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德旺 國王的領地_風聞
简单点-2019-08-28 21:38
來源:每人作者 每日人物
這位被譽為“玻璃大王”的中國頂級富豪將自己的領地一步步從福建小鎮拓展到美國,在那裏,他是絕對的國王。
**文 |**李冬梅
攝影 | 尹夕遠
鈦合金人
2014年12月的一天,北大經濟學院,曹德旺先生的自傳《心若菩提》新書發佈會。
坐在由經濟學家、出版社社長、國務院新聞辦公室前主任等組成的嘉賓中間,曹德旺面無表情。68歲的他,頭髮染黑得一絲不苟,衣着與前一天接受《人物》記者採訪時並無二致,只是襯衫外繫上了領帶。自始至終,他背脊挺直,目視前方,下垂的唇角緊繃着,彷彿與周遭格格不入,對汪洋般的讚譽聲充耳不聞。
輪到曹德旺發言時,他緩緩站起身,用一口難以辨認的帶着濃重閩南口音的普通話對北大師生説:“我寫這本書,是要告訴中國的中青年企業家,在中國怎麼做企業。”,“我要告訴美國人,我們中國企業家不是騙子”。在回答發佈會現場觀眾關於“中國的民營企業家不是‘進去了’,就是在‘進去’的路上”時,曹德旺説:“我這麼多年最自豪的是沒給官員送過一塊月餅。”
2014年年底,曹德旺出版了他聲稱是自己一筆筆寫的書《心若菩提》。
曹德旺又被譽為玻璃大王。作為中國製造業的代表,他在不起眼的汽車玻璃領域創造出極高的商業價值,他創立的福耀玻璃是全世界最大的汽車玻璃製造商之一。2013年的胡潤中國富豪榜顯示,曹已進入中國頂級富豪行列,身家達到11.4億美元。
曹德旺廣被社會所知的是一段關於“婚外情”的故事。坐在北京的崑崙飯店頂層接受《人物》第一次採訪時,記者小心提起這件事情,曹德旺毫不迴避,大手一擺:“對,不就是交了個女朋友嗎?交了就交了,我承認了。”
在那段以自述口吻講述的經歷裏,曹是性情中人,依父母之命娶了糟糠之妻,又遇到了“真的愛情”,雖然各自有了家庭,但他還是想不顧一切跟“真愛”在一起,為此他給原配寫了訣別信,原配也做好了離婚的準備。那是上世紀70年代末,婚外情鬧得轟轟烈烈。
最終決斷時刻,曹德旺做了一件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做了一項社會調查,選了100對有代表性的夫妻,工人、醫生、幹部……對能蒐集到的婚姻樣本進行統計分析比較,他得出的結論是:沒有一個家庭是絕對幸福的,即使他們被外人看作是天作之合。
“世界上有絕對的幸福嗎?沒有。”他確信,“所以也不會有絕對幸福的家庭,絕對完美的婚姻。”既然如此,“我認為我是不需要再去考慮什麼換家庭的事情了,再換,就是換1000個照樣也沒有用啊。”
曹德旺迴歸了家庭,從此成為理性主義的堅定信仰者。這件在多年後回憶起來依然令他傷感的事成為“人生中最大的轉折”。從那時起,他把全部熱情投入事業,成為一個“鈦合金人”。
計算狂人
曹德旺的世界由數字和計算組成——在製造業這種艱苦的行業中勝出,他仰賴精確的成本計算、質量把控和風險計算——這位受教育程度不高的商人每天保持兩個小時的閲讀,商業雜誌,內參報告,從那些外人看來枯燥無味的數字和表格中做出決策與預判。
就説進軍美國吧,他1994年就進軍美國市場了,只是近兩年要在美國重新創業,拷貝一個福耀集團,他立即口算一筆賬,在中國生產浮法玻璃一噸大約1700,在美國只要1300,再加上美國的能源很便宜,“電費,中國一度6毛錢,美國4.5美分,摺合兩毛多。天然氣,(美國人)一立方氣賣我0.11美元,7毛多,在中國他賣給我3.6元人民幣,5倍的價格。”接着,他又花費了近半個小時的時間饒有興致地解釋背後的政策背景,從美國的勞資關係到政黨關係,從財政政策到貨幣政策,從虛擬經濟到製造業。
他的發家也是依靠對數字的敏感。80年代在得知中國的汽車玻璃被日本企業壟斷,每塊賣到2000塊錢後,曹德旺立即籌資。去芬蘭考察歸來後,他念念不忘一台設備,回鄉後“腦子裏總是浮現出機器每40秒鐘流出一片邊窗玻璃,轉而變成幾百元錢”的畫面,在融資買下那台“印鈔機”的設備後,一塊汽車玻璃板的成本被壓低到50元,他一年就賺了2000多萬。
在聊到為什麼在2007年預見經濟危機,時間已經接近中午12點。“我是在新聞聯播上看到的一條人民幣利率變動的新聞。”他疲憊的面孔立刻喚起一種興奮。那是2007年,中國汽車工業空前發展,福耀賺得盆滿缽滿。曹德旺的決斷在集團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反對和言辭激烈的批評。2008年下半年,製造業忽然進入寒冬,“事後證明,他總是對的。當斷則斷。”浮法玻璃經理黃中勝告訴《人物》這是曹德旺身上很明顯的一點。
福耀集團財務總監左敏儘管身為經濟學博士,在曹德旺面前他還是甘拜下風,“曹德旺心中都是數。你跟他説什麼,他都是數據。大到全世界的GDP產量,小到福耀的成本,他都清清楚楚。因為清楚數據,他的反應速度很快。”
左敏記得,有次曹德旺神秘兮兮地把他叫到洗手間去談話,他以為老闆要加薪,沒想到,曹指着抽水箱上的兩卷衞生紙説:“一個水箱上放兩卷衞生紙,你這個財務總管是不是該查查我們的財務是不是出問題了?”左敏徹查公司後勤物資賬目,果然發現了問題。
玻璃國王
在位於福建省福清市宏路鎮的福耀玻璃集團總部,曹德旺曾被下屬們稱為“曹特勒”。
玻璃廠區全部由曹德旺設計,他常常透過頂層辦公室玻璃俯瞰整個廠區,就像一位俯瞰疆土的帝王——最早一批跟隨曹德旺創業的女工林紅英記得,1987年,曹德旺剛將廠房從家鄉高山鎮搬到這裏時,每天天不亮就起牀,開3個小時車來到工地,興奮地巡視,那時的工地,墳場上的白骨還沒清理乾淨。
如今,目力所及的浮法玻璃生產線,高高的煙囱24小時不間斷地吐出白煙,硅砂進入熔爐,設備吐出玻璃,機械手臂們則捧起切割完整的玻璃。辦公樓正前方的廣場上,五彩旗幡在冷風中飛揚。美國、德國、法國、韓國……每“征服”一個國家,曹德旺便把一面國旗插在廣場上。
這是曹德旺的領地,也是他的玻璃王國。“我是被逼成富豪的。”曹德旺更願意稱自己“鄉鎮企業家”或“農民企業家”,而不是“玻璃大王”。1993年,福耀玻璃成為福建第一家上市公司。第一天上市收盤後,曹德旺算了一筆賬,發現自己真成富豪了。
曹德旺生逢其時,他加速財富擴張之時,正值中國在外貿和內需兩大引擎的拉動下宏觀經濟展現前所未有的繁榮景象之際,自90年代末期,物美價廉的中國製造開始走向世界,製造業上升為國家戰略,中國政府規定“在華生產汽車零部件國產化率必須達到40%”,曹德旺享有政策紅利,“運氣就是我踩着時代的步伐不斷地前進。”
“金錢就像大海里的魚羣”,曹德旺對記者打了個樸素的比方,“就算你是個好漁夫,打的魚多到吃不完,都貯存起來,也會碰上天災人禍”,如何守業?他既無政治資本,也不諳世故,即便他的哥哥曹德淦官至福建省副省長,他也從不敢動用這份關係,“否則要被人罵官商勾結了啊”。他對記者強調,清白才能捍衞住產業。
曹德旺回憶,因為一個新加坡朋友的推薦,他很早就自學了會計學,由於對數字天生敏感,他相信會計學是保護財產、管理企業、把控全局的法門。“我經得起任何人對我的任何調查和推敲。我沒有任何把柄抓在任何人手上。”曹德旺自稱,會計學多次保證了他在瞬息萬變的政策中全身而退。
他印象最深的是80年代“農村整黨整風”運動燒到了他的家鄉福清縣高山鎮,作為鎮上唯一一家民營企業的大股東,曹德旺被要求提供玻璃廠三年的賬目。整個鎮的人都在傳曹德旺“有嚴重的經濟問題”,要“被抓起來了”。“我又沒做什麼壞事,人家為什麼抓我?我怕什麼?”直到一位銀行的朋友跑來告訴他“現在不需要有問題才抓人”,他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
第二天,曹德旺帶着整理得整整齊齊的賬目、複印資料、合同文件和全部單據,分發給政府官員,針對貪污、破壞生產、挪用公款和毀滅證據四項“指控”從7點一口氣演説到了10點。“我工作二十幾年,見過無數幹部,還沒有一個有曹德旺這個水平,一個人坐在那裏講兩三個小時竟然不用打稿,而且沒辦法辯駁,每一條都無懈可擊。”時任縣委書記陳元春對着一羣幹部總結説,“當然啦,也有缺點,怎麼能把中指伸出來呢?他是個農民,我們要包容他。”
“一些企業家很土,不懂得做賬,不懂得保護自己。”自此,曹德旺信仰會計學。在別人眼裏,他是錙銖必較的鐵算盤,而他明白算盤可用來保命。
捍衞領地
幾天後,坐在位於福州福清大若停車場的辦公室裏,他再次對《人物》重複了一句話並補充説,“他們(地方官員)都怕我,這種怕是在逐步鬥爭的過程中形成的”,“這種怕,其實就是尊敬。是我用人格換來的。”
曹德旺性格強勢張揚,幾乎不用記者追問,主動講起和地方政府的糾葛。
與同代企業家相較,曹德旺沒有原罪感,80年代便擁有了玻璃廠全部產權。多年的奮鬥也令他擁有了強大的經濟資本,福耀每年為福建省貢獻5億税收,相當於一個城市農工業收入總和。
以上一切要素讓曹德旺的性格有着中國企業家身上罕見的直率和張揚,他用近乎強悍的強硬捍衞着領地。“沒錯,企業家在中國是弱勢羣體。”他對記者説。他人生的關鍵詞是抗爭,幾次採訪幾乎不需追問,他便主動講述起鬥爭舊事。
有一年,與玻璃廠相鄰的東張水庫馬上要決堤,公安局的人跑到他的公司門口挖隧道。曹德旺舉着雨傘站在工廠門口,讓大兒子曹暉“叫幾十個工人過來”。“我跟工人講,揍他,你揍他!”“他媽的,你説東張水庫都快要決堤了,跑到我門前挖我的隧道幹什麼?他不就是敲詐我當初談判的出錢沒有給你付清楚嗎?”曹德旺模仿當年氣勢洶洶的口氣。
還有一次,玻璃廠區員工開的內部網吧被城管查收,他立刻打電話給福清縣委書記,“我跟他講,我們一年就幾億税給你……我的員工開的店鋪,不要你的地,不交税的,是內部家屬開的。你現在來了一幫人又搬我們電腦,你儘快派人,我已經警告他了,他再動的時候我要動武揍。”第二天,福清縣組織各部門開會總結:那裏是曹德旺的領地,不要動。
“總結得非常到位,這句話沒有錯。”曹德旺加快語速,“那就是曹德旺的領地。他們從此不敢怎樣。”
幾乎所有接受採訪的昔日創業夥伴和朋友都提及了曹德旺的霸道,他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原則性強,六親不認”,財務總監左敏這樣評價。
林紅英和《人物》回憶起80年代的一件往事。福清舉辦了有史以來的第一場國際賽事:龍舟賽,當地省體委領導提出讓曹德旺拿5萬塊贊助費取得賽事的冠名權,後來省體委又找到了外商,通知曹不能冠名了,“頒獎禮上,曹德旺從禮儀小姐手中接過獎盃,在澳大利亞隊隊長準備接過獎盃的瞬間,將獎盃扔進了東張水庫”。他覺得事關尊嚴,“我們都嚇壞了,以為曹總這次惹了大麻煩,省裏要處理他了。”林紅英説。後來這件事上了福建省電視台新聞,她和同事們在恐懼中惶惶度日。然而隨着夏天過去,曹德旺安然無恙。林紅英聽説,曹德旺按省裏的要求寫了封檢討書,檢討自己有兩個錯誤:一是發獎杯那天不該去,二是錯誤地認為自己身為福耀的總經理,應該以維護公司的利益為天職。
高自尊人格
儘管曹德旺驕傲於自己的清白,但他也承認有犯錯的時候。最“恥辱”的一次錯誤是90年代初期根據省裏的安排和法國聖戈班集團合資成立玻璃廠。作為企業董事長兼總經理,曹德旺為了表示對法方派來的財務總監的歡迎,“送了幾箱紅酒給他”,結果對方開始猜疑他的動機,並向聖戈班“説他的壞話”。從此,曹德旺每年“向法國報告文件摞起來有50公分高”,卻“沒有一份獲得批准”。3年合作福耀從贏利走向虧損,“我感到徹底絕望,過去3年,我放下自尊,每個項目與事項請示報告都用法、英、中3種文本進行,但都無下文。這時我醒悟過來,他們不想要我,在用這種手段逼我下野。”
“那段時間太難了”,曹德旺説起往事,陷入短暫的沉默,他想過把企業賣掉,比如徹底轉交給法國人,自己去美國“拿點錢移民,養家餬口”,然而法國人傲慢的態度激起他的憤怒,他重新買回全部股份,收回了所有權。
這場不愉快的合作令曹德旺耿耿於懷,在還清聖戈班的股票本金後仍“時刻牽掛着這件事”。2008年,他決定把股票捐給國家。聖戈班集團總裁對他表示不理解,他解釋自己“一生都非常成功,在個人的聲譽方面”,“唯一的一個不成功的案例就是與你們合資”。股票捐給政府,“一是向社會宣示我們過去爭吵的是事,不是我個人圖財。二是作為第一代成長起來的中國企業家,也要學會與社會共享成功。”
2001年3月,美國汽車玻璃大鱷PPG等公司(因為是PPG聯合其他幾家公司共同起訴的)起訴曹德旺以低於公平價值的價格在美國市場銷售汽車玻璃——中國加入WTO後,以低廉成本和價格迅速佔據了西方市場,同一時期,很多西方企業對中國製造提出“反傾銷”訴訟。“如果不打贏官司,就等於我們從此放棄了國際市場”,曹德旺自己任命為反傾銷領導小組組長,在美國找“最好的反傾銷律師”。
大部分終裁結果判中國企業敗訴,在美國,反傾銷是一個政治問題。一些中國企業退縮了,“但福耀沒有”。曹德旺把美國商務部告上了聯邦巡回法庭,“後來律師跟我講,為了拖垮我們,首先判你傾銷。開着高額税單,把你拖垮,你雖然應訴了,拖幾年過去,你交不起保證金就不行了。”曹德旺堅持打官司,“即使輸了也是贏。要告訴全世界,他們是如何的不公平。”
黃中勝記得,那段時間“反傾銷小組沒有白天,沒有黑夜,吃在辦公室,睡在辦公室,整理的資料和數據起碼有半噸,可以堆滿一個房間”。2004年,美國商務部終裁結果,福耀贏了,這是中國加入WTO以來第一個反傾銷勝訴的案例。
曹德旺強烈的尊嚴感來自他幼年的經歷。64歲的高山鎮老人協會會長曹代建記得,曹德旺讀初一就輟學,因為教導處主任跑到家裏告狀,曹德旺委屈,氣不過,便趁教導主任如廁時往後者頭上撒了一泡尿。後來,當主任試圖原諒他,他卻選擇了退學,“沒臉再面對老師和學校了”。
高山鎮至今還流傳着曹德旺的父親如何從富商變為赤貧的故事。“曹德旺的父親從日本創業回來,成為上海永安百貨的大股東,戰爭時期,父親帶着他們一家人坐船回福建老家時,財產放在另一條貨輪上,結果人回來了,船卻沉了,家裏變為赤貧,連飯都吃不上,那時候曹德旺才兩歲。”頭髮斑白的福耀集團司機林師傅告訴《人物》。
由於早已不會種田,家中也沒有成年勞力,曹家在高山鎮備受歧視。輟學後,曹德旺每天凌晨兩點起牀,幫父親倒賣煙絲水果。從高山鎮到福州市,一人騎車100多公里,每趟馱30公斤,一次來回3天。“我要出去闖”,年輕時,曹德旺對母親信誓旦旦,“我不想老了和爸爸一樣。”他説,自己當時激動得有些戰慄,“聲音大得自己都嚇了一跳”。
守舊者
2014年,美國俄亥俄州代頓市,曹德旺站在自己斥資2億美元從“通用汽車”收購的生產線旁,看着玻璃隨着系列設備吞吐而出。“俄亥俄州在顫抖”,一家當地英文日報誇張地説,這是“中國人在俄亥俄史上最大規模的投資”。9萬平方米的土地上,即將按曹德旺的意志建立起一座玻璃大樓,一切和福耀位於福清的總部沒什麼兩樣。
“我在美國拷貝一個福耀集團給美國人看。”曹德旺志得意滿。他的領地不斷擴大,最近一年,他頻繁出差美國、俄羅斯、法國……“玩的時間最多不超過兩天。兩天下來,我看完資料,就動心了,動情了。”
曹德旺調侃自己“七十掛帥,出征美國”,“你説我快70歲突然宣佈去組建福耀國際集團,開發國際市場,很多人認為風險很大,弄不好會前功盡棄,都罵我是神經病,勸我見好就收。”
第一次意識到不再是一個生意人是2005年準備辦理美國的入籍手續時,他突然發現自己唱不了美國國歌,“我不再是一個小商人,而是一個人物、一個企業家了。”他把綠卡還給美國,“如果我成為美國人,福耀就不是中國人的福耀了。”“那我就會罵名千古。”
2014年,曹德旺接管了伊利諾伊州一家玻璃工廠,完成中國製造業最大的單筆跨國收購。一次在美國鋼鐵工會演講,工會的女主席説自己很喜歡曹德旺,“我跟她説你應該説愛我。”在那次演講上,曹德旺對美國工人説,“我來自中國,你們很幸運,現在還有工人當,我以前種田的……是個非常平凡的人,我不像其他人那樣從祖先繼承下大筆資產,也不是那種得到中國政府很多幫助(而成功)的人。”
兩個月前在接過鳳凰網“2014年度全球華人經濟領袖”獎盃時,曹德旺發出告誡,中國的製造業現在碰到了空前的困難。長年以來,為了拉動內需,中國的基礎設施建設和地產建設佔據了大量勞動力,擠佔了製造業勞力的市場,人力物流成本上漲,“製造業是中國經濟的支柱。”
他是一個思想守舊的實業家,與財富新貴相比,他對資本、互聯網以及一夜暴富的故事顯得憂心忡忡,也看不起“做房地產的”。“那是泡沫”,“而且,你不知道,批一個房地產項目要蓋一百多個章啊!讓企業家去四處求人!”
困境與迎戰循環往復間,曹德旺足夠成功了,但他似乎更願意和記者坦白曾經最深的膽怯和退縮。
他曾被《弘一大法師李叔同》迷住,反覆看過三遍後,決定出家,那是1990年。“李叔同39歲出家,他看透了。我44歲了,雖然生意做得不錯,但每天都必須堅持工作16小時,每月出滿勤,得到的不過是三餐果腹。每天晚飯一碗粥。”他用兩手比劃出一隻小碗的形狀,“太累了,太累了,有必要做那麼辛苦嗎?”
福州最著名的商人要出家,這件事驚動了地方政府,省領導勸他以大局為重。故事收尾於曹德旺去石竹山求籤,和尚告訴他:“你有福報,但沒佛緣。回去吧。”“那是我第四次在石竹山求籤,也是最後一次。”曹德旺決定繼續苦熬,“你不知道,製造業不是人做的。太苦了,想起來會哭。太痛苦了。”他吟起宋詞,“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大概是觸動了心底不為人知的柔軟,他停下來,發出深長滯重的呼吸聲。
孤獨的國王
從福建石竹山下的福耀玻璃集團出發,沿高速駛向高山鎮,高樓林立的城市變成洋樓競技般聳立的鄉村,曹德旺的舊宅就在路的盡頭,只剩一人看守空房。
儘管在自己龐大的領地上已然是個國王,但曹德旺仍然像許多成功者一樣,將榮耀歸於神權的加持。如今的高山鎮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座寺廟:崇恩寺,曹德旺捐款2億元重建。他親自上陣規劃版圖,山門、天王殿……甚至從北京龍泉寺請來了32位法師常駐。寺廟説金碧輝煌並不為過,因為所有的金色都是用24K金箔貼嵌而成,也就是説,那些金色是金本身。“如果不用真金而用金粉的話,過段時間就又要修繕了……所以最好一次做到極致。”崇恩寺負責人解釋。在曹德旺眼裏,純金象徵永恆,他是虔誠的佛教徒,相信財富來源於“佛祖給我的恩施,不然的話我怎麼會有今天呢”。
錯彩鏤金的崇恩寺就像曹德旺在家鄉的地位,遍體閃着榮耀的金光。“你跟曹德旺説,讓他再打兩百萬過來。”林紅英對福耀宣傳經理劉堃悄聲説,這些錢將用於寺廟的新一輪佈施。
如今,曹德旺庇護着同鄉。他的發小曹代建告訴記者,曹德旺有天過問起自己的大兒子,讓他“第二天就到福耀的俄羅斯分部上班,負責建築工程”。每年,曹德旺捐款50萬給老人協會(一個高山鎮的僑民們自發組成的公益組織),用於醫療、養老、教育和基礎建設,“曹德旺的50萬元善款在鎮政府拖了兩個多月才轉到我們這裏。”林紅英説,“每次去問,他們都説領導辦事認真,要慢慢審核。審核個屁!後來我忍不住告訴了曹德旺,再拖,老人都要病死了!曹德旺立刻打電話給鎮長。第二天,他們就笑呵呵地説審核完了,把善款給了我們。”
自從玻璃廠從家鄉遷走後,曹德旺很少回來了。重建寺廟期間,他常清晨四五點鐘起牀,驅車一小時趕到高山鎮,看廟,看學校。這讓還在被窩中酣眠的建築工程隊很尷尬:“天還沒亮呢,曹總又來了。”每次出差或出國回來的第二天,曹德旺又會出現在工地上,心滿意足地巡視着,猶如一頭飯飽神虛的金牛在水草豐美的大地上逡巡。
曹德旺相交多年的朋友方仁欽記得,修建寺廟時,曹德旺堅持向地下深挖一米,工程隊説挖了會成爛尾樓,他一定要挖,“於是就依了曹德旺,挖深後來發現這樣行不通,又填平了重新做。”
曹德旺説:“我在家鄉就捐助了這兩個地方,其他的沒有。我要告訴那些沒有靈魂的人,提高你們的素質。只有素質提高了,你們才能真的強大起來。”
在曹德旺這個年紀,本該安度晚年,踱步在福清閩侯那座花了7000萬建成的6000多平方米的豪宅裏,每天侍弄菜園,重拾烹飪樂趣(他自稱自己燒的紅燒肉無人可及,説起煎牛排的經驗則簡直心醉神迷)。幾年前,他已經從一線崗位“退休”,大兒子曹暉任福耀總裁,他驚訝地發現兒子居然花了十幾億從以色列買了5000台機器人回來。“由他去吧。我管不了那麼多。他有他的道理。”
儘管2014年實體經濟普遍疲弱,福耀玻璃在1至9月份營收仍然超過98億人民幣,假設一年什麼也不幹,曹德旺也可以得到約2億的分紅。躊躇滿志進軍國際市場的動力“不是為自己個人拿多少錢,而是為企業想”,更是為了國家,即便作為全國政協委員,他和記者毫不避諱批評每年自己的提案形同虛設,“當然有反饋,但是堅決不執行”,但他再三強調自己是絕對的愛國主義者,“在洋人面前,特別要表現出對國家的忠誠和敬愛,他會更加敬愛你,你認為你顛三倒四講那些廢話,他會喜歡你啊?”
身為全國政協委員,曹德旺有些不滿自己的提案“有反饋,但是堅決不執行”。
經歷半世奔波,他信奉聚財散財,因果循環,在洋洋灑灑談了很久他真誠奉獻財富回饋社會後,他笑了,“我講這些話你不一定相信,但是我確確實實是這樣想的。”
在林紅英、曹代建和方仁欽這些老朋友眼中,曹德旺的性格變平和了,他的員工左敏乾脆用“可愛”形容。一年春節,曹德旺請這些老朋友去他的豪宅做客,“很多很多的古字畫,他收藏。地下酒窖存了幾億元的酒。茅台,上好的葡萄酒”,林紅英比劃着,“看得人眼花繚亂”。“他拿出特別定製的酒給我們喝,獨一無二的。”那天,大家喝掉七八瓶“特別的酒”,“那些酒他一個人一輩子也喝不完,他收藏。”
12月的一天,凌晨四五點,曹德旺出現在福州某高爾夫球場。天還沒亮,球童只好撐起眼皮迎接。“他總是四五點就來了,自己帶着手電筒,滿地找球。”打一場球,看着朝陽從地平線上蹦出來,他開車去上班,仍然是那個最早到公司的人。
他喜歡一個人打球,不跟位置比他高的人打球,怕別人説他“巴結”和“高攀”,“整天混在官員旁邊也會惹人非議”;也不跟位置低的人打球,“省了他幫我買單的錢。”——“打多少杆倒沒有數,但是我都是打第一名,因為我都是一個人自己和自己比賽。”
“因此我很孤獨。”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個不算確鑿的消息是,奧巴馬總統將在今年接見曹德旺,2015年美國重啓發展製造業的計劃,曹德旺被視為來自中國的最重要的合作伙伴。春節前,曹德旺又安排了一次赴美出差,時間一個月,照舊獨來獨往,“我坐飛機都是一個人。多一個人,又浪費一張機票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