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203室的隱居男孩_風聞
今天敲钟人不来-2019-08-29 14:01
沈齊的生活一直隱蔽在那間漆黑的、灰色窗簾幾乎沒有拉開過的卧室裏,靠着二伯提供的一條網線、一台電腦、一部手機生活。因為皮膚燒傷無法出汗,他卧室裏的空調24小時都開着,「時間長了,他的空調開得像炸彈一樣。」
在沒有外賣軟件的那些年,他偶爾會出門吃飯,也會用電話打給附近的飯店點餐,或者去便利店買點食品將就一下——後來他不再出門,也不隨意開門。
沈齊徹底關閉了那扇通往外部現實世界的大門。
**文圖|**李婷婷
**來源|**人 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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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這棟樓裏的人都知道,髒亂的203室住着一個隱居的男孩。
首先不是髒,而是一股混雜了食物、排泄物之後腐爛、發酵的燻人氣味——它流竄在樓道與樓梯之間,一直傳到5層,202室的朱阿姨聲稱自己得戴上口罩才敢出門。髒也是顯而易見的,儘管沒人透過那扇佈滿黑色污漬的鐵門真正窺得屋裏的景象,但門外那些討人厭的生物就説明了一切——蒼蠅、蚊子、不知名的黑色小飛蟲聚在門外,礦泉水瓶子大小的老鼠們排着隊從牆上的鐵管跑過,一大灘長長、圓圓、黑黑的老鼠屎黏在樓道的水泥地面上。202室的上一任業主閒置房子一段時間後回家取東西,拉開抽屜,看到一窩光不溜秋的老鼠幼崽。
直到很久以後人們才明白,老鼠是被屋子裏堆得齊腰高、連門都堵住的垃圾引誘而來,它們包括裝着食物殘渣的塑料袋子、食品包裝袋、用過的紙巾,還有令人難以置信的糞便——糞便堆得比馬桶還要高,連塑料袋子裏都裝着一些。
獨居在此的男孩叫沈齊,據推測,他今年應該25歲。「他小時候我看見過,後來就沒見過了。」小區坐落在上海中心城區,門口一間營業了二十多年的理髮店老闆這樣告訴我。住在沈齊樓上的503室吳大爺看着沈齊從小長大,但上一次見他也已經是四五年前的事了。202室的朱阿姨有一次聽到沈齊的二伯在用力敲門,「『沈齊,沈齊,你給我開門』」,但門始終沒有開。居委會也毫無辦法,「你在外面喊破嗓子,他也不睬你的。」他們只能不定期打電話給他,以確保他在擁有2400萬人口的上海的中心城區裏還活着。
8月的某個星期,我每天都去到沈齊所住的樓裏等候,希望獲得一個和他見面的機會。沒有人確定自己一定能認出他來,若干人的回憶也只拼湊出了一個模糊的形象——大概一米七的個子(如果他最近幾年沒有長高的話),鼻子挺挺的,上一次他被見到的時候,頭髮已經齊腰長了,像一頭黑犛牛似地披散着,遮住了臉頰兩側的白色疤痕。直到離開那天,我還是沒有見到沈齊,但也並非毫無收穫——一天傍晚6點多,天已經有些昏暗,我剛走到二樓樓梯的半截處,一隻白白胖胖的手從203室裏伸出來拿走了外賣袋子,旋即關上了門。
關於203室男孩,我們所獲得的是一些經人們回憶後拼湊得成的故事。
其中一件事發生於13年前:
「他爸爸燒死他媽媽跟外婆,一家子三口人,爸爸媽媽死掉了,外婆死掉了,孩子活下來了。」202室的朱阿姨如此簡練地告訴每一位來訪者。對於這棟樓的老住户來説,203室夫妻打架摔東西、找110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503室的吳大爺回憶,火災那天,「他爸爸把10公升的那個汽油桶呀點着了,玻璃都爆了。從2樓一直到6樓,都是黑的煙,像那個燒火的爐灶一樣的。」
其中一件事發生在火災後的最初幾年:
火災那年,沈齊12歲,爺爺成為他的法定監護人。這位老人不識字,走路佝僂着背,每天像蝸牛一樣拖着沉重的身軀步行約5公里來給沈齊「燒燒飯」。儘管沈齊燒傷了50%的面積,被鑑定為「肢體三級殘疾」,但那會兒他三天兩頭也出門,大多時候是到附近的公園和大爺們下象棋。公園裏密佈着高聳的梧桐樹,四周都是蟲鳴鳥叫,直到現在,那裏還有人記得沈齊,一位頭髮花白的老人説,「那小孩剛來的時候不會下棋,看久了就會了,下得還挺好的。」
沒有人確切地知道從哪一年開始,事情就走向了無法挽救的境地:
2015年左右,爺爺病重住院,需要插管治療,不能再來照顧沈齊。但有人記得是2010年,那時全上海都在歡慶世博會,而沈齊已經不大出門,敲門也不怎麼理睬。有人在2012年見到他時,他的頭髮已經有點長了,開門收東西時只會如此回應,「哦。」還有人在四五年前非常偶然地在室外見過他,但次數只有可憐的一次。之後,他幾乎不再出門。
沈齊所在居民樓樓道窗户
2
8月1日一則上海電視台播報的新聞讓沈齊又從這座城市中浮現了出來。
新聞記錄了居委會在一個多星期前清理沈齊所住203室垃圾的過程:4位清潔工人全副武裝,雨衣、口罩、手套、鞋套,他們從早上九點清理到下午三點,足足裝了20大袋垃圾,一卡車都裝不下。解説詞寫着:「獨居青年足不出户,家中垃圾堆積成山。老鼠蒼蠅和蚊子,臭氣熏天令人作嘔。四鄰遭殃苦不堪言,前去敲門都沒反應。小夥今年二十五,明明在家就是不露面……炎炎夏日空調壞了,這才讓居委進門維修,任你維修任你清掃,我自閉門(卧室門)巋然不動。」
從203清掃出的垃圾,圖源看看新聞
「我的第一感覺是你們怎麼想起他來了?你們怎麼開始關心他了?」68歲的肖秀全看到新聞後感受複雜,他從1998年起在沈齊所在小區擔任居委會書記,直到2014年才卸任,和沈齊一家是老熟人。他回憶,沈齊的爸爸是所謂的「上門女婿」,無業,綽號「槍手」。媽媽則是外婆唯一的養女,身體狀況不太好。一家人要靠外婆的退休金過活。沈齊是外婆帶大的,從小和外婆住在同一個房間。
肖秀全曾給沈齊的爸爸安排過一份在小區門口穿綠馬甲收廢品的工作,沒多久他就不幹了,把活兒轉給了別人,每個季度收1000塊錢轉讓費,自己常端着裝着茶水的雀巢咖啡玻璃罐,去一個今已拆掉的舊商店裏搓麻將。
因為懷疑妻子外出工作後變心出軌,他們家三天兩頭都要吵架,肖秀全也開導過好幾次,沒有效果。肖秀全回憶,沈齊爸爸對外曾經撂過狠話,「要殺死他老婆,要燒掉什麼東西,只留下小孩,這個事我聽説過。」
當天,沈齊的爸爸提着刀準備去報復妻子的疑似出軌對象,沒找着人,就氣沖沖回了家。他先用刀捅死了妻子和岳母,接着點火,和她們抱在一起,在火中自殺了。火災那天,距離這對夫妻到法院開庭協議離婚的日期只剩2天。
唯一的倖存者沈齊,在事發前被爸爸反鎖進衞生間,肖秀全從公安方面的信息得知,媽媽和外婆的呼救聲沈齊聽得一清二楚。肖秀全擰着一張臉,靠在辦公椅上,點了煙。「父親殺母親,這種場面,基本上在我們這個社會是罕見的,他受的創傷,受的痛苦,受的刺激,是不可想象的。」
結果正如肖秀全所預料的那樣,12歲以前,沈齊是健康的,有禮數的,成績優秀的。12歲以後,他是殘疾的——燒傷了50%的面積,被鑑定為「肢體三級殘疾」;自卑的——在路上,他總是低頭靠邊走,成為了連初中都沒有畢業的輟學生。
公安局找到將近80歲的爺爺作為監護人——爺爺有5個兒子,沈齊的爸爸排老四。在此之前,兩個家庭幾乎沒有來往。但僅憑一條理由就能斷定,這位老人是沈齊最應該信賴的人:他不僅每天來給沈齊做飯,還會照顧沈齊收留的幾隻流浪貓和流浪狗。「爺爺好幾次來都拿着個蛇皮袋,放那個蜂窩煤燒過後剩下的煤灰,再把煤灰鋪在地上,貓不是要拉屎嘛,狗要拉屎嘛,它們拉在煤灰上,他再把這個垃圾清理一下,放在這個蛇皮袋裏面倒掉。」503室的吳大爺目睹過這一切。
但沈齊和爺爺的關係並不融洽。肖秀全有一次登門,走到門口時聽到沈齊喊了一聲,「飯燒好了沒呀?好了就走。」爺爺給肖秀全開了門,做完飯,垃圾收一收,就和肖秀全告別,「我走了啊,我走了啊,謝謝(你來看他)。」
爺爺向鄰里傾訴過:「挺難過的,很累,這孩子以後怎麼辦,年紀大了,我也照顧不動了,我還要堅持着。」
因為身體越來越差,沈齊的爺爺從每天來一次,變成一週來兩次,一週來一次,一個月來一次。2010年到2014年間,在居委會負責衞生工作的陳阿姨去沈齊家「小搞」過幾次衞生,「大搞」則只有一次,「拉糞便的拉糞便,倒垃圾的倒垃圾,擦煤氣灶的擦煤氣灶,拖把我們手也捏不上去,太髒了。」「那個時候沒有什麼外賣,廁所裏糞便堆成山,廚房裏還有吃完的牛奶盒子,他也不壓扁了,一個一個方方正正地搭起來。」有一次打掃時,她還在另一房間裏發現了一條不知道是貓還是狗的屍體。
到了2015年左右,沈齊21歲,爺爺病重住院,需要插管治療——且不説照顧沈齊,他連自己都需要別人來照顧。
自此開始,關於沈齊的一切大多模糊不清,但只有一件事是確切的,那就是離開了爺爺的照顧,沈齊就徹底關閉了那扇通往外部現實世界的大門。二伯是目前唯一還在操心沈齊的親人,儘管也有鄰居聲稱,他已經有好幾年不來了。有時二伯上門,沈齊也不開門。301室的吳阿姨説,「後來他二伯也不高興了,他説我管不了。」
幾乎是與爺爺病重同一時間,沈齊開始點起了外賣——在沒有外賣軟件的那些年,他偶爾會出門吃飯,也會用電話打給附近的飯店點餐,或者去便利店買點食品將就一下——後來他不再出門,也不隨意開門。301室的吳阿姨説,「他也不要別人管,他説什麼,我成年人了,我要你們管幹嘛,我不要你們管。」
沈齊所在的居民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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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齊的生活一直隱蔽在那間漆黑的、灰色窗簾幾乎沒有拉開過的卧室裏。靠着二伯提供的一條網線、一台電腦、一部手機,他叫外賣、網購、打遊戲——一個從二伯處輾轉傳出的消息稱,他在遊戲裏不斷積分刷裝備,再把裝備賣了掙錢。因為皮膚燒傷無法出汗,他卧室裏的空調24小時都開着,「時間長了,他的空調開得像炸彈一樣。」他並不需要交水電費,街道工作人員曾出面讓水電公司直接免去了所有費用。他每月能領到包含低保在內的1500元補助金——原先居委會還能借此機會和他見上一面,但2016年起,補助金從現金髮放改成了線上轉賬。
生活就此徹底失序,他不再出門,所有裝着食物殘渣的外賣袋子都丟在屋裏,馬桶不知什麼原因一次又一次地堵塞了——居委會至少給他換過兩次馬桶——後來沈齊也就不在衞生間裏上廁所了,202室的朱阿姨轉述了一位快遞員的經歷,他去203室敲門送快遞,屋裏的人讓他直接推門進來,一進門,發現沈齊正蹲在地上大便。
即便有如此多不同尋常的狀況發生,但人們還是認為解決問題的根本在於錢。現任居委會主任韋國英有好幾年沒見過沈齊,新聞出來後,她接待了數十家媒體,耐心漸漸被消磨光了。她拒絕了我的採訪,「你們現在的媒體,就是採訪報道,你問他最需要的是什麼,他最需要的是經濟,錢,還有他生活的改善。」
新聞爆出後,二伯來找沈齊商量過工作的事,25歲了,是該考慮未來如何養活自己了——二伯的工作是「燒鍋爐」,那也只是一份勉強養家餬口的工作。沈齊對工作提出了這些要求:室內的,恆温的,工資四五千的。現任居委會書記周慧瓊覺得他異想天開,「我們跟他講,你這個情況,還是小學學歷,根本不可能的。」
但沒有人為沈齊未完成九年義務教育而負起過責任。火災發生時,他只有12歲,網上流傳他當年在上海師範大學附屬中學讀初一,當我致電這所中學的校長時,他告訴我學校只有高中。通過多方驗證,可以確定沈齊的母校是上海師範大學第三附屬中學(現改名「上海師範大學第三附屬實驗學校」)。但因為暑假,我們沒能找到學校老師能幫忙查證當年的信息。
沈齊曾告訴肖秀全,他想繼續讀書。肖秀全聲稱給他找到了學校,但這個希望很快被沈齊的家人澆滅——他們提出了三個條件:住宿,空調,按摩。「我們街道社會發展科是管教育的,可能跟學校聯繫了……但哪有這樣的學校,就不了了之了。」
2013年左右,居委會帶過一次街道醫院的心理醫生上門,但沈齊只是簽字收錢,沒有回應心理醫生的提問,周慧瓊説,「心理醫生也説了,光我一個人説沒用的,我們要交流的。」今年夏天清理垃圾的新聞出來後,上海電視台的記者組織了一個心理小組,大家開了次會,結論仍是,只要小沈不溝通,那就沒轍。
只有肖秀全在接受採訪時表達了愧疚,「這小孩真的,有時講講心裏很痛,當時沒有對這個小孩進行一系列心靈上的搶救措施。」
202室的朱阿姨同樣對沈齊的悲慘遭遇感到同情,但她也茫然於自己的境況。去年5月,居委會剛從沈齊家拉出一卡車垃圾,一個月後,67歲的朱阿姨就搬來了,她以500萬的價格買下了55平米的202室。直到裝修時發現老鼠從門前溜過,她才知道自己倒了大黴。住進來沒幾個月,她又查出了病症,直到現在還在化療中。她整天鬱悶地待在門窗緊閉的家裏,兩台空氣淨化器工作着。她不出門,也不敢讓親朋來串門。她有時也納悶,204室怎麼也住着一位奇怪的獨居男士,他看起來40歲出頭,似乎也不總是出門,有一回他開門時,朱阿姨瞄見他家竟然出其的乾淨。
有鄰居在接受採訪時厲聲譴責沈齊:「居委太縱容他了,他空調壞掉了,可以拿這個要挾他的,拿點手段出來啊,把交換條件寫好,你只要把垃圾拿出來,我們不要你倒,擺在門口,我們有人會給你收垃圾,不要你分類。你把家裏搞乾淨就行了,你把你的飯盒拿出來,大小便衝進馬桶,你家裏就不會髒。」
沒人能接受,一個能使手機能耍電腦的25歲成年人,怎麼還能在秩序井然的現實社會里擁有失控的豁免權,他必須乾淨,不能影響他人,還得找份工作。在我的採訪中,只有一位年輕的街道辦事處工作人員為如此生活了13年的沈齊感到讚歎,「他活到現在也是不容易。」
門外是另一個世界。在熱鬧又舒適的上海中心城區,粉色外牆的居民樓一棟挨着一棟,清晨5點就有人在跑步,路上隨意可見菜市場、餐館、24小時便利店。這裏屬於漕河涇街道,一條5公里長的漕河涇港穿過街區。過去的漕河涇是一個百年老鎮,一座擁有濕地和遊樂園的公園就在沈齊家對街,出門走300多米就是沈齊曾經就讀過的小學。
四五年前,一個深夜,503室的吳大爺下樓丟垃圾,他看到2樓樓道里站着一個黑影,那個黑影駐足在透着微光的窗户前。透過紅棕色的窗框往外看,是一棵枝繁葉茂的樹。但一聽到腳步聲,那個黑影迅速轉身,又躲進孤獨的203室。
沈齊曾站在這扇窗前
(沈齊、肖秀全為化名)