌手的話語漏洞其實非常容易。
然而,一次但凡能引起軒然大波的發言,最基本的要點,就是得被曲解與誤解,這跟流行歌曲的宿命是一樣的,只有被延伸或曲解出不是你本來想説的東西,才會引發出更大的輿論地震,李榮浩這次便是如此。所以説,一個表達者,不要害怕會被攻擊便把觀點寫得謹小慎微、滴水不漏,你越嚴謹補充一次,它的生命力與擴散體量便死去一層。
回到網絡音樂的話題本身,我的看法是,從整體的大環境上來看,華語音樂市場上確實存在嚴重的“鄙視鏈”,其中網絡音樂更是居於這鄙視鏈的最底端,因此網絡音樂與網絡歌手存在着大眾偏見以及被過度貶低的情況。首先你可以看到,如今但凡是在網絡上爆紅的原生歌曲與歌手,沒有一個有好名聲的,這不符合事物存在的正常狀態;其次,我曾親眼目睹過一次“網絡神曲”的風評轉向,在去年9月、10月份,《沙漠駱駝》剛冒出來而尚未爆紅之時,我看到從某天晚上大V、段子手集體數萬次轉發“歌詞好、高潮好聽、唱得好聽”,到一週後大爆之後變成萬人唾棄的整個過程。當然,我絕對相信有的人是真誠地覺得這些歌刺耳,但不能否認的是,一首歌或一個人的爆紅以及在某些平台上爆紅會嚴重影響到人們對它單純的喜惡。
我認為每種音樂層次都有它這個層面上的受眾,沒有哪種音樂能滿足所有受眾層,所以能做到讓你的受眾層很多人滿意就已不容易,非這個層次上的人不必對它的大受歡迎如臨大敵。只要你在創作當下的那一刻是真實且真誠的,創作的東西符合你的生活、境遇、層次、認知、審美與格調,哪怕它技術低劣、曲風濫俗、風格落後,那也同樣能感染到同等生活層面上的人。
我曾舉例過,“我想要帶你去浪漫的土耳其,然後一起去東京和巴黎”,其表達的恰恰不是浪漫的國際化的眼界,而是閉塞又沉悶的縣城式的對於外面世界的想象與逃離,能受之感染的恰是同一種生活層面的大羣體。有的人喜歡把某類音樂歸類為“底層人民”愛聽的音樂,我不知道在這個國傢什麼是真正的底層,即便是底層,那麼底層存不存在真實的生活觸覺,存不存在真心實意的情與愛?這裏面只要有人用音樂真實地傳遞了它,感知音樂與用音樂表達是人的本能,在這個創作與接收的過程中,它被接納與喜愛都是順理成章。
然而不僅是聽眾,如今從業者也有一種很常見的論調,認為“蚪音歌曲”能紅是因為它們俗、口水、粗製濫造,我甚至聽到過一些音樂從業者也有這種優越感,分析“蚪音神曲”的和絃與編曲,證明它們是如何沒有技術含量,然後謙虛地表示自己是有藝術底線的,所以是不會做這種音樂的,如果自己想做,那不知道能紅多少首。
引用一句不太好聽的話,“你高估了自己尊嚴的價值”,原句的尊嚴其實是另一個更不好聽的近義詞。
這種認知的偏見是分析一首歌只看形,不看神,然而一首歌最能感染普羅大眾的,並不是它的形,而是神。讓那些“蚪音神曲”爆紅的核心本質並不是它們的技術缺陷,而是一股粗放且濃烈的民間情感生命力,我曾寫過,創作者衝破困境的渴求與慾望、個人實現的理想與壓抑,那些粗糲的世俗觸覺與生活熬煉,以及強烈渴望改變人生境遇與獲得關注的野心,它的不受控制,它的毫無包袱,它的恥感微弱,它的一同讓誇張、尷尬、機靈、虛榮與真情的泥沙俱下,才是讓這些歌真正能號召到同類羣體的根本。
這一年我認識了一些專做“蚪音歌曲”的公司,他們分析各種蚪音爆紅的神曲的特點與套路,然而,至今沒有做出來第二首《綠色》或是《你的酒館對我打了烊》,因為這種帶着優越感與品位下探式的創作,動機不純粹的投機,是難有真實的生命力與真正感染同類的力量的。而那個年僅18歲的陳雪凝,她的歌寫得雖然並不高級,但是她在創作的當下我想是真誠的。
有人也許會説,對這些技術低劣的網絡歌曲寬容還保持理解,是否會阻礙樂壇的發展?我認為並不需要擔心,該消亡的自然會消亡,大眾與時間是兩股烈火真金的力量,沒有任何贗品能抵抗住兩者共同的檢驗,孫燕姿前不久在《明日之子》上説的一句話我很認同,大意是,雖然如今的網絡讓各種野蠻生長的新事物出現,但是時間會篩選出最終值得被留下的那一個。
最後説一件令我感觸很深的事,2017年末我過年回老家,與一羣老同學吃飯,做東的是一個在我們當地做開發商的同學,這位同學中學時是社會上所謂的“混子”,父母早年離異,又全都甩手棄家,讀書時我並不是很喜歡他,覺得這人虛榮、品位差、極好面子,吃完飯硬將我們拉到一個娛樂會所裏去繼續不醉不歸;
而同席的還有另一個讀書時的好友,只是大學之後幾乎不再聯絡。我和他曾經有着共同的愛好,都喜歡流行音樂,這位朋友年少家境優渥,吃穿都是最好,磁帶與CD買的不計其數,可以説是我青春時接觸流行文化的一個重要來源,在我年少的認知裏,“混子”的人生是我要極力避免的,而這位朋友的人生我很羨慕,成長得毫不費力,學業靠金錢打通,畢業繼承家業,與心愛的姑娘結了婚,是我年少時認為的最為順暢的人生與安逸生活的代表者。
在喝酒的中途,這位朋友的媳婦帶着他們的兒子來到了KTV,這小孩極其可愛,一聽到音樂就手舞足蹈,朋友悄悄對我説,其實娃兒啥也聽不見,我一時瞠目結舌,不知如何回應,他若無其事的説,先天性失聰,就是八個月時才查出來,也不知道是為啥,我倆明明都好好的。他像是無意追溯過往卻又如拾起青春友誼線索似的對我説,感覺娃兒喜歡音樂是遺傳哈哈。
喝得酩酊大醉的“混子”這時點了一首2017年的網絡神曲《我們不一樣》硬要跟他合唱,兩人用大走音與鬼哭狼嚎的嗓子唱着“我們不一樣,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境遇”,他的聽障兒子在一旁歡蹦亂跳、樂不可支,有一瞬間我很觸動,年少昔日的種種、青春與幻想連同着對彼此生活猜想的畫面,那些我未曾親眼看過的都像見着了一樣的場景亂七八糟地浮現了出來,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在一首歌裏短暫地達成了一致,聽者並不知命運是在什麼節點上發生了扭轉,我忽然明白了這首歌為何能紅,每個人的生活背後都有一個道不盡千絲萬縷的龐大世界,沉重而複雜,我沒有任何優越感地聽他倆唱完,才真懂了什麼是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