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中東戰爭對美國全球地位的影響-趙葆珉_風聞
执戈前驱-从事军事战略、大国关系研究。2019-08-27 14:02
《阿拉伯世界研究》2013年第6期
論中東戰爭對美國全球地位的影響-趙葆珉
The Impact of Middle East Wars on U.S. Global role
ZHAO Baomin
[摘要]美國是非經典的帝國,缺乏昔日殖民帝國壓倒性的優勢武力,不能無償掠取財富,被迫以自身資源支撐霸權。財富短缺鑄定了美國作為帝國曇花一現。憲政體系放縱民眾,60年美國戰略規劃追求排他性權力,加劇了債務泥足深陷。美國衰落始於財富喪失,這使美國在相當長時期依然擁有剩餘軍事力量。美國繼續居於爐火之上,虛耗戰略收縮的寶貴時間。中東戰爭一再清晰地展現了這一邏輯。
[關鍵詞] 債務帝國;經濟力量;權力轉移;大國興衰;中東戰爭
[Abstract] Unlike the erstwhile colonial empires, the United States is atypical, short of overwhelming military power. It cannot get wealth freely and has to support its hegemony with its own resources. Debt Empire is the natural logic. Wealth shortage delimits the United States. In the past 60 years, the Constitutional system and the mismanaged strategic planning exacerbated the debt trap. The fall of the United States starts with loss of wealth, and for a period, it retains considerable military might. It can continue its chaos without proper strategic contraction. The Middle East Wars are cases in point.
[Key words] Debt Empire; Economic Power; Power Transfer; Rise and Fall of the Big Powers; Middle East Wars
本文屬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陸權的復歸--中國大戰略縱橫”的階段性成果。
經典的帝國統治,以軍事征服與領土兼併為手段,以財富掠奪為根本目標。美國是非經典的帝國,以經濟權力與商業擴張建立霸業,缺乏有效的軍事力量,不能無償獲取殖民地與附屬國的財富,被迫消耗自身經濟資源確保霸權秩序。創造財富的潛力是美國權力的源泉,取得政治霸權意味着美國戰略優先目標偏轉,--美國為延續政治霸權而逐漸窒息了自身的經濟活力。
淪為債務帝國是美國的天定命運。戰後核均勢誕生,以核均勢為後盾的大國爭奪限定了軍事力量的有效作為,美國財富潛力由此得以淋漓盡致地發揮,以跨越半個世紀之久的巨大戰略對耗贏得了冷戰勝利。核均勢的存在也決定了美國不能憑藉數度領先的軍事優勢擺脱以債務續命的窘境。憲政體系孕生的普遍福利體系,加劇了債務陷阱,註定了美國將成為歷史上最為短命的帝國。
一、美國霸權的結構性陷阱
在川流不息的帝國霸權的歷史中,美國是命運眷顧的寵兒。如同立國以來在本土大陸近乎傳奇般的領土開拓,美國海外擴張以同樣輕易、近乎傳奇的方式展開。戰後美國在半個世界取得政治支配地位,冷戰後這一角色擴張至全球。投機崛起與快速擴張也鑄定了美國作為帝國的先天軍事軟肋。60年美國為爭奪世界政治霸權與變換不定的大國衝突,同時在經濟上與敵手和盟國陷入糾結的暗戰,美國很快耗盡自身財富並被迫透支未來。
1.美國體系是鬆散的經濟聚合體
美國以側翼大國覬覦霸業,在歐亞列強的混戰中投機崛起,軍事軟弱使美國不能在海外建立起直接有效的殖民統治。美國在二戰中顛覆了歐洲均勢,毀滅了德國,確立了對西歐列強的完全控制,將昔日的霸主英國置於從屬地位,並在東方毀滅了日本帝國,使其成為附庸。這一空前功業並不是完全依賴軍事征服完成的。美國沒有經歷經典帝國崛起的持久大國混戰,也繞過了昔日殖民帝國崛起的堅韌蠶食,且與勢力方張的歐亞大國中俄崛起相伴。戰略核武器問世與美國崛起同步,大國力量結構與競爭規則由此出現了根本性變遷,更具有和平競爭的趨勢。踏上歐亞舞台60年,美國缺乏軍事力量控制或佔領那些直接或潛在的競爭者,也不能與之展開完全的軍事較量。這一特徵決定了分享權力、延緩衰落是美國霸權的基本行動原則。
美國在歐亞列強整體衰落的背景下,憑藉經濟權力接續殖民霸權的歷史血脈。1945年,西至大不列顛,東迄日本,歐亞列強的工業基礎摧毀殆盡。美國是唯一擁有強大而高效工業體系的國家,可以更廉價地生產工業品,此乃美國成為世界體系中霸權性力量的基礎。美國重構以自身為核心的世界政治秩序。美國體系僅是由分裂的民族和商業聯繫組成的混合體。美國依賴制度安排與聯盟體系,將主要工業國納入麾下,並誘使盟國遵循自身秩序及相應的政治規則[1],以間接支配取代殖民帝國的直接軍事佔領,將暴力控制轉化為自覺協作,在泛西方內部建立起鬆散的帝國。盟國在美國體系中獲得經濟利益和安全保障,並讓渡部分主權。美國權力基於協作,以其他國家的政治獨立與經濟自主為前提,其帝國能力取決於它同化而非擊敗或孤立對手的能力。
美國權力根基先天脆弱。昔日英國以優勢海軍與全球貿易開創霸業,以殖民控制與自由貿易維繫帝國,其軍事力量同時維持一種有效的帝國秩序與開放的全球貿易體系。從而可以無償地從殖民地與附屬國源源不絕地獲取財富,並以自由貿易的方式掠取額外剩餘價值。這一帝國模式使英國世界霸權寄生於殖民資源,確保帝國延續所需的長遠財富基礎且有效地扼殺了潛在競爭者的財富潛力,並在體系經濟分工中將其限定在附屬地位,英國由此以彈丸島國享綿長福祚,在世界權力巔峯上盤踞近兩個世紀。帝國力量的源泉不在於征服與領土擴張,而隱含在經濟掠奪與財富攫取中。轉嫁霸權重負,獲取無償財富轉移,一直是帝國生存的命脈。美國體系建立在相對平等的主權國家的自由貿易上,不能在自由貿易之上附加帝國秩序,遂先天被斬斷了帝國的生命線,被迫以自身資源維持霸權延續。
美國以經濟權力支撐政治霸權,其既得利益包含了它必須承擔的帝國義務。美國不享有任何政治特權(從經濟競爭的角度來看),不享有帝國權勢藴含的貢賦,卻必須承擔帝國霸權重負,維持一個列強以經濟手段參與其中的開放的全球貿易體系,並以自身軍事資源無償提供這一秩序的安全保障。美國以經濟行為體參與競爭,政治與軍事強勢給予其相對的經濟競爭優勢,可以通過隱蔽的經濟手段擠壓列強財富,但不能改變經濟競爭的本質。美國的霸權角色,至少從經濟角度而言,具有高度的消耗性與毀滅性。在美國霸權存在的60年中,這一先天不足經常地以美國經濟遭受的不斷侵蝕與斫伐顯現出來,美國角色經受經濟力量轉移催生的累進權力變遷的侵蝕,在維持政治霸權與經濟競爭力之間陷入兩難困境。當耗盡立國以來累積的經濟資源與兩次大戰投機獲取的戰爭紅利時,以債務苟延殘喘即是美國的天定命運。
2.軍事不足與戰略盲動
大國地緣政治爭奪的核心是財富,這一經典模式在美國體系中更具有直接而明確的性質。美國霸權的基點是戰略性經濟權力,顯現在美元控制上,存在於美國的工業、貿易以及為全球經濟建立規則的秩序安排之中。創造財富的潛力處於美國權力的核心,它支撐美國大市場、提供體系的凝聚力與美國政治權力合法性的源泉。美國相對於其對手和盟國的生產能力--泱泱大國的經濟規模、財富、技術與創新能力等指標最終決定它在體系中的實力範圍。權力政治存在於任何歷史中,這一次權力政治以財富直接界定權力。經濟鬥爭成為權力政治的基本內容與原始動機,它決定和引導政治權力與軍事力量的再分配。而軍事優勢的潛在戰略意義萎縮,鈍化為幾乎純粹的外交工具(至少在大國關係中如此),淪落為支撐經濟架構與世界性貨幣的手段。
60年美國一意孤行,執迷於壟斷性政治霸權,偏重軍事暴力,負債支撐並聽任自身的工業基礎逐漸侵蝕並最終趨於瓦解。美國冷戰規劃延續了海權國家的均勢傳統,視蘇聯為天敵。而為遏制蘇聯勢力的擴張,美國全球戰略在經濟上對其他大國或區域集團不設防,為自身經濟埋下了禍根,不斷地戕害自身長久的財富基礎,美國經濟地位遭受持續霸權重負的削弱與競爭者的蠶食。美國在冷戰中蜕變為軍事國家,追逐排他性權力,設定外部威脅,一再陷入泥沼式戰略消耗。冷戰後美國繼續沿這一慣性滑行,企圖獨攬世界權力。在持續60年的綿長大國爭奪中,政治抱負成為滅頂的戰略重負,磨滅了恰恰是支撐美國的力量。昔日殖民列強為爭奪世界市場屢開戰端,戰後60年美國一再為潛在競爭者洞開了市場,日本、西歐與中印諸國紛紛輕易崛起,而美國不過為人作嫁、苟延續命而已。
3、民主帝國的福利陷阱
憲政體系伴生着內生性的無序與混亂,缺乏統一完整的權力架構確保國家政治的戰略穩定,羣策羣力的施政方式與民眾推動的體系運轉,排除了一體化的中央威權發揮戰略統籌的空間。民治和民享的政府建立在選民一己之私上,民眾浮躁分裂,偏愛立竿見影的政策,政治迫於選舉壓力,被應急式或急功近利的措施所左右,不能致力於長遠的根本性目標。憲政體系自行運轉,止步於政治功利與短期目標,領袖素質,治國能力與政權變更對國家影響幾乎無足輕重,難以貫徹理性的內外政策。加之美國政府沒有支配武裝力量與經濟資源的絕對權威,且永遠面臨民意與政權輪替的掣肘,不能將舉國潛力徹底動員並轉化為有效的國家力量。立國200餘年,以總統為核心的聯邦體系一再自動強化,但不能改變代議制民主根深蒂固的權力分裂與掣肘。
遷就放縱民眾是美國深陷債務泥潭並最終趨於經濟瓦解的根源之一。憲政體系與民粹意識形態遷就偏聽民意,鑄就了美國這一空前絕後之大善政烏托邦。美國戰後即建立起福利保障體系和社會安全網,並以修正案的形式寫入憲法。[2]美國政治隨民意漂流,以迎合選民贏得政權為目標,具有濃厚的投機性質。[3]政府頻繁輪替,政黨惡性傾軋,競相提供普惠性福利,透支國家未來,且縱容民眾在享樂揮霍中頹廢渙散。在經濟不能創造財富,又無法增税時,只能舉債維持福利剛性。民粹政治不能為國家抱負凝聚和引導民眾,僵化封閉的憲政體系缺乏政治力量撥亂反正,以阻止寅吃卯糧、舉債揮霍的風氣在民眾中生根。過度福利體系積重難返,債務泥足深陷威脅國家本身,是憲政體系先天不足滋生的政治功能失調之一。
二、美國體系的和平沒落
美國以側翼大國取得世界政治支配權,風光登場,並非實力所至,而是歐亞列強主體外交的失誤所然。60年來美國仍然是一個封閉隔絕的孤島,缺乏自省且對世界其餘地區嚴重缺乏概念。美國在殖民帝國崩潰這一背景下開始世界霸權,以大國協作為基礎建立全球秩序並運用權力,但美國始終執迷於壟斷性政治權力。美國衰落始於冷戰,而在後冷戰時代的全球競爭中喪失了統治力量。與不斷擴張的霸權相左,旭日陰影下是美國經濟的持續衰亡。
1、慘烈的冷戰與佈雷頓森林體系解體
冷戰是典型的兩敗俱傷的戰略消耗戰,成為吞噬美國國力的無盡泥沼。偏執魯莽的冷戰規劃,為美國樹立了戰略敵手。遏制政策將目標限定在零和博弈上,堅持用更大的消耗壓倒對手,以獲得和佔有壟斷性權力,美蘇不可避免地陷入持久對耗。美國冷戰軍事戰略的核心,以金錢與技術的巨量投入為手段,讓財富的持續消耗發揮威力,以國家生存或毀滅為賭,打造了空前的軍事體系,集中優勢國力實施持續的遏制推回戰略,與國力方張的蘇聯竟勝,戰略上一舉陷入了長期遠征屯兵堅城之下的困局。美國經濟在內供給奢華的福利制度,在外支撐全面戰略對抗,以長期巨大的消耗維繫內外。在以核武力為後盾確保相互摧毀的戰略僵持之下,美國不能借助戰爭手段戲劇性脱困,只能日復一日地與蘇聯對耗下去。美帝國在本質上是商業性質的,當美國傾國之力維持或拓展一個炫目的政治霸權時,即喪失了自身存在的根基。
美國追求絕對權力,陷入冷戰泥沼,被迫遷就盟友,付出自身經濟自給力。在核武力奠定的冷戰均勢之下,美國不存在直接的軍事威脅(整個冷戰時代美蘇從未直接軍事衝突),而是應對這一威脅的經濟根基持續侵蝕。美國武裝到牙齒,逆水行舟,依仗深厚的經濟力量與財富潛力,好勇鬥狠,集中力量東征西討,最終滑向國力透支、經濟衰落的險途。同樣為應對這一冷戰競爭,美國向西歐與日本讓渡了過分的經濟資源,恢復了歐洲繁榮,一再孵化了東亞奇蹟。而盟國去軍事化,聚焦於工業政策,每一次戰爭都使其工業力量劇烈膨脹,競爭力持續增強。僅僅20餘年,遏制政策的政治短視與空前的戰略消耗即以災難性的經濟衰落顯現出來。經過戰後初期曠日持久的冷戰對抗,特別是朝戰與越戰,美國喪失了絕對經濟優勢地位,元氣大傷,被迫實施戰略收縮。
黃金與美元脱鈎是美國財富基礎動搖的起點,美國從此只能從債務中吸取能量並踉蹌向前。債務為美國一再提供緩衝。美國原本無法在亞洲打兩場戰爭,無法維持在西歐的強大地位,也不可能保持龐大的防務設施。[4]失去了黃金約束,美元無限透支,財富源源流向美國。美元作為政治控制工具,成為資源強制再分配和財富轉移的武器[5]。由於美國作為帝國的先天軟弱,這一財富轉移不能以無償的方式實現,只能以不斷累積的帝國債務為代價,將美國帶入債務泥潭的趨勢和陷阱開始形成。美國經濟喪失了財富活力,具有了明顯的寄生性和腐朽性。美國金融體系的傳統角色褪色,淪為帝國掩飾危機、矇混續命的金融工具。輕易獲取財富也扼殺了創造財富的原始動力,意味着美國霸權的精神破產,磨滅了美國經濟在物競天擇的大國競爭中重振的任何可能。美國本土製造逐步枯萎。
冷戰中美蘇陷入殊死零和對抗,而歐亞列強坐收漁人之利,西歐、日本與中國在冷戰的夾縫中先後藉助於美國市場得以復興。開國以來,美國憑藉兩洋天險,作壁上觀歐亞列強紛爭,以和平建設蓄積國力。在兩次世界大戰中,美國投機崛起,輕取世界霸權。而在冷戰中,這一角色逆轉。美國深入大國爭奪的核心,遭受蘇聯持續的全球攻勢的重壓與盟國不斷的經濟侵削,國力精華,付之一炬,逐漸蜕變為寄生性的債務帝國,而在兩次大戰中元氣大傷的歐亞諸國得以修養生息並乘其弊而起,恢復生機。出於無謂的地緣政治目的與爭霸需要,美國重建了盟國經濟,消耗了自身經濟權力,扶植了潛在競爭對手。[6]美國傾其國力挫敗了蘇聯,但幾乎沒有採取任何連貫一致的持久行動,以阻止西方內部或中間地帶經濟中心的崛起。
2.反恐戰爭與金融崩潰
冷戰是世界權力再次轉換的樞紐,在冷戰中,向美國傾斜的力量轉移重新迴歸歐亞列強。美國經濟逐漸虛弱構成冷戰權力消長最深刻而隱蔽的背景,力量轉換一直在背景中悄然進行,經濟權力與財富易手是這一力量轉換的方式。冷戰葬送了美國立國百年蓄積的財富,其勝利不是建立在軍事征服上,而是建立在消耗其父輩累積的經濟資源上,除了無敵威名與普世夢幻之外沒有帶來任何實質性益處。美國成功地拖垮了蘇聯,遏制了日本的經濟挑戰,但美國債台高築,由於這一任性賭氣式的冷戰對抗耗盡了國力,削弱了對其生存利害攸關的財富基礎,喪失了從長遠上更具戰略價值的經濟控制力。在冷戰僥倖獲勝,東方集團崩潰與中印俄等國加入的背景下,美國體系成為空前絕後的巨無霸。但由於財富短缺與武力不足,美國霸權也日益懸空。
美國並未因冷戰勝利而休養生息,核均勢依稀存在,美國不能突破大國制衡並享有絕對戰略自由,軍事軟肋並未實質改變。沉溺在虛擬勝利中的美國,其戰略考量依然在狹隘的政治和軍事考量中打滾,而忽視了決定大國生死的長期經濟趨勢。冷戰勝利使美國的戰略邊疆囊括全球,也使美國揹負了全球霸權重負,經濟下陷與軍事膨脹的裂痕更為明顯。美國在軍事上過於特立獨出與由此而來的窮兵黷武,被迫處於一種孤立之境。不存在單一威脅構成的安全挑戰,無法確立有效明確的安全規則,加劇了霸權迷失。美國頻繁製造出敵手與戰爭,陷入惡性循環的死結,美軍疲於奔命,被迫應對層出不窮的敵手與敵對行動。反恐戰爭是這一邏輯的巔峯。冷戰勝利與信息技術革命緩解了美國經濟衰落,反恐戰爭與戰略擴張過度重新加劇了這一趨勢。美國把蘇聯拖入軍備競賽,最終使其土崩瓦解,而美國自願重蹈蘇聯覆轍。
美國體系實施開放自由的原則,以債務苟安,其霸權角色遭受持續的和平侵蝕。冷戰後東方集團崩潰與中印等巨型經濟體加入美元體系,為後冷戰20年美國的債務擴張再度融資,同時也使債務帝國的負債能力空前繃緊。20年美國廣樹強敵,四處征討全線作戰,負債解燃眉之急,依賴債務堆積或美元注水跳出陷阱,炫目的軍事行動背後是曠日持久的經濟消耗與債務善後[7]。全球化加劇了美國經濟虛擬化傾向,海外擴張與本土高福利體系帶來的是工業外移,政府税基消逝與龐大的預算和貿易赤字。每一次危機都以漸進的方式推動美元走向崩潰。超強軍力縱橫全球,不能掩蓋財富日趨枯竭與不斷增長的債務尷尬。戰後60年美國經濟規模呈相對縮小趨勢,是美國衰落難以逆轉的根本原因。美國體系的危機在於,不能維繫經濟控制力,則軍事優勢與外交勝利都將毫無意義。
美元是美國體系的命脈所在,為體系提供基本信用並擔負體系金融中樞的功能,美國由此建立了龐大的隱形帝國,操縱着遠為龐大的財富。美國的世界霸權、軍事實力、政治影響力與同盟體系都取決於美元。美元作為民族國家貨幣,影響操縱體系經濟卻無須對此負責,成為輕鬆聚斂財富的手段,為債務帝國大開方便之門並種下禍胎。自工業革命以來,全球體系被生產過剩的痼疾一再困擾,美國由此寄生於債務,以無任何擔保的紙幣換取全球財富,以此簡單袖裏乾坤的詐術將全球資源收入囊中,把卷入這一體系的各國變成金融殖民地。債務累積以日益扭曲的金融體系為代價,為美國提供續命的財富,美元本位制演變為債務本位制。支撐美元濫發的不是經濟因素,而是虛無縹緲的實力和信心。美元衰落起因於債務堆積與美國轉嫁危機的現實動因,隱含着金融危機的所有禍端。
金融危機是債務崩潰,是戰略擴張過度與財富耗竭的結果,凸顯了寄生經濟的結構性瓶頸,源於債務扭曲的全球金融體系的內在強制。債務一再為美國霸權續命,債務帝國早已千瘡百孔。金融危機是佈雷頓森林體系崩潰的延續,是連續債務危機的中間節點,預示了債務帝國坍塌的必由之路。金融危機也是道德危機。債務經濟摧毀了市場經濟本身的政治合理性,道德缺失深嵌於美國體系的內在邏輯之中。美國為一己之私釀成全球災難,其經濟模式的合法性遭受重創。對美國實力的信心以及對美國製度的盲從是美元信用的最後支撐,金融危機是債務帝國的精神破產,動搖了美國的道德威權,也就動搖了美元的最後長城,煌煌國勢迅速淪落且一發不可收拾。金融危機促成列強力量對比的急劇消漲,如同昔日大國在戰場上決勝,在美元體系中,它取代傳統的大國戰爭成為大國權力轉移的方式。
三、一再重演的災難性中東戰爭
美國軍事先天軟弱,財富捉襟現肘,60年畫地為牢,受制於憲政體系與不可逾越的核鐵幕。憲政體系肢解了國家威權,遏制了自身力量的有效整合,構成自我囚籠;核均勢限定了軍事力量的有效作為,美國武裝到牙齒而不能放手一搏,以戰爭手段打倒競爭對手,實現休養生息,只能在無關利害的衝突中自我消耗,最終被債務吞噬,從而完成從軍事破產至體系崩潰的完整週期。一再重演的中東戰爭戲劇性地消耗了美國殘存的經濟資源,成為這一衰亡的經典範式。
1、美國戰爭綜合徵
美國衰落始於經濟領域,這使美國在喪失財富後相當長時期,仍保有軍事強力。美國被剩餘軍事力量所左右,深陷對外軍事幹預。核均勢下大國興衰首先顯現在經濟領域,新興大國以經濟緩進累積力量達成戰略突進,這一特徵決定了相當長時期,它們既不具備足夠的軍事力量,也不必在戰略上冒進與美國霸權對抗,這一權力轉移模式助長了美國軍事力量的隨意性。沒有並駕齊驅的軍事對手構成制約,不存在迫在眉睫的生存壓力,美國陷入霸權誘惑與戰爭泥潭的歷史宿命。軍事力量客觀上需要敵人以確保自身存在,也需要敵人以釋放自身力量。美國在軍事本能的驅使下盲動,隨意出擊,追求飄忽目標,製造出層出不窮的敵人與連綿的動盪衝突之源,一再重蹈覆轍而不醒悟。華盛頓以頻繁對外用兵顯示霸權存在,以美元信用為代價轉嫁危機,而忽視財富易手背後隱含的權力轉移。
從伊拉克到敍利亞,美國戰略盲動一脈相承。連綿的中東戰爭成為美國霸權的跗骨之蛆,將美國的軍事尷尬徹底凸顯出來。中東缺乏大國的中流砥柱,為後冷戰美國釋放剩餘軍事力量提供了天然場所。軍事強權滋生出居高臨下的道德優越感與烏托邦式的民主改造計劃,美國手中有一把錘子,中東到處都是釘子。美國沿單極慣性前衝,濫用力量,對無關痛癢的敵手實施打擊,且一再重複災難性干預模式:無法為干涉行動找到法理依據,沒有明確的戰略目標與穩定連貫的政策,缺乏善後舉措,未顧及政權更迭帶來的國家崩潰與權力真空,以及由此釀成的災難性內戰與內外勢力爭奪權力的混戰。布什首開中東戰爭先河,以變革起家的奧巴馬繼承了所有戰略困境,而悄然滑向更深的戰略失落。經濟衰落撼動了美國霸權根基,但沒有即刻動搖美國的軍事優勢,在剩餘軍事力量消耗殆盡之前,美國將繼續沿這一慣性前衝,無力擺脱對外戰爭的自我摧殘。
利比亞與敍利亞內戰是反恐戰爭畫蛇添足,奧巴馬在伊阿斷尾求生之際,在經濟與軍事雙重衰落,內外交困的處境中,繼續以廉價戰爭推動政權更迭,並與伊朗對峙,而被迫與一個更加動盪反美的中東共舞。美國未能在伊拉克建立穩定政權或促成什葉派與遜尼派達成政治妥協,未能在阿富汗消滅塔利班或找到政治解決方案,十年反恐目標均遭挫折,政權更迭沒有產生遵循西方規則的新政,沒有產生有利於美國的戰略穩定。在這一大亂局的背景下,奧巴馬開啓了血腥而漫長的利比亞與敍利亞內戰。敍利亞內戰久拖不決,美國勢成騎虎。始自伊戰,美國中東戰略支離破碎,喪失了制定戰略政策的前提,無法判定何種戰略平衡符合自身利益,不能有效地將紛至沓來的地緣政治事件納入既定戰略框架,並決定美國發揮作用的程度和性質。[8]
2、中東戰爭凸顯美國霸權困境
美國霸權的邏輯不戰、不和、不走,死守軍事優勢,飲鴆止渴。不能以戰爭手段阻擋新興大國崛起;不能與之分享權力,延緩衰落;不能適應力量衰落的現實,割捨既得利益。美國在喪失財富之後依然保有大國的軍事強力,成為自身災難的源泉,由此釀成戰略變革尾大不掉,且使朝野睡在虛幻的夢中。沒有明確敵手構成確定無疑的威脅並凝聚朝野力量,沒有遭遇戰爭或經濟崩潰之痛,無法迫使快速解決問題,只能慢慢地拖延下去。全球格局呈現出一種持續的戰略間歇期,一度強大的、有利於美國的國際規則、聯盟體系與意識形態等因素仍按慣性運作,美國軍力和美元地位不會被一次金融風暴打垮,一體化的全球經濟對基軸貨幣和安全保障的依賴,決定了美國可以一再苟延,繼續居於爐火之上。美國依然在戰爭中佔據優勢,始終能在戰場上投入巨量財富與優勢力量,但什麼也不能改變。
一再重演的災難性中東戰爭,顯示了憲政體系的先天不足,不能裹創止血。奧巴馬外交隨波逐流,受困於美國霸權的既定邏輯,無力回應內外變化並阻止前衝的戰爭機器,以麻木之態消磨了美國最後的生機。從伊阿撤軍以及減少美軍中東存在,不能作為新戰略的一部分而獲得意義。[9]美國在中東繼續抑制地區大國,追求政權更迭。歷史上大國陷入困境時,具有創造意義的變革隨之發生。金融危機,反恐戰爭如此巨大的災難不能喚醒美國。奧巴馬外交不能依賴自上而下的清晰的政策轉折,只能被動地適應一個日漸艱難的經濟與軍事形勢,而期待在這一過程中形成新的戰略觀念與支撐。歷史上大多數帝國都毀滅於財政危機,而且是在其生命力似乎仍在增長的時候。美國連綿的對外戰爭,戰場上一再戰勝攻取,不能彌補戰略破碎的缺陷,不能改變經濟上無力競爭的頹勢,也不能阻止世界經濟逐漸與美元脱鈎,全球安全保障逐漸遠離美國軍事力量的結局。
債務導致了美帝國興亡這一富有戲劇性的空前歷史奇觀,由於金融魔術的威力,美國體系的延續超越了自身財富與權力,前不見古人,也恐將後無來者。在大國相對和平競爭的主旋律下,美國作為帝國的真正力量源泉不是殖民時代殺伐四方、開強拓土的叢林法則,而體現在美元所支配的空前財富與由此獲得的話語權中。美國力量藉助於無遠弗屆的市場邏輯的滲透、規制和裹挾以前所未有的能量輻射到全球,無孔不入,它支撐了美元信心,卻無助於改變軍事不足的先天缺陷。戰後60年,美國以債務為自身霸權續命,為獲取廉價債務,飲鴆止渴,自願開放市場,以自身膏血養天下之權,而毀滅了自身工業,最終陷入滅頂的債務泥潭。而喪失了經濟控制力,美國戰後經營的勢力網徹底懸空。美國崛起迅疾而驚人,其興也勃,其亡也忽。由於根基太淺,投機取巧,風雨過後,終成曇花一現。
四、結語
美國霸權衰亡的禍胎是先天的。美國是帝國曆史的異端,從未完整地進入過角色。從東西方權力交替的宏大歷史視野審視,債務帝國是一種奇特的歷史怪胎,它像是喪失了殖民帝國,失去了優勢武力的西方,以一種鬧劇的方式迴光返照。過去60年兩次,美國在軍事上處於短暫的優勢地位,依稀處於突破大國均勢的門檻:戰後率先擁有核武與單極時刻。不具備有效完整的國家權力架構,沒有統一的國家意志推行完整連貫的戰略並凝聚民眾力量,使美國不能善用此一優勢,最終遷延苟安,葬送了難得而易失的歷史機遇。
所有的帝國都以一種方式終結,美國的終結方式是債務。後金融危機時代的美國已無力維護現存的勢力範圍及世界經濟規則,不具備統治世界體系的權力了。[10]60年美國霸權成為大國興衰、經濟榮枯這種永恆循環中的又一插曲。在核均勢時代,大國軍事力量不能在直接對抗中被摧毀,也沒有任何力量在直接衝突中與之對決。蘇聯解體開大國強權和平崩潰的先河,美國體系的式微,也必將重演此一歷史戲劇性。連綿的對外戰爭構成美國霸權衰亡的經典模式,一個貪戀霸權、遷延不去的美國為新興大國蜂擁崛起灑掃驅除。
[1] Mark R. Brawley. Liberal Leadership.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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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郭起飛,楊慧民:“多元主義: 對美國聯邦憲法的解讀與評析”,《大連理工大學學報(社科版)》,2011(1):95-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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