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掏空國企到掏空國家,蘇聯黑幫有多黑?_風聞
地球知识局-地球知识局官方账号-人文+地理+设计=全球视野新三观2019-08-29 23:03
1974年的一天,一具浮屍飄上了列寧格勒(聖彼得堡)的海灘。屍體在芬蘭灣裏已經飄了好幾天,浮腫發臭,面部也腫脹變形,更沒有衣服和身份文件,幾乎無法辨認身份。唯有他肚子上的一道刀傷,昭示着此人是被利器所傷而死。
此時需要一位經驗豐富的蘇聯老探長出手
仔細觀察後,警察們發現他身上有幾處紋身:胸部有一頭跳躍的雄鹿、關節上有三個十字架、上臂紋有一支被鐵絲網纏繞的船錨。有經驗的老警察只用了兩天時間,就根據這些花紋確認了死者的身份:一名服役期間犯罪被關進北方某監獄服刑三次的海軍軍官,出獄後是一名黑幫頭子。
正確答案真的這麼簡單麼?文章後面會揭曉
(我也不知他們用的是哪種十字架)
蘇聯警察神速破解身份的背後,是一部蘇聯黑幫綿延數十年的漫長曆史。
“盜賊”和“婊子”
有組織的罪犯從來沒有缺席過俄國曆史。這和俄國過於廣闊的疆土有關,一旦跨過了烏拉爾山的歐亞分界線,中央的控制力就大打折扣,地方官員自行其是,而在他們關注不到的地方,由流浪農民和退伍軍人組成的盜匪集團就維持着當地的秩序。
從今日俄羅斯的政區組成中也能看出
州基本都在西部歐洲部分,或西伯利亞南部
烏拉爾以東主要是廣闊的自治政區和邊疆區
有組織犯罪的情況在沙皇時代愈加嚴苛的流放制度和蘇聯時期的古拉格制度下愈演愈烈。聖彼得堡或是莫斯科總是簡單粗暴地將罪犯剝奪政治身份,然後扔到廣袤的西伯利亞森林裏從事苦役,卻沒有想到這些人的技能、身份、財富仍然可以在偏遠地區得到發揮。
遼闊卻苦寒的土地,居然要以古拉格的形式去開發…
流放罪犯中武力過人或是智力超羣的那些,逐漸就成為了苦役犯中的領導人物,犯人進化出了屬於自己的社會層級結構。為了避免監獄方的監管,他們編制了一套紋身暗號,也就是警察們在列寧格勒確認了死者身份的那套編碼方式:
正因為勞改營裏的資源極其稀缺
爬向特權的位置也顯得更加重要
(圖片來自wikipedia)
跳躍的雄鹿象徵着蘇聯北方;關節上的十字架數量象徵着服刑的次數;船錨象徵着海軍出身;鐵絲網象徵着服役期間犯罪。一套紋身,組成了這名前海軍軍官的個人簡歷,再根據簡歷去反推他的身份,就很容易了。
不知蘇聯老探長是不是這樣解讀的
諸如此類的符號還有很多。比如黑星代表幫派領導人的職位;老鷹意味着在幫派內位高權重;脖子上的匕首表示已經殺過人,匕首上的血滴數目暗示了殺人的數目;貓的數量則意味着有多少同夥。
請按照上面的規則翻譯如下紋身
通過這樣一套編碼系統,罪犯之間建立了一種身份上的關聯性。即使出獄後相遇,發現紋身的便是兄弟,紋身的數量和圖案則能幫助他們搞清楚輩分。
2016年出版了一本俄羅斯刑事檔案:警察記錄
收錄了180多張刑事紋身圖片
但紋身也不是誰都可以得到的。只有那些多次入獄,並在監獄中向犯人領導證明過自己的,才能得到紋身。紋身的過程也比較複雜,犯人必須走完一套既定的儀式,這個過程被稱為“加冕”,被加冕後成為領導人的幫派成員被稱為“合法盜賊”(Вор в законе),簡稱“盜賊”。
《布達佩斯大飯店》就借鑑了這種紋身
(The Grand Budapest Hotel Movie)
説是合法,其實還是不合法,所有的“盜賊”都要發誓不會與官方進行任何合作,以表達他們對蘇聯的抵抗態度。
但招安的誘惑不是誰都能抵制的。二戰爆發以後,隨着蘇聯在歐洲部分與納粹德國進行焦土抗戰,可用的青壯年兵員越來越少,徵發罪犯就成了斯大林最後的選項。各地古拉格都出現了自願上戰場以換取減刑的“盜賊”。而隨着蘇軍贏下衞國戰爭,這些囚徒帶着戰爭回到了改造營,象徵性地服刑完就可以出獄了。
科羅廖夫(Sergei Korolev)就是二戰期間被釋放的
如果沒放出來,蘇聯的航天偉業就難説了
相比於一般苦役,“有用的人”機會還是更多一些
(圖片來自wikipedia)
這顯然違背了他們不與政府合作的誓言,因此遭到了保守派“盜賊”的忌恨,稱他們為“婊子”(сука),並經常引戰。“婊子”們很快就要出獄,不想再和這些頑固分子有聯繫,便幫助獄警鎮壓暴動罪犯,雙方徹底決裂。
在“盜賊”們看來,“婊子”只能算是獲得官方支持的匪徒
但無法適應國家環境的“盜賊”們
顯然是最沒有出路的
等到了50年代,在“婊子”和官方的聯手鎮壓之下,最早的一批“盜賊”已經銷聲匿跡,出獄後的“婊子”成為了新的“盜賊”,在蘇聯的社會主義建設活動中掀起了更多血雨腥風。
黑幫搞黑市
60年代,蘇聯的農業集體化已經基本完成,工業更是完全掌握在中央計劃委員會手中,計劃經濟體系開始步入正軌。然而遲鈍的計劃體系並不能完全照顧到所有人、所有企業的需求,居民買不上輕工品和食物,企業拿不到原料是常有的事。
蘇聯計劃經濟更擅長這種標準化規模化的龐大供給
而非以更低成本生產複雜多樣的民生日用品
(圖片來自wikipedia@RIA Novosti / РИА Новости)
非法黑市在這種大背景下出現並不奇怪。而能跳出普通工農序列,經營黑市的,也只有這些“盜賊”了。但他們擁有的黑市物資也不是天然得來的,從貨物的源頭來看,這些人不過是充當了一些腐敗官員的黑手套。
似乎總有一隻大手操縱着你,也庇護着你
雖然你説不清它到底是什麼
(圖片來自《霧中風景》,導演安哲羅普洛斯)
這和蘇聯中期職官系統的變化有關。
此時的蘇聯,仍然沿襲着從斯大林時代繼承而來的幹部職務名稱表制度,由蘇共中央擬定所有政府部門的領導幹部名單,把包括地方在內的人事權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換言之就是完全由上而下地制定幹部名單。
當時雖然還沒有計算機
但仍然可以靠嚴密的組織把政府和經濟都管起來
不過這樣做的代價是低效和僵化
(圖片來自《審判》,導演奧遜·威爾斯)
在這樣的制度下,官員只需要對上負責,甚至是對上面的某一位領導負責,就可以獲得升遷。向上級領導輸送暗箱利益就成為了向上爬的關鍵,在自己部門的政績反倒是次要的。私人利益又能從哪裏來呢?也就只有薅公有資產的羊毛了。
社會的蛋糕看似分配得明明白白
但裏面可能已經被掏空了,腐敗誤國啊
(圖片來自《零城》,導演卡連·沙赫納扎羅夫)
比如蘇聯工廠的修理工,往往是生產部門領導的裙帶。因為他們是能夠直接接觸零件的人,而且由於是專業人士,謊報所需零件數量也沒有人知道。同樣,食品廠的工人也是香餑餑,只要他們帶幾個罐頭出來,就能在黑市上賣個好價錢。
在各類工業部門中
汽車算是個香餑餑,連工人也可能有更多油水
(圖片來自wikipedia@Max schwalbe)
有些膽大的領導,就乾脆給“盜賊”們批條子直接從廠里拉貨,甚至給熟練工人假條,安排他們去黑市地下工廠幹活,換取更豐厚的利潤。“盜賊”在這當中扮演着下游分銷和組織的工作,實際地位其實很低,常常要看領導的臉色行事。為了顧及上面的安全,他們也很少正面挑釁警方,遠沒有美國黑手黨那麼威風。
其實廣大工人階級還是很辛苦的
但腐敗的風氣如果自上而下蔓延開來
整個體的效率恐怕將大受影響
(圖片來自Wikimedia Commons@RIA Novosti archive, image #633872 / U. Ivanov / CC-BY-SA 3.0)
可到了70年代,黑市規模擴大,“盜賊”底氣更足,和競爭對手搶生意也不可避免,犯罪活動也就出現了。
著名者比如根納季·卡爾科夫(Gennady Karkov),以自己蒙古人的身份在莫斯科地下社會混出了名堂。
赫魯曉夫時代蘇聯尚且有改革的衝動
雖然很多改革無疾而終
但勃列日涅夫時代,龐大的帝國身軀開始暮氣沉沉
(圖片來自wikipedia@German Federal Archives )
他會帶着手下穿着警察制服衝進富人家中實施搶劫,還會綁架干擾自己生意的商人要求對方退出。他的能量大到在被判死刑前夕還有人幫他燒燬警察檔案,讓目擊證人全部閉嘴,最後只被判了14年。出獄後,這位綽號“蒙古人”的“盜賊”還在法國買了一套別墅,安度晚年。
你也不知道進來的是真警察還是黑老大
(圖片來自《零城》,導演卡連·沙赫納扎羅夫)
國企改黑店
總的來説,“盜賊”家族在60~70年代還是比較安靜的,在國家行政力量管理不到的地方做着自己的黑市生意。而當歷史車輪轉到了80年代,他們開始登堂入室,搖身一變成為了民族企業家,把黑市賺來的黑錢都洗乾淨了。
此時蘇聯的衰敗有一個頗為重要的外因
國際油價在80年只有持續下跌
使得長期依賴能源出口的蘇聯陷入巨大危機
(圖片來自wikipedia@Energy Information Administration)
80年代後期的蘇聯已經進入最後的煎熬,國有經濟體系千瘡百孔,民間經濟死氣沉沉。死馬當活馬醫的戈爾巴喬夫開始弱化黨政機關與軍隊的聯繫,並放鬆了對基層經濟的管制,允許人們成立與國營單位競爭的私營公司,試圖激活民間經濟。
戈爾巴喬夫的改革也面臨巨大的困難
激進與保守派對他都不滿意
他以體制賦予的權威向前猛衝
與困難搏鬥,也使得矛盾再難以彌合
(圖片來自wikipedia@RIA Novosti archive, image #852682 / V. Akimov / CC-BY-SA 3.0)
改革的初心是好的,但幾十年漫長的計劃經濟把人民生活的每一部分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人們沒有積蓄,也不需要積蓄,更沒人懂得怎麼做活市場經濟。有足夠的啓動資金和商業頭腦的,仍然是在過去黑市生意中賺到第一桶金的黑幫和腐敗官員。
蘇聯老百姓不適應市場經濟一套
在國企私有化過程中的一敗塗地便是明證
(圖片來自wikipedia@Гознак)
有俄羅斯時代的回顧數據顯示,當年“新思維”運動下誕生的公司裏,有90%都和黑產有關。“車臣幫”控制了莫斯科的二手車交易,“阿塞拜疆幫”控制了蘇聯歐洲部分的水果花卉市場。似乎和所有黑惡勢力一樣,他們的最終歸宿都是在正規市場裏歲月靜好地賣賣食品日用品。
那麼誰把控了軍火黑市呢
(圖片來自《戰爭之王》)
但由於蘇聯的特殊歷史進程,這些發端於20年代的“盜賊”家族的歷史使命還遠遠沒有結束。
1991年,蘇聯解體前夕,蘇聯很多老國企已經率先顯示出衰敗的跡象。有些過去從工廠領導的條子中獲益頗多的黑幫,直接把幫派開到了廠裏。
比如著名的烏拉爾重機廠幫(Уралмашевская группировка,得名於他們工作的烏拉爾重型機器廠),就打着私營企業為國企做外包服務的旗號,先是接管了工廠的俱樂部、食堂,然後又承包了工廠的服裝,組建了工人足球隊。最後,他們順理成章地把廠子的生產線也承包了。
俄羅斯最強大的有組織犯罪團伙之一
(圖片來自russian7.ru)
但被黑幫收購併不意味着烏拉爾重機廠變成了一家黑店,相反,它還越做越好,最後被俄羅斯最大的工程公司OMZ併購了。
等到蘇聯真正解體,新權威尚未樹立的混亂時期,黑幫終於忍不住大開殺戒,在商業競爭中廣泛使用暴力壓制對手。不和他們合作的企業家和官員就會遭到秘密處決,黑幫之間在街頭的火併也時有發生。當俄羅斯新政府穩定局面後統計時才發現,全俄活躍的黑社會集團已經多達2600個,其中300個是擁有3000名以上成員的“大型集團”。
當然,從蘇聯到俄國這一切
年輕的一代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
(圖片來自wikipedia)
這幫黑社會,直到普京上台之後,才得到了懲戒,氣焰終於有所收斂。
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蘇聯黑幫的高級“盜賊”裏,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格魯吉亞人。這也許和他們誕生的年代有關,在斯大林時期,格魯吉亞人的社會地位很高,甚至比俄族人都要高。即使在黑幫裏,格魯吉亞老鄉也能得到更高的權力地位,並代代相傳。
斯大林當年在格魯吉亞用的地下印刷機
由格共第一副總書記親自守護!
(圖片@貓斯圖)
今年年初,烏茲別克斯坦安全部門就公佈了一名烏茲別克斯坦罪犯被“加冕”的事件。而欽點他入會的唯一一位在世的頂級“盜賊”,還是格魯吉亞人。
格魯吉亞人真是太會為蘇聯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